3.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没有男朋友的生活就是家和公司两点一线。
文幻在这两点一线、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被一部电视剧的筹备折腾得头昏脑胀。编剧是个新手,大学刚毕业,这是她的第一个剧本。李老板看中它不为别的,只为便宜,几乎跟白捡差不多。剧本买下之后可苦了公司里一帮小文青,天天开会讨论剧情,一改再改。有人私下议论,李老板这百把万的剧本钱等于是从大家伙儿身上省下来的。
这天下班后,李老板再度组织“剧本讨论会”,让大家伙儿帮着再看看,再出出主意,所谓“头脑风暴”嘛。
文幻打着哈欠想,如不出所料,会后李老板还会让她配合编剧落实修改,顺便赏她一顶“文笔好”的高帽子。
就因为“文笔好”,文幻从进公司至今已为无数有名或无名的编剧做过“润色”了,挣的却还是“总监”那一份死工资。
这天编剧也来了,年轻气盛的一个小姑娘,仗着名校学历,目中无人的样子。大家下了班不回家,在会议室一边嚼汉堡一边润色她的剧本。她还不领情,觉得你们一帮不懂艺术的人只会瞎提意见。
文幻一直没发言,闷着头认真地读剧本。再不喜欢的工作她也会出于责任认真完成。这是她的优点。
文幻觉得这剧本中规中矩,不够有才华,结构有点松散,但也算合格了,只是看到一处绑架桥段,她皱起了眉头。
大家问她有什么看法,她没说话。大多数时候,她在这种讨论会上不想出风头。
大家都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最后还是让文幻说,文幻便一咬牙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看法:女主角被绑架了居然还跟绑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么镇定坦然,这么有幽默感,太不真实了。
她说,一个人真的被绑架的时候,只会怕得发抖,思维混乱,不住地哭泣,不会这么冷静理智,还谈笑风生的。这样的写法太戏剧性了,没有走心,只是对以往的文学作品及影视作品的粗糙模仿,是想当然的,夸大了的,脱离了实际,脱离了人性……
文幻还没说完,编剧女孩就冷笑起来,打断她,“怎么说得好像你被绑架过一样?”
文幻一下子就愣住了。
“照你的说法,人被绑架了就怕得发抖?哭天抢地?跪地求饶?把女主角写成弱鸡性格,就是忠于人性了?”编剧女孩咄咄逼人。
文幻一时竟无言以对。
旁人打圆场,“好了好了,别吵别吵。”
聪明人都觉得编剧傻,本来水平就不怎么样,有人认真提意见还不虚心听听,以后怎么混。也有人觉得文幻傻,应付应付大老板的事情,随便提几句就得了,那么认真干吗?白白得罪人。
周围人继续七嘴八舌地讨论下去。文幻却一直愣着,耳朵停止了工作,思绪沉浸到很深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大家都以为她被编剧说得生气了。可没人知道,文幻是被触动了回忆,想起了往事。说起来,她的确经历过那种可怕的事情——被绑架,甚至比被绑架更可怕。
童年那层阴霾一直在她心底最深处。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片黑暗,彻底的黑暗。
汽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她在车尾箱内被捆住了手脚。恐惧夺走了她的呼吸,她哭不出声也喊不出声。
那年她才十一岁,她以为自己会那样死去,再也见不到光明……
李老板敲了几下桌子才把文幻的神思叫回来。
文幻看到同事们陆续起身离开。原来已经散会了。
李老板对文幻笑,“怎么,经不得人说啦?小方年纪还没你大呢,跟她计较什么?”
文幻笑笑,表示自己没有计较。
李老板拍拍文幻,肥厚的手掌这次落在文幻的肩上。肩膀还不算敏感,文幻就忍了。“这次本子就不让你改了,交给小周他们吧。你最近就盯着合同的事,一定要把林风伟谈下来,啊?”
文幻无言地点点头。她能说不吗?
签下热门演员,才能拿到像样的投资。而热门演员却要看,你们拿没拿到像样的投资。投资多、钱多,他才来演。
这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本来该愁死的是老板,但老板把愁都转嫁到了文幻这样的打工者身上,以生死存亡之攸关威逼利诱他们去办事,时时要他们卖笑,甚至不择手段。所以眼下,文幻就成了整个电影筹备环节中最辛苦、最为难的人。
可怎么办呢,为了捧牢饭碗,再苦也得干啊。
打工三年了,文幻早对自己说过:若非含着金钥匙出生,人生就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勤勤恳恳做事,不要抱有什么侥幸,也不要幻想什么捷径。因为就算天上掉馅饼,你也抢不过狗。
4.
八点多了,终于可以离开公司,文幻累得不成样子,一边低着头在手机上看资讯,一边木然地走进电梯。
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手机屏幕上。电梯门开了,门关了,电梯运行了,她都无知无觉,只知道一切都机械运作,毫无波澜。
每天都有一模一样的开始、一模一样的结束。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天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也丝毫没有预见到危险的逼近,直到轰的一声,电梯猛然停住。
出于惯性,她身子猛一踉跄,险些摔倒。她下意识地扶住墙,抬起头,看到显示板上的楼层数字停在了十八层。与此同时,电梯顶上的一根日光灯管兹兹闪了两下,熄掉了。
文幻的第一反应是:要死了!
所有的坏事都挤在一起发生,像事先约好了一样。
文幻头脑一片空白,紧接着恐惧和沮丧一起涌来。她眼睛茫然地看着电梯按钮上方的显示屏,红彤彤的一个阿拉伯数字18。
文幻从没见过哪个电子显示屏的灯光是这样的红色,红得那么诡异、那么幽怨。还有卡住的这个楼层数——18,这数字太吉利、太顺遂、太受欢迎了,因此反而有了不好的预兆。
文幻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瞬,接着她意识到,有两位男士和她一起被关在了电梯里。她朝他们投去目光,呼吸顿然停了一下。
先前进电梯时她低着头,没留意身边的人。这时她才发现,两位同伴里的一位,竟是她在相亲活动上见过的那个黑衣男人!
这天他仍穿着黑色衬衫和黑色西服,没有系领带,但衣着十分熨贴,很工整的打扮,看得出是刚下班的样子。
难道……他也在这栋楼上班?他是哪家公司的?
文幻来不及多想了。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另一根灯管也爆掉了。整部电梯沉入了黑暗。
文幻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只怪兽的大嘴,被它吞噬了。而这只怪兽就是这部电梯,颤颤巍巍地悬在半空,随时会掉落深渊。
恐惧迅速包裹了她。她不自觉地抱住双臂,半蹲下来。她强迫自己镇定,呼吸,手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文幻知道这是幽闭恐惧症,她十一岁时落下的毛病。那次被人关在车尾箱内的经历,是她记忆中的一条红线,一碰就会引起强烈的不适。从那时起,每每在光线昏暗的狭窄环境内,她都会血压升高,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文幻对面那个男人点亮了打火机,查看电梯内部情况。
这时文幻身边的黑衣男人提醒道:“别点火,会消耗氧气。”
点打火机的男人没说话,态度有点不屑,但还是熄了火机,拿出手机来照明。
在昏暗的光线下,文幻看着两位同伴。对面那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而身边这个,是曾经见过的黑衣男人。在一部幽闭的故障电梯内,和两个陌生男子关在一起,有多危险不言而喻。
出于本能,文幻慢慢靠近身边的黑衣男人。两害取其轻。不管怎样,她与这个黑衣男人还算打过交道,必要时他也许会帮她。
并且,不知为何,她从黑衣男人冷静的外表下感觉到他的力量,以及某种模糊的善意。
黑衣男人也看着文幻。他看到这女孩子缩成一团,因恐惧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张,神思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他对她说:“别怕,会没事的。”
文幻回过神来,看看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她说:“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过呢。”
“嗯?”他没懂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还没登上过珠穆朗玛峰呢。我还没去过欧洲,还没吃过正宗的西班牙海鲜饭呢。我还没结过婚、生过孩子呢……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呢,怎么能就这样死掉呢?”
文幻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可黑衣男人听了这番话却觉得她十分可笑,还有点可爱。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淡淡说道:“就算没有今天的事,你这辈子也不可能登上珠穆朗玛峰的。”
“为……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