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中】
余杭四月,细雨潺潺,林莺啼到无声,池塘独听蛙鸣。
“汴京人宋五嫂,自幼在水边长大,和小叔一起以捕鱼为生。可是有一天,小叔忽然头痛发热,全身无力。宋嫂又请不起大夫,怎么办是好?只好用鱼和椒、姜、酒、醋烧了一碗鱼羹,烧好后不想竟鲜美可口,小叔喝了鱼羹后不久病就好了,后来宋嫂就常常烧制同样的鱼羹。有一次,香味被路过的知州大人闻到,大人下马品尝,大加赞赏,并将这道菜命名为宋嫂鱼羹。”
盼雪舌灿莲花,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画行云心中的怏怏不悦总算散去大半。此前的画行云,一直对车中的寒江先生毕恭毕敬。直至来到天香楼,挑开珠帘,从车中走下一位红妆佳人,冲自己清浅一笑,他才明白,原来这就是自己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寒江先生。
“画公子,这里面还留下一个典故呢,猜猜看?”倒是盼雪,和画行云熟悉得很快。
“我可不是什么学士才子,哪里知道什么典故。”
“就是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啰。”
“受教了,可我更关心的是,这道菜什么时候才能上来?”
画行云的疑问并非没有道理,本该在一刻钟前就端上桌的宋嫂鱼羹没有来。来的,是不少于二十几人的不速之客。
酒楼中,其他客人都已悄悄逃开。
画行云看了一眼对此熟视无睹、对手中食单兴趣明显大过这些不速之客的寒千繠,忍不住开口道:“难道他们,不是因为仰慕寒江先生才来的么?先生竟不肯一顾?”
“本来是找我的,现在是找你的。”寒千繠的声音十分入耳,“你说过要保护寒江先生周全的,是不是?”
画行云不太想承认却也没法子否认。
“余杭富饶,地方豪强很多,前任太守十分为难,我曾建策翦除。此刻来的人,多半是他们的门下食客吧,为主报仇,也算忠义。我本来是很害怕的,不过既然你在,也便不那么怕了。”
画行云心道,你这漫不经心的语气何曾有半点害怕之心啊。
害怕的人,自然也有,此刻盼雪正悄悄移到画行云身后,胸口微微起伏。
有人阴测测一笑:“小姑娘莫怕,待我们给主人报了仇,就带你去个地方,让你一片朱唇万人尝,不亦快哉,嘿嘿。”
当盼雪明白这话的意思后,又羞又气,手指抓紧罗衫,咬紧了嘴唇,身子微微颤动不已。
“啪!”
滚热的茶水在那张笑意未收的嘴上四散飞扬,随即是一声惨叫。
画行云长剑乌鞘横扫,扫出桌上茶杯,精准无比地造成前一瞬间的结果。盼雪赶忙躲到寒千繠身后,匆忙中不忘向画行云投去感激的一瞥。她以为接下来,必然是一场激烈的打斗。
但是,却没有人出手。
烫伤嘴角,自然不是什么重伤。惊人的,是刚刚那一扫的迅捷与准确。那只茶杯,若袭向其中的任何一人,只怕都难以躲开。厮杀中,速度与准确就意味着赢,而赢,往往就是继续活下去,反之,就是死。这其中绝无转圜的余地。其中的间距,也许还不及寒千繠手中刚刚翻过的一页纸。
“未知阁下是何门何派?若有渊源的话……”
画行云正色道:“我以为,天下间的武艺,无外乎两派而已。”
“这么说,阁下非少林即武当了?来头可不小。”
画行云冷哼一声:“我不知道什么少林武当,我的意思是,能杀人的和不能杀人的而已。”
十几个人对望了一下,其中一个有些年长的人冷冷开口道:“阁下好狂的口气,若我们一起动手,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么?”
“不能,但总会有先有后,先进者死。”
“我等为主报仇而来,何惧生死!”
“没有人不怕死,这个,我比你了解。”画行云的声音中并无任何起伏,却充满了威胁。
刀锋的弧度似乎可以把人的影子一点一点剜出来,但握刀的手,却还是没有动。
“既然阁下如此自信,不妨这样,我们选出三个好手来和你搏杀,若你赢了,我们立刻离开,绝不再言报仇。若你输掉一局,就请离开自便,怎样?”
画行云没有回答。
“阁下出手虽然快准,但我身旁的这十几号人,也都是刀头舔血活下来的人物,若真一起动手,任你如何高明,也休想护住你身后的寒江先生。”
“真是好办法!”盼雪拍手道:“街头流氓斗殴,也还尚且知道公平二字。你这法子,却是表子里子一齐占了,看似公平而已。真要打,怎么不只选一个人出来和画公子斗?门客如此,想必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盼雪,孟尝门下,也有鸡鸣狗盗之徒。”寒千繠终于说话了。
“很好,就依你们。”画行云的回答简单直接。
“画公子,我们到楼上为你温一壶酒,希望你打完上来时,酒还不会凉。”寒千繠深深看了画行云一眼,以一种十分了解他的语气,很认真地说完,才拉着盼雪缓步上楼。按住楼梯护栏的手指纤长白皙,如同骨贝。
她这话的意思,自然是画行云根本就不必把对方放在眼里,故意激起对方的狠性来。面对已明显愤怒起来的对手,画行云只有在心中苦笑。缓缓解下长剑,放在桌上。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细身窄刃的匕首,刃口反射的光如同明亮照人的瞳,漫不经心的一个回眸,就足以致命。
天香楼上的寒千繠饶有兴致地继续研究着食单,不仅对盼雪的担忧没什么反应,反倒还颇觉得奇怪,直到盼雪忍不住开口发问:“寒姑娘,您怎么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他说过要保护我,我并没有要他说,是不是?他为了自己的承诺而死,是求仁得仁又何怨?反该甘之如饴才是。我何必担心?”
“啊?这个,小姐,您这……”盼雪不知何以应。
见她如此,寒千繠莞尔,收起浅笑,正色道:“他们要三个人先和画行云打,其意是想,籍由这三场搏杀,看清楚画行云出手的破绽。这三个人,大约是弃子了。”
“那画公子不是很危险?”
“怎么,你那么关心啊?”
“啊,不不,只是……”
“这想法原本不错。可画行云的动作,并非一般武人可比,决绝迅速异常,想都不想。面对这样的对手,即使有破绽又怎样?当你面对那所谓的破绽,以为可以得手时,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来是这样。”盼雪长出一口气。
“你不信?”
“不,只要是小姐您说的,我都信。”
“只是,那样准确迅捷的出手,绝非朝夕之功可成,这位画公子,真的只是个江湖人么?”
一枝不安分的花枝从窗外探了过来,寒千繠伸手揽过,轻轻嗅了一下。若有若无的香气充盈着斗室,比花香更无法捉摸的,是她的双眸,如烟笼寒水,若浓若淡,视线追逐着楼外远逝天涯的长亭古道,仿佛自语似地说:“前方的路,更难走了呢。”
当知州率领百余名官兵杀气腾腾地赶到,欲捉拿胆敢刺杀皇帝特诏的寒江先生的刺客时,那十几名门客早已带着伤于画行云手下的三人远远地逃开了。而画行云此刻正大口喝着寒千繠为之温的酒——如果那可以称之为酒的话。
水温恰好,不热不凉。在洁白的杯盏中,绿得如同一江春水,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瓣不知从哪里撞进来、还来不及化作春泥的花瓣。
不可否认,茶的味道很好,亦解口渴。虽然画行云一口接一口的喝法未免有点唐突佳人,但寒千繠似乎一点也不生气。
“冒昧问一句,料事如神的寒江先生,若我真的不敌,难道先生竟毫无对策,任人宰割?”
“谋人先谋己,其实一入余杭,就已经安排人策应了。适才你交手时,若一旦落败,他们自然立刻动手。”
“等等,为什么是我落败后才动手?如果那时我已死了呢?”
“我已替画公子看过相,不是那无福短寿之人,所以并不担心。”寒千繠毫无内疚之色,对答流利。画行云无可奈何,况且,他也无法听到一个人藏在心底不肯讲出的话:一个说要保护我的人,我怎么能不试试他的心意与身手呢?
已经走出门口的盼雪,怅然地回望了一眼天香楼,惋惜地说:“可惜,终究还是没能吃到宋嫂鱼羮。”
【半夏雅集】
比丝竹更清丽的,是古筝,唯有筝,才能弹出仿佛流泉滴落到空谷中的清音。
比聚散更无情的,是流水。繁华时,它流过,凋零时,它流过,就那样,不动声色地看着你沉浮起落。再执着的心也抵不过它的流逝。
眼前明明是宴饮的欢畅时刻,但寒千繠的心,却偏偏总是联想到这些。有时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余杭府每逢夏初,玉兰、木槿,美人蕉次第开放的时候,都会举行一次集会。郡守会邀请本州的名士才子以及过往的巨商富贾,齐聚在治所。于歌舞美酒之间,畅谈上一年的为政得失,品评当世人物,鉴赏奇珍异宝。时人将之目为今之兰亭会,实为本州一大盛事。
寒千繠与画行云一行人昨日被接入府中,恰好是半夏雅集的前几日。而此刻,两人在知州楼敬的女儿楼心月为两人安排好的席位上,一边小饮,一边听着众人的谈论。他们的位置在一个角落中,一张绣有金缕花鸟的屏风曲折如远山,掩住了屏风后对坐的两人。寒千繠依旧是一袭红妆,发若浓云,挽着少见的发式,青丝缠绕最浓烈处,恰到好处地嵌入一枚发簪。簪上有一朵以绢绸结就的红茶花,更添几许艳丽。
画行云还是第一次这样近的距离见到盛装的寒千繠,忍不住注视了一会,目光才又落回到手中的一杯青山碧野上,长饮一口,出了一口气。
“有茶如此,要酒何为?为什么大家却又偏偏喜欢喝酒?”
他本是随口一问,并未期待有人回答。寒千繠却很认真地说道:“浮生艰难,需要一点醉生梦死,是以不能无酒。”
画行云无言。
屏风外,突然一时安静,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下面我想请问诸位,当今之世,若论侠客,谁可当之?”
不少人纷纷列举名字,屏风后的寒千繠听了都微微摇头。外边那人,也一一否之。
“那不知先生心中的人选是谁?”
“我知道一个人,若以侠客论之,那是万万不配的。但观此人行事,比为古之专诸,大约不错。”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专诸刺吴王,勇略无双,鱼腹藏匕首,一击必杀,令无数后人为之歌咏、叹惋,或嘲讽。说话人将其比之为专诸,在座众人,无论识与不识,都很想听听下文。
“三年前的那场战事,诸位想必还记忆犹新。辽人侵掠我边关,宋辽首次大战,战况激烈,相持不下。最后辽军却突然撤兵,那是什么缘故?”
“听说是辽军主将萧遥光,被我宋军一弩兵以神臂弓射中胸口,当场毙命,辽人才撤军的。此事举国皆知,难道尚有隐情?”
“不错,其中确是还有一段隐情。”
哗然热闹的歌舞一时寂然无声,人们都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一定是远出意料的。
“萧遥光骁勇善战,精通我大宋礼仪语言,平生最推崇勇士。时常在军中令人互搏,胜者赏赐金银和从我大宋掠夺过去的女子。那一天,正好是辽人的什么节日,辽军休战一日。萧遥光在沙场正中设下擂台,令军中勇士角力,正斗至酣处,一匹白马,风驰电掣般闯入场中,竟然是一个宋人。辽军大哗,举起刀剑就将他围住,只要萧遥光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把他斩成肉泥。
他却只扫视了周围一眼,然后高声说道,听闻萧遥光将军在此设擂,便想来试试身手。遥光厉声喝道,你是宋人,怎么敢来这里?他答,辽人中有贪生怕死的懦夫,宋人中也有无惧生死的好汉,是宋是辽,又有什么关系。将军求勇士,何必问出身?萧遥光听了十分受用,大笑起来,挥手退下辽兵。命人取过一大碗烈酒,一大块牛肉。他略一拱手,也不退让,抽出腰间短刀,分筋解肉,大口吞嚼,不一会儿就吃个精光。”
听到这里,座中有人不禁慨叹:“真有昔日樊哙闯帐之勇,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位人物?”
也有人不屑一顾:“匹夫之勇罢了。”
屏风后的寒千繠,一双清澈的瞳眸,似笑非笑地看着画行云。后者只是扬了杨眉,神情肃然,仿佛被人提起了不愿想起的往事。见他如此,寒千繠也收起浅笑,没有说话。
“待他吃完,萧遥光才说,你敢孤身犯险,我很欣赏。但要和我的儿郎动过手后,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勇士。”说到这里,说话人顿了一顿,忍不住叹道:“辽人一向看不起我们宋军。我们平时练兵,好演练各式阵图阵法,练武艺,也以名目繁多的各种招式为主。然而一旦对阵沙场,对阵辽军骑兵,总是一击即溃。捉对儿厮杀,往往是几个回合就被斩于马下。”
他的话,引来一人议论道:“阵图多是御赐,是非不便评说。我尝效力于军中,对武艺的教习,确有切身体会。我们专求花巧,不务实用,岂有不败之理?就说那一个长刀斜挑的式子,原本是荡开对方长枪用的,可偏偏名之为有凤来仪,练习中要讲求有凤凰栖息的风范气度,却不去管力道与速度。反而笑辽兵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下,只懂得用蛮力蛮打。如此舍本逐末,怎能不败?”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他听后理了理衣服,阔步登上擂台,拱手行了个礼,一副挑战的架势。辽人素来勇悍,见到宋人中也有此等骁勇之人,早已按捺不住,接连登擂,徒手相搏。”
“那,结果如何?”有人不禁出声询问。
“那人面对辽军虎狼之兵,不闪不避,拳对拳,腿对腿,以硬撼硬,连败九名辽军好手。自己也是血流披面,断折了左臂。虽然是匹夫之勇,可那一刻,当真让人有扬眉吐气,不可一世之概。世上若有扶危济难的英雄侠客,便该是他这样的吧?如果我宋军也能如此悍勇,何惧什么辽国!”
寒千繠目光闪动,侧头看向画行云,眉黛下长长的睫毛微颤。
“萧遥光下令止战,亲自为此人擦去血迹,命令军中医官为其接骨,将其留在身边。每日高谈阔论,饮酒打猎,大呼快意,引为挚友,丝毫不以辽宋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