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安国历来都有赏花养花这一风俗,京都更以天锦来命名,寓意花天锦地、繁花似锦。世人跟风崇尚此物,普通人就算是不会养花,也要买花,家家户户摆满花盆。到了繁华盛开的季节,走在天锦城中如入花海,且人人簪花出游,宛若到了仙境。
只是这城中却有一座青树郁郁,藤萝蔓绕却看不到一朵的府邸,那便是郡马左文华的府邸。
说起左文华,京都人莫不兴起嗟叹之意,十八岁入京应试,夺得状元之魁,偏又文武双全,颇得皇帝赏识,本应有大好前途,怎料却被明珠郡主瞧中,请了旨意赐婚,至此左文华便成了郡马爷。
明珠郡主顾名思义,掌上明珠也,按说她应该是应安国最幸福的女子,公主是娘亲驸马是爹,夫妇二人恩爱无比,膝下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只是明珠郡主不知为何完全没有继承两人的好相貌,生得是其丑无比。虽然鲜少有人能得见丑到何种地步,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故而天锦城人人皆知公主和驸马生了个丑女。除了丑点,她倒也没什么大毛病,平时就喜欢侍弄个花草,长辈们对她多有怜惜,再加上身份尊贵,自小也不会受什么委曲。
但是,她十七岁那年偶遇新科状元左文华,一时想不开忘记才子要配佳人这个理儿,向她的皇舅舅讨来旨意要嫁给他,自此落了个恶女之名。城中千金莫不替左状元惋惜,俊潘安配了个丑女,叫人好生扼腕。
一年前皇上派了左文华出使西疆,明珠郡主过惯了清闲日子,突发奇想散去妇人发髻,扮做寻常女子进了莳花苑学着侍弄花草。因郡马有个怪病,闻不得许多花香,所以明珠郡主成亲后也不再侍弄花草。可传到外头却成了她不得丈夫宠爱,以至性情大变,府中不准种花,是自觉貌丑,连花都嫉妒上了。
莳花苑位于天锦城的东边,跟文武学苑一样,都是皇家供养的学院,有兴趣的门阀世家将家中子弟送入苑内学习,半日学文,斗日学侍弄花草,以女子居多。
兰芷院是莳花苑内一处植满兰草的小院,一群人正围在一起观赏邬溶月栽种出的新品,一株兰花在众人注视中含羞而立,长长的叶子斜出或半垂,花梗开放着数朵淡粉色的花。
“溶月妹妹,这花倒也应景,一入春便开花,我还以为它只会长叶子呢。”一身材高挑,脸上有数颗淡淡麻子的女子从鼻孔里哼出来几句。
她身旁跟着的三个女子皆捂嘴轻笑,更有一人大声接话:“这花怎么连个香味也没有,难道长了些不是绿色的叶子?”
邬溶月微窘,要知道时下的名花皆为香花,有的花开香气浓郁地仿佛要将人薰倒,越是这样,越称得上名贵。如今她期待已久的宝贝终于开花,却没有半分香气,今日暮璟公子也在,她怎能人前丢脸。
忍不住将眼光看向蹲在园子角落里给花培土的布衣女子,嗫嚅着道:“明珠,你看这花……”
蹲在一旁听这些无聊争斗的明珠低着头没有站起:“没事,花香只是较淡而已,并不是全然没有。”
自有与邬溶月交好的人凑近去一闻,喜道:“真的,是有股子清香,还很好闻。”
邬溶月转头向起先说话的女子道:“初芸姐姐,是花怎么可能没有香气呢,不信你仔细闻闻。”
嘴上同司徒初芸说着话,却偏不自觉偷眼看向一旁的俊秀男子。
暮璟公子不是司徒、凤、邬、燕四大世家之中任何一家的人,他来自一个小州郡中的小富之家,去年春日各州郡还在挑选本年到天锦城中参加花朝盛会的人选时,他因这一株绿云被州郡老爷视若奇珍,亲自派人护送其进京,盼其能一举夺魁。那一年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携着那本金边绿云入得天锦城中,不知迷煞了多少闺阁女子,无不为他气质心折,故而均称他暮璟公子。
“暮璟公子,你看这花开得可好?”邬溶月鼓足勇气,羞涩地问这个一直未开口说话的男子。
暮璟公子却象在思索别的事情,他停了一下才简洁地说了句:“甚好。”
没人发现蹲在一角的明珠弯起的嘴角,她一向怕别人注意她,总是打扮得毫不起眼。
司徒初芸本来要走,但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指着蹲在一角的明珠道:“这不是你的好姐妹吗,溶月妹妹?听说叫什么明珠,天下的丑女都爱叫这个名字吗?”
邬溶月有些尴尬,咬着嘴唇瞪着司徒初芸,眼似要喷出火来。
明珠依旧侍弄着手中的花草,这里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她的长相被人任意评说,额高眉稀,鼻宽嘴大,再好的罗衫穿在她的身上也失去光华,就算是父母长辈疼爱,下人畏惧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的夫君永远一副清冷模样,待她如上宾,全是因为她丑。
邬溶月拦在明珠面前问道:“你想干什么?”
“哼,丑人多做怪,邬溶月,我看你这里栽种的花草开得如此妖娆,怕不都是她替你种的吧?身为世家女,居然是个有名无实之辈,你真丢邬家的脸。”司徒初芸顾不得暮璟公子在场,言词刻薄,誓要将邬溶月适才的风光揭去。
邬溶月抱着双臂站在这个最好的朋友面前:“你说话小心些,我丢没丢邬家的脸,用不着你管,更不许你找明珠的麻烦!”
暮璟在一旁听得清楚,微微皱眉,难道刚才看的那本兰花是这个叫明珠的女人栽种出来的?
“明珠姑娘,不知这兰花可有名字?”他言下之意已经确定此花非邬溶月所栽。
明珠头也未抬,轻轻拽了拽邬溶月的裙角,邬溶月不负她望,抢着答道:“因为它开花的时节正是春回大地,万物更新的岁首,因此我们称她为拜岁兰。”
暮璟公子抚手赞道:“好贴切的花名,姑娘果然兰心蕙质。”
他只说姑娘,却没说哪位,让人一时不知是在夸谁,可就这也够让其余女子心中微涩,司徒初芸见再无甚可说,但率先带人离去。
暮璟公子拱手道:“改日暮璟再来讨教,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应安国的少年们盛行穿束身衣衫,衣袖却极广,暮璟一举手一投足无不透着风流态势,邬溶月面色绯红,低下头道:“不敢不敢,暮璟公子你言重了。”
待人都走光,邬溶月跳转回身,一把将明珠拉起,喜道:“明珠,看到没有,暮璟公子都说这花甚好,唉,如果咱们多栽出来些奇花,那他不是天天都会过来,我天天都能见到他?”
明珠忍不住露出微笑,完全不似刚才在人前表现的那般自卑和畏缩,轻轻哂道:“我说溶月,你还是为年中的斗花大会多做准备吧,你家邬少奶奶可是有交待,一定要得个名次才好,不然到年底回家,邬大公子禁你的足,看你怎么办。”
想到邬家和自己的爹娘,邬溶月不再兴奋:“明珠,咱们俩换换得了,我不要姓邬,什么邬大公子邬少奶奶,谁家的爹妈会是什么公子和少奶奶?窝囊。”
明珠在心里忍不住乐,换换?换成她这个貌丑如无盐的女人?她弯腰把手中的花铲子放好,轻轻呼出一口气,刚才没来得及退出园子,被一群公子小姐逼得躲在一旁培土,蹲得腿都麻了。
“种花一点通,浇水三年功。溶月,你若爱花呢,就用心点。”在这件事上,她不愿再多说,隐瞒身份来到这莳花苑是她做过第二件出格的事情,那第一件出格的事嘛……她想到了左文化,忍不住轻叹一声。
婉拒了邬溶月一起吃饭的好意,她独自出了苑门,刚出苑门没见步,就被候在外面多时的楚月拦住:“郡主,郡马爷再有几日便返回京城,您还是早些回府。”
他终于要回来了?明珠——来人口中的郡主懒懒地问:“啊,是楚月啊,今儿怎么是你来?”
楚月苦笑,郡主自从到这莳花苑后,便把身份忘得一干二净,连以前看重的郡马也抛在了脑后,她身份尊贵,要得怎样便怎样,无人敢逆她的意,自己这个大丫鬟,看似能说得上话,但因为去年郡马醉酒抱了她,从此身份尴尬起来,郡主疑她,郡马避她,真真是一团乱麻。
“郡主,你是怨郡马爷去的时间长了吗,这个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啊。这里清苦,郡主是千金躯,何必呢?你的手上都起茧子了,这怎么行。”
明珠伸开手自嘲道:“这正好与吾貌相符啊。”
楚月“咚”地一声跪下:“求郡主莫再作践自己,您是公主和驸马爷的心头肉,总在外面受苦让奴婢们何以自处?”
想到左文华马上就要回来,明珠再一次后悔自己做的第一件出格的事,那便是自不量力要嫁给太过出色的左文华,城中传言有多难听,她现下也知道,就是不知道是她糟蹋了他?还是他误了她的韶华?难不成她丑就活该全是她的错?
月余前府里传信,说是她的夫君大人结束出使返朝,他走的这近一年时间里,她的心态反倒轻松不少,如今他要回来,只让她觉得沉重。
楚月还跪在地上不起,明珠淡淡地道:“楚月,你且起来,这儿不是郡马府,跪来跪去让人看见不好,你先回去,不是还有几天吗,我还有些事未办,等到了时候我自会和楚云回去。”
打发走了楚月,她继续往山上走,莳花苑往东便是婆娑山,风景气候最是适宜,出得苑门不远南就是皇家园林,北则是千年古刹严华寺,据说源自西方圣地,里面都是得道高僧。应安人崇信佛教,更喜以鲜花供奉,严华寺日常所需的花也是莳花苑供奉的。
在山路上走了一段,她忽然觉得有人跟在身后,本以为是楚月不放心她跟了来,向后望去,却没看到人影,她暗笑摇头,有谁会注意一个丑女去了哪里?
分花拂枝转了又转,来到一处仙境似的所在,这里整整齐齐种着一小片不知名的植物,开满了白色的花朵,明珠先对着花儿们道了声:“今日我来得晚了些,是不是都渴了?不要急,我马上给你们浇水。”
说罢便从一旁的大石缝中拿出来个水壶,掀开岩石壁上的一丛藤蔓,露出里面一道细细的水流,一壶又一壶地接水挨个为花浇水。枝头的花朵象是听懂了她的话,顺着轻风纷纷摇动。等她将这一小片花田全部浇完,坐下来,看着花丛脸上尽是满足。
她的夫君就要回来了,可她一点也不欢喜,又对着花朵自言自语:“这可如何是好,势必是要回去的,倘若我不能再来此地,你们该怎么办呢?”
“这是你种的?”
明珠回头一看,却是适才在园中告别的暮璟公子。
只见他面上微带迷茫,指着这片花草出声相问,似是无法接受这些花草的出现。
这里是明珠小小的私密之地,她不喜欢看到外人,还是个好看的男人,少不更事时她犯过太重皮相这个错误,如今见了暮璟公子只想避开。但这里是她先来的,要走也是他走,不是吗?当下轻轻答道:“原来就长得有,我无意间发现,便每日来打理一下。”
“居然有这么多!真让人不敢相信,世间一株本已难求,这里居然有这么多。”他有些狂热地对她说着:“你知道铅华有多难找多难养吗?”
“铅华?我并不识得这是什么花。”她都叫它们解语花,从见到第一天,她就习惯同它们说说话,奇怪的是,她说什么,它们都点头,让她不觉得孤单。
“这是上古书中存录着的花,传说只生长在我朝西部圣地,而且近百年来圣地也难觅到一株,此花生性奇特,甚是难养,离了原生长地,便立马枯萎,极是可惜。”他不由细细与她解释,当她是莳花圣手,跟她的美丑全然没有关系。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想带几株回苑中栽种,都没成功。
“你怎么做到的?”暮璟公子在她给铅华浇水的时候在远处观察了半天,着实想不通是何原因,才忍不住现身相问。
世事本就如此,明珠是无心为之,别人苦心经营反而得不到。她淡淡地答道:“我以为这花除了古怪,没什么特别的,而且这花没有一点香味,名贵不到哪去。”
暮璟心中嗟叹,若不是自己有缘得知这花的形状和特点,定与她一样误会这不过是寻常白色花朵,殊不知花名的寓意便是洗尽铅华,白色无香,在佛家眼里,花竟是荤的。最神奇之处便是与此花相处日久之后,有缘人便可与仙人神交,这只是传说而是,单凭它是圣地之花,便可谓是天下奇葩。
他小心翼翼地附身轻触花身,摩挲良久,抬起头时明珠捕捉到他眼中的一丝落寞和遗憾。
怎么,似这般出色人儿还会有同她一样的落寞?
暮璟公子淡淡声音飘动着:“只是可惜……”
明珠不明白为何要说可惜,下一刻,她被一枝天外飞来的利箭射中心房,只叫出来半声,无法承受的痛楚漫天漫地袭来,胸中热血如泉水般外涌,身子一软便要向花丛间缓缓跌落。暮璟公子手臂一伸,将她揽在怀中,两人的脸庞近在咫尺的面庞,他面无表情,低垂的眼睑半掩着幽深的黑眸,近乎残忍地吐出一句话:“明珠郡主,别污了这些铅华。”
他知道她的身份!难道是他要她死?一瞬间明珠似乎想到点什么,可终究无力地垂下了要抓向他的手。
暮璟公子怔怔地立在那里,就那样抱着她一动未动,对面的岩壁上飘下一道人影,身形半跪于地:“恭喜公子觅得奇花,公子?”
暮璟公子将手中尚有温热的尸体放到地上,伸手摘下一株洒有她血液的铅华,为她别于衣襟上,轻轻道:“她身份尊贵,你要好好安葬,可也别让人察觉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