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篷吉普跑在宽阔的龙阳路上,超过一辆又一辆的重型卡车。
我在副驾驶座上站起身来,向押车的宪兵们行军礼,神气活现,像是在检阅部队。
宪兵们有的回礼,有的则神情冷漠。
“别太嚣张。”开车的宪兵少校说,“你一个预备役。”
“别把我们预备役不当干部!”我坐下来,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
运气不错,我过了江,正找不到车的时候,遇上了熊嵩。
熊嵩是宪兵司令部的人,少校,论军衔算是长官,不过泡防御指挥部和宪兵司令部互不隶属,熊嵩也不是那种爱耍官威的人,我们一起打过牌吃过宵夜,算半个兄弟,他答应带我一程。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澜回了信息:“你去花木干什么?”
“去机场送个朋友,要不要给你带束花?”
“就郁金香吧,黄色的,谢谢。”
我对那个最后“谢谢”两个字有点不爽,一本正经,好像我是同城快递,帮她买花是赚她快递费。
前面就是龙阳路地铁站了,我指了指路边:“就近停吧,我就跟这儿下。”
“你不是要去机场么?反正我一路过去。”熊嵩不解。
“有点别的事儿,待会儿我自己坐磁悬浮过去,几分钟的事儿。”
“就你事儿多。”熊嵩在路边停下。
我跳下车去,跑了几步,熊嵩忽然在背后喊我。
“怎么?”
“能搞到去兰州的机票么?”熊嵩压低了声音,眼神有点奇怪。
“我噻,你以为我是谁?能搞到机票我还跟这儿混?”
“你那个朋友不是搞到了么?有一就有二,能搞一张就能再搞一张。”他舔了舔开裂的嘴唇,“要钱的话,没什么问题。”
我愣了一下:“他是他我是我。”
我不懂熊嵩在动什么鬼心思。他和我一样是军人,还是个现役,签了军令状的主儿,就算搞到机票又有什么用?组织不批准私自离开就是逃兵,要上军事法庭的。
熊嵩眼里那抹奇怪的光褪了。他点点头,冲着重型车队丢了个眼色:“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
“泡防御发生器。这一部安装在张江镇,还有三部也拆除安全锁了,今天夜里同时安装。一部在高东镇,一部在莘庄,一部在宝山区那边上海大学校区。这也是最后的四部。”
“因为前几天轰炸太密集吧?上面不放心了。”
“不过家底儿也用完了。”熊嵩发动吉普,飞驰电掣地去了。
我夹着那束50块钱买的黄色郁金香,走进空荡荡的磁悬浮售票大厅。
“单程50,往返80。”售票的兄弟没精打采。
“都战争年代了,也不打折?”我随口抱怨一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掏钱。
“打折不打折也无所谓,现在还能搞到机票往外飞的,还在乎这几个小钱?”售票兄弟问,“单程?”
“往返。”
“我猜你就是往返,看你这样子也就是我们平民老百姓,搞不到机票的。”
你说这人眼光怎么就那么毒呢?
“军官证能打折么?”
“不能,当兵的?”售票兄弟咕哝了一句,“我劝你啊,买往返不如买单程,回来坐机场大巴,到静安寺也才19块钱。”
“往返。”我重复了一遍。
磁悬浮果真不是盖的,七分钟从龙阳路飘飙到浦东机场。
我刚冲进候机大厅,就看见梁康在人群里对我挥手。我拨开人群往里挤,梁康也豁出浑身力气挤过来。我浑身是汗,周围的人身上也都是汗,油腻腻地蹭在一起。
当年浦东机场主要起降国际航班,设备和气场都比虹桥机场牛逼,乘客中常有,器宇轩昂,如今这里倒像是春运时节的火车站,候机的人三三两两偎依在一起,披着机场发的薄毛毯,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食物气味,温热而腐烂。
一个带LV标的大箱子,女人坐在上面打手机,捧着机场发的盒饭,边说边哭。
“你他妈就不能准点一次?”梁康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伸手就去拿郁金香,“还搞送花这套?”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给你的。”我把花束藏到背后,“没办法,老大要我赶一个报告,刚刚送过去我就飞奔着来了,还赶上南浦大桥封闭。”
“怎么这么多人?”我环顾周围。
“连续一周没飞机离港了,都是压下来的乘客,谁都不愿走呗,怕错过起飞。”梁康压低了声音,“不过内部消息说今天下午这班能飞,我是优先票,可以上去!”
梁康是我北大的哥们,专业是法学,毕业后在上海一家很大的律所里当合伙人。
梁康肚里那点水我是知道的,别说合伙人,律师助理他都勉强。不过他老爹在上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跟我们不一样,做什么都有人罩着。
他大学时就在东方君悦酒店常租一个套间,一月四万多,隔三差五带着各种漂亮女生出入。
按说这样的人是会激起民愤的,不过梁康倒不招人讨厌,他讨好女孩,也经常带兄弟们去奢侈。满屋子人在地上横七竖八,有的打游戏机,有的玩杀人,有的玩真心话大冒险,周围堆满了梁康叫的啤酒和小吃。打牌输了大家都要徒手倒立,梁康作为主人也不例外,但他还多一项才艺,能倒立着唱完《机器猫》的主题歌。
“来来来,介绍一下,”梁康从背后拉出一个人来,“这是江洋,我同学,这是……”
那是个女孩,瓷娃娃般白净,低着头,长发披散下来,细顺得像是丝绸。
“哟,这是……黛黛吧?嗨!你好!梁康尽跟我提起你了!说你各种好,羡慕死我们了!”我赶紧说。
其实梁康最近提的比较多的是刘Rachel……可作为兄弟,这时候当然要帮衬。
黛黛我只是听梁康感慨地提起,大学时候好过,掰了,如今又旧情复燃。
我心里有点打鼓,可千万别叫错了。
“你好,梁康也老提起你。”黛黛的声音低低的,很好听。
我心里的石头放下了,果然是黛黛,战争年代,连梁康的感情都能维持得久点。
接着我就在心里骂梁康是个孙子,又祸害女孩了,黛黛看起来就是那种乖乖的文艺少女,没混过社会,估计不知道梁康那些风流韵事。
“叫你上午过我们家来的嘛!”梁康凑到我耳边,“我今儿在家里办婚礼!你是我最好的兄弟都不来!”
我一愣,侧眼去看黛黛。哎哟想不到,这文文静静的小美女居然能把梁康逼到结婚这一步去了,梁康得有多爱她啊,论长相未必就比梁康的前任和前前任和前前前任强啊。
“我噻,不会吧?你不是号称要死撑到底的么?”我小声说。
“有了!”梁康冲黛黛飞了个眼色。
“有什么了?”
梁康在我脑后拍了一巴掌:“你丫装傻!”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注意到黛黛微微隆起的小腹。
“哦!”我在额头上狠狠一拍,握住梁康的手,“恭喜恭喜!”
我们两手交握了一阵子,却都语塞了。我看得出梁康并不开心,我也一样,战争年代诞生的婴儿,到底什么在等着他,鬼知道。何况我猜梁康也是擦枪走火。愣了一会儿,我们各自把手抽了回去。
“老头子说……没准都要死了,想亲眼看看孙子。”梁康搓着手。
“老爷子在兰州吧?还好么?”
“还行,不过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不是他在上海那时候了。”梁康摇头,“这次他费了好多关系才搞了票,催我赶快过去。我怕是他知道自己顶不住了……”
“瞎想什么?”我拍了拍他,“没事儿的。”
这话真苍白,可我实在找不到别的话安慰他了。
“飞往兰州的A4356次航班的乘客请注意,飞往兰州的A4356次航班的乘客请注意。请携带好您的随身行李准备进入安检通道,持优先票的乘客请您前往国际航班入口,请注意秩序,服从宪兵的指引。”
广播声回荡,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伸长脖子眺望,就像是迷航的人看见灯塔,眼睛闪闪发亮。大屏幕亮了起来,唯一一班航班显示为“准备登机”的状态,宪兵们小跑着出现在安检通道里。
梁康的内部消息果然准确!
“黛黛!黛黛!”梁康大喊着去拉他的女友……哦不,那女孩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巨大的人群开始流动,像是不久前见到的黄浦江,有激流有湍流。
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往安检通道挤,有人大喊:“我们已经等了一周了!”有人咒骂,孩子号啕大哭。
隐约有混乱的趋势,宪兵们手挽手结成人墙,拦在安检通道前。
某个胖子,挥舞着机票身份证,还有一本书:“我有票我有票!让我上飞机!我是作家!是人类文明的财富!我要被保护……”
胖子一个趔趄栽倒了,人流踩着他一拥而上。
梁康没有跟我告别,根本来不及。他只顾拉住妻子的手,拼命向国际航班入口那边挤去。
他高举的手里紧紧攥着机票,像是握住他的整个命运,纤瘦的黛黛跟在他身后。
她走得太急了,手里的东西落了下来。我弯腰捡了起来,是本旧书,《此间的少年》。
这本书是个北大某学长写的,讲我们学校的男男女女悲欢离合,我听说过却没有读过。
我翻开封面,愣了一下。书里夹着一张照片,是个清清瘦瘦的男孩,戴着一副细丝眼镜,站在秋天的银杏树下。碧云天,黄叶地,他挽着黛黛的胳膊,黛黛也挽着他。他们挽得很紧,像是缠绵,又像是畏惧彼此失去。
那时候的黛黛土土的,扎着个马尾辫,却比我刚才见的那个薄施脂粉的瓷娃娃觉得真实。
照片背后写着日期,“2016.10.10。”
五年前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不是梁康。
我一时间有点茫然,不知道这世界上到底是谁在骗谁。
大猪说女人一般都比男人复杂,那个叫黛黛的女孩子,怀着某个人的孩子,拉着那个人的手,仓皇地逃离这座孤岛,却攥着一本书,书里夹着另一个人的照片……
嗨……真的不能忘记么?紧紧地攥着,就像攥住过去的时光。
“江洋,我会帮你搞票的。”我忽然听到梁康的声音。
我抬起头,梁康在人流里艰难地站住了,冲我挥手。
他喊得很用力,元气十足,可我听出他有点难过。
算啦,兄弟,我也知道机票很难搞,以你家老爷子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知道你对没给我弄到一张机票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可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我懒懒地笑笑,冲他挥手。
他转过头,拉着黛黛又往国际航班入口那边发起冲锋了。
我转身,去向和人流相反的方向,哼着周董的老歌:“荒烟蔓草的年头,连分手都很沉默……”
其实搞到票又有什么用?我和部队签了协议,得跟上海共存亡。从落笔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
出了候机大厅,远离了那帮能搞到票的人,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慢悠悠地往磁悬浮那边溜达。
手机响了,这次是来电。
“喂,哪位?我是江洋。”我漫不经心地。
我对电话不如对信息敏感,因为林澜不会给我打电话的,我们只通信息。
“江洋!你搞什么?部队的纪律就是绝对服从!今天轮到你的飞行训练,你敢给我迟到?”一个破锣嗓子,那是猛男才有的声线。
我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见鬼!今天下午我被安排了做飞行训练!可昨夜通宵赶报告,接着又心急火燎地跑来送梁康,我把训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到了到了!我已经到门口了!马上就去换衣服!”我调头就往机场南草坪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