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依依和路锦辉没有任何关系,但路锦辉曾经遥望她家的别墅由衷感慨地说:“妈的!同是姓路,区别咋就这么大呢?”
路依依家住某个全中国人都知道的别墅区,临湖望山,浓荫如墨,一般人连入口在哪儿都找不到。
开车去的话,进了小区一直向前,开到尽头便能看见那座法式建筑,不左不右站在路中间,这让她家的宅子看起来浑似一个拦路打劫的强梁。黑铁大门自动打开,十几亩地的草坪上跑着马……
没错,确实有匹马,路依依十六岁那年的生日礼物是一匹从英国运回来的小马。
家里有钱学习成绩也不差,路依依在读复旦新闻系,是女生里的头儿,会拉小提琴,会弹钢琴,会跳芭蕾舞,还是国际象棋协会的骨干、复旦新闻网的骨干、红十字会会的骨干,以及校际运动会长跑冠军。
在复旦校园里转一圈,到处都是路依依的那张脸,国际象棋协会的招新海报上,她对着黑白棋坪静静地思考,长发娓娓垂下;支教协会的招新海报上,她穿一身藏袍,披着白色的哈达,捧一本巴金的《家》,被藏区的脏脸儿孩子们围绕;给长跑协会拍宣传照的时候,她就得穿上最显身材的运动服,散开长发,沿着操场狂奔,小白脸摄影师扛着相机边追边吼:“好!好!Sexy!太棒了!你是最棒的!就这样!我们再跑一圈!”
最后路依依跑了八圈,略有些气喘,倒是摄影师中暑晕倒,还得路依依送他去输液。
由此可见路依依的体能也是相当过硬,我妈很欣赏她这一点,我妈觉得这样的妞生娃肯定没问题。
总之路依依生来就是个公主,原本公主的生活圈子跟我完全不搭界,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过强盗的生活圈子和你也不搭界可你还是难免跟他们遭遇……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人闯入你的生活,便如强盗那样突然和蛮不讲理。
去年春天我去复旦做报告,上级选中我主要是我不是军校出身,北大出身的预备役给复旦学生讲军队生活,比较有亲和力。上级的意思呢无非是渲染一下部队的魅力,荣誉感啦,责任感啦,吸引一批有志报效人类的大学生主动参军,战争时期是很缺人的,复旦也有不少对口的专业。
路依依是当晚的主持人,那天她穿一条深红色的连身裙,搭配长袜和深红色的小踝靴,在我登场之前讲了很多漂亮话,无非是大学生对军人的尊敬啦,非常荣幸能有机会听到一线官兵亲身讲述啦,还盛赞是我们守护着地球,她和她的很多同学都期待有个军人男友……很多去做报告的兄弟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上去跟路依依要电话,只有我冷笑说你看那女孩穿的那双鞋,你们觉得那双鞋得多少钱?人家的生活是你们供得起的么?人家虽然还是学生也是资深主持人了,不过是讲点场面话哄你们开心而已,你们啊,幼稚!
我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漂亮的女孩总是会骗人的,她随口说一句,你偏就当真了。
当年我就上过这么一当,直到如今我还没从这个坑里爬出来呢。
我上台随便忽悠了两句,学生们倒是热情高涨,一个劲儿地鼓掌,让我觉得复旦学生真是比较好哄。
在大猪没精打采地作报告时,我偷偷溜出会场,想去外面的自动贩售机上买一卷薄荷糖。
我投了两个一元硬币,再按薄荷糖的键,机器就开始哄哄地响,一直响,可就是不吐出我的薄荷糖。
周围没有人,我又真的很想吃薄荷糖,所以我就蹲在贩售机的出货口,对着那轰轰作响的机器嘀咕说:“干什么呢?快点!快点!我要吃薄荷糖!”
这时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膀,把一卷薄荷糖递到我面前。我回过头,看见了那个穿深红色膝上裙和高跟踝靴、本该距离我很遥远的女主持人,她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清淡的玫瑰香。
后来路依依说那种香水叫Acqua Di Colonia,是她老爹从佛罗伦萨一个叫玛丽的修道院里买来的,那里的修女种植了满园的玫瑰花,早在17世纪她们就开始提取香料。
我迟疑着没去接那卷薄荷糖,路依依说我刚买的没有下毒。
我说这是最后一卷么?那你吃吧我就是出来逛逛,没糖吃也没大事,我都那么大人了。
路依依说不是最后一卷,但是这个机器出薄荷糖的时候总是出问题,所以你要……
然后她侧身飞踢在机器的某个角落里,轰响停止了,又一卷薄荷糖从出货口里掉了出来。
忘记说了,路依依还是跆拳道协会的核心干部。
我跟路依依靠在自动贩售机上聊天,吃薄荷糖,里面大猪那无精打采的报告也引得掌声如雷。
路依依说里面大家那么热情,都希望你们再讲讲军队的生活,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我问你真觉得军队那么好么?跟外星人作战可是会死人的,战争期间死得最快的就是军人。
路依依含着薄荷糖,含含混混地说我真是这么觉得啊,我不怕死的,就怕什么都不做还死了,那会多后悔啊。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漂亮女孩的侧脸,她那长长的睫毛显然是用睫毛刷刷过,弯曲且长,她嘴里裹着薄荷糖像是个孩子,但她说话那么认真,我本想嘲讽她在台上说了谎话,也不是想打击她,就想说大家有缘一起吃薄荷糖就说两句真话呗,可听了她的话我心里有点小惭愧。
她问我怎么会参军的,我隐瞒了自己没得选的事实,说我要不参军就得去华尔街做精算师了。
我问路依依还真想找个军人当男朋友么?军人可是电话一来立刻就得服从命令出动,哪怕他在跟你花前月下。路依依说那多酷!我的男朋友最好是个特种部队,跟我见面的时候他的包里还揣着上膛的手枪!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闭幕的时候老师来找我们,路依依跳起来忙着去致闭幕辞了,我们甚至没有一句告别的话,我也没留她的电话号码。
可那次报告会后,路依依多了一个职务,复旦大学战时志愿者协会的副主席。我从中信泰富广场或者梅龙镇广场前经过的时候,经常会看见她和一帮蹦蹦跳跳的女孩向过路的人分发《紧急求生手册》。
每次看见我她都会高高地举起手来打招呼,女孩们就哄笑,我不知道她们笑什么,只能招手示意。
渐渐地我们成了朋友,有时候她会打电话来让我帮她写一条宣传语,作为回报她会请我吃饭,有时候发完了宣传品她会在楼下等我,我们一起在地铁站旁那个老旧的游戏厅打街机,她居然是个游戏好手,我带她玩了几次之后她就开始痛扁师父了。
不过我和路依依仍然活在两个世界,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遥遥地看见她和这样那样的英俊男生一起高举宣传品,眉眼生动地对着路人们大声呼吁:“请保留你们的手册!它可能会救你和你的家人!”我用食指和中指按一按太阳穴算作军礼,她隔着人群冲我眯眯眼笑。
我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最后一次是一起吃麻辣烫,她说在参加“战地青年大使”的海选。
“你来机场干吗?”我上下打量路依依。
我几乎没见路依依穿过重样的衣服,看看也赏心悦目。
今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羊绒衫和一条棕色绒面的膝上裙,同色的绒面靴子,裙子和靴子间有足足十厘米的空隙,露出穿方格花纹丝袜的腿来。这身对她来说有点低调,不过有一条颜色鲜艳的围巾添色,随着她的蹦跳而起落。
路依依背后站了一个脸庞很小的女孩,眼睛哭得肿肿的,低着头。
“我陪同学来送人,”路依依指指背后的女孩,“她男朋友今天去兰州。”
“我也来送人,我同学和他老婆今天去兰州。”我说。
小脸女孩而似乎触动了什么心事,两肩抽动了一下,“哇”地哭了出来。
我知道她哭什么,去兰州的机票有多难搞,谁都清楚,一张机票就是一条命,用钱是买不来的。你要是有张机票还有个女朋友,你是把机票和女朋友一起送上飞机,还是拿着机票自己上飞机?
战争年代送别一个人,跟分手差不多,就算还有命再见,对方的孩子都能管你叫叔叔或者阿姨了。
“糖糖别哭了,没事的,”路依依拉着女孩的手,“我叫我爹帮你搞一张票。”
路依依的爹可能真有这个本事,她爹经常上电视,全上海人都认识,梁康老爹见到路依依老爹也得握手叫领导。
名叫糖糖的女孩还是抽泣,路依依就握着她的手轻轻摇晃。
“好了好了,好哭精,走了走了。”路依依轻拍女孩的背,扭头看我,“找时间去唱歌吧!”
“唱歌?嗯!好啊!”我点了点头,心里那只小野兽跳了一下。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吧,明天晚上我不值班。”
“好,那武宁路上那个上海歌城呗,我们上次去过的,七点?”
“行啊。”
路依依扶着小脸女孩要走,又扭头看我:“你现在去哪里?”
“我等着卖我的磁悬浮票,”我忽然想起来了,“你们要不要坐磁悬浮回去?我这张票卖给你吧。”
“我才不,我开车过来的。”路依依冲我吐了吐舌头,“明儿唱歌啊,别忘了!”
两个女孩走了,我站在磁悬浮的入口处,看着她们的背影。路依依有辆很漂亮的小型跑车,我要说路依依肯定会送我的吧。这样我又省下19块钱,一张机场大巴票19块钱。
但我还得卖我的大巴票,我不想让路依依等我。
最后我站了45分钟,等来一个老太太,以45块钱的价格卖掉了回去的票。这样等于我只花了35块钱坐了一趟磁浮,我真佩服自己的经济头脑,果然是当精算师的料子。
我搭机场一号大巴回静安寺,大巴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一个老男人。他戴着一副变色眼睛,抽着薄荷烟,一路上望着窗外,目光没有焦点。他递了我一支烟,但我们没有搭话。
我给手机接上耳机开始听《北京一夜》。
我这是为明晚的卡拉OK战备战,路依依的同学都很能唱,各种新歌,跟她们比我就是老年组了。但老年组也有老年组的尊严,不能输,我相信《北京一夜》是首可以大杀四方的歌:
“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
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
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我跟着音乐哼唱,风吹在我的脸上。
真是好歌,浪荡又多愁,满怀深情。
中信泰富广场31楼的大厅,巨大的环形办公室里只剩了一半的人,我拿着花走到林澜的桌边,但她不在那里。
“林澜呢?”我问旁边的暄暄,“去恒隆广场那边了?”
林澜的职务是协调员,协调两个部门之间的进度。所以她有两张办公桌,一张在中信泰富这边,另一张在恒隆广场的参谋部。
“哟,送花啊?我看我看,最近花涨价了没有?”暄暄一笑露出两个虎牙。
“帮她捎的,她人呢?”
“下班啦。都几点了你也不看看。”
“哦。”我抓抓脑袋。
林澜的桌上摆着一只青色的玻璃花瓶,昨天它还是空的,现在里面插着一束深红色的玫瑰。
穿过南京西路就是我们的宿舍,锦沧文华酒店。
这是一家老五星级酒店,战前标间2000多一晚,我们进去喝杯茶也觉得贵。去年被征用了,住满了泡防御指挥部的各级军官。
金碧辉煌的大厅显得有些凌乱,驼色地毯吸饱了污水,被抛弃在一旁的走道里,地板上满是鞋印。
我住在1103,打开门,床单又没有换,暖瓶也是空的。
我把花扔在床上,刚坐下就听见敲门声。我打开门,一张刮骨脸立刻探了进来。
“江洋,帝国?”那厮两颊线条犀利,像是被刀刮过似的,叼着根没点着的烟,两眼贼兮兮。
“你打我没戏,还有谁?”我没什么兴趣。
“二猪呗,还能有谁?我们找人找了一下午了。”
“二打一我不干,你俩肯定耍赖,开局就过来拆我基地。”
“哪能呢?二对二,公平竞赛,给你配了精兵强将!”
“谁啊?”
“阿紫!”
“那你还不如给我配一电脑呢,”我叹口气,“也罢!说好了,开局不准直接过来拆基地!”
“太小看我们了,菜鸟也要学飞翔,我和二猪力求进步,天天打电脑练手艺。这次再不玩拆基地那套贱招了,我们堂堂正正打几把!我们仨都在线上,你进Novo那个频道。”刮骨脸一脸牛逼地说完,转身往他自己的宿舍跑去,人字拖噼里啪啦一路响。
我进入Novo频道,游戏已经建好,里面三个人,大猪、二猪和阿紫。
三个人都是跟我同组的技术员,刮骨脸绰号大猪,真名杨涵田,军衔上尉;还有个肌肉猛男绰号二猪,真名曾晓磊,军衔也是上尉;阿紫也是绰号,那女孩真名叫孙萌萌,真名比绰号萌,本人比真名萌。
值班之余我们也没什么娱乐,就靠联机游戏打发时间。
我们常玩的是《帝国时代II》,微软1999年发行的老游戏,可我们几个都只能用部队配发的电脑,只有少数的老游戏能在部队的系统下安装成功,最后大家最喜欢的是《帝国时代II》。
在这个游戏里,每个玩家各扮演一个古代民族,波斯、蒙古、中国、凯尔特等等。玩家的任务就是尽快采集食物、木头和黄金等各种资源,建设城镇组建军队,出去把敌人干掉。
“江洋你要掩护我,我是撒拉逊人,等我出了马木留克我就去踩大猪的游侠!”游戏开始前,阿紫在聊天频道里宣布了她的战略。
我说:“您这战略就好比慈禧太后对李鸿章说,爱卿好好守住大清海疆,等哀家造出战斧导弹,就把列强的铁甲舰统统砸成废铁!”
阿紫是菜鸟中的菜鸟,总是龟缩在家里拼命搞生产,不攒出两队高级兵绝不出动。
可是,等到她出动,盟友早被踏平了,随后她自己也被海量的敌人吞噬。
游戏开始,茫茫的冰原上,我是一小撮法兰西人,在一丛树林中有一个城镇中心、几个农民和一匹侦察马。我命令农民伐木,把侦查马派出去寻找野物。
我很快找到了六只羊和两片浆果林,随手建了双伐木场,按部就班开始搞建设。这时大猪和二猪应该都在奋力杀猪。他俩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这游戏初期光靠钓鱼杀羊粮食通常不够,要靠野外杀野猪来补充粮食,大猪和二猪技术不行但都立志要打败我,总是努力杀猪提高前期经济,好赶快来踩我。
杀猪很耗操作,他们暂时不会进攻,我可以开会儿小差了。我指挥侦查马去地图的左上角,摘下耳机,摸出手机。
“我今天有飞行训练,回来晚了,你不在。明天我们卡拉OK,你去不去?”我给林澜发信息。
“我明晚有事,唱歌就不去了,你们自己玩吧。”
我心里那个雀跃的小野兽发出垂头丧气的“呀唔”声,钻回它的小洞里去了。
我是怎么认识林澜的呢?
每次想到这一节,我都得想好一会儿。因为时间过去得越久,再回想起来,那些画面就越不真实,便如被湿气晕开的彩画,每个人影都带着一道柔软的、彩色的晕边。
就在教导主任废掉我精算师未来的第二天,7488部队的入伍动员大会就在体育中心召开。
7488是个秘密番号,代表解放军空间战略部队。
我们物理系这个班,加上数学系的一个班,都是中央军委明令的限制专业,两拨兄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上了同一条贼船。当年大家一起上大课,很看不上彼此,如今忽然倍感亲热,大家见面互相拍拍肩膀,一起走进体育中心,像是国军和共军一起走向日本人的刑场。
出乎预料,体育中心里并没站着军装笔挺面目森严的人。7488部队布置了一个冷餐会,长桌上摆着银盘,银盘里是新鲜的凤尾虾、水果沙拉和熏肉比萨,桌子旁还站着彬彬有礼的侍应生。
兄弟们看部队的同志们摆下宴来,更有吃断头酒的不安。
那时我正在南门外的小火锅店里甩开腮帮子吃肉,梁康他们几个兄弟做东,抚慰我受伤的心灵,同时痛骂学校不是东西。
几十个空啤酒瓶摆在桌上,我的胆气随着酒劲暴涨,站起来拍胸脯说老子就是不去部队!看他们能杀了老子?梁康说哥哥这可万万使不可,军规不比校规,逃兵可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我的气焰顿时低落,唯有涮肉,大家也都无话可说。
这时我的目光越过梁康的肩膀,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
她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守着一个白汽蒸腾的小锅子。
白汽熏在玻璃上,形成一层蒙蒙的白雾,女孩在玻璃上写画凌乱的线条,像是云被风吹过的痕迹,像是大海在鲸鱼游走之后的波纹。锅里不断地蒸出水汽,重新把玻璃熏得白蒙蒙,她前面画后面消失,那些线条像是蕴含某种深意,就像是精灵用魔法写在空气中的句子,唯有幸运或不幸的人能看到。
我说不清那女孩是寂寞孤单还是怡然自得,但我被她吸引了,全神贯注地看她。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渐渐地我听不到锅里的嘟嘟声,也听不见梁康他们的叹气。世界那么安静,整间火锅店里好像只有我和她,我肆无忌惮地看她,又无法不看她,好像离开了她的脸,我的视线就无法安放。
后来我跟大猪讲我和林澜的初遇,我说南方有种特别窄的小巷,叫错身巷,小巷很细很细,只能容一个人走过,如果你走进了巷子之后忽然发现对面有个人迎面而来,那就有点尴尬了,你要是不想退出去,那么和她错身而过的瞬间,你得背贴着墙,你俩胸贴着胸,这时候你的眼睛只能看着她,她也只能看着你,世界虽然很大但你们的视线无法安放。传说这样相逢的男女要不相爱就得是仇人!我和林澜就是这么相遇的!
大猪说未必是仇人,也可能非常的愁人。
我说什么叫非常愁人?
大猪一拍桌子说像你这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就叫非常愁人!别说得那么文艺!还不是林澜长得好看?要是我坐在那里在玻璃上写写画画你能记我到今天?
我无言以对。
我也问过林澜知不知道当时我一个劲儿地看她,林澜说不知道,当时她只觉得我们这桌特别吵。
所以我遇见林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错身巷里,我跟她是避不开的狭路相逢;而她觉得自己走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天大地大,她想看谁看谁,想去哪儿去哪儿。
兄弟们扫荡着满桌的牛羊肉,风卷残云,我一口口地喝着啤酒,望着女孩。
我希望她能看我一眼,但她并没有。
最后梁康他们把我拖走了,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认真地看了一眼她的侧脸,想要记住她的脸,却只记住了她耳边有一钩细细软软的头发。
那时军队对我而言就是一扇铁门,踏入那扇铁门我就要跟尘世告别,再没有夜宵和无意义的荒废时光,也不再有兄弟和可爱的女孩,我即将成为一台巨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而那个女孩是我在踏进那扇铁门前遇到的最美好的记忆,我觉得我一直在等待她,可她来晚了。
可惜我甚至没有勇气拿着一杯啤酒坐到她的对面去,问她的名字。
我迟到了,可我赶到体育中心的时候,动员大会还没开始。学生们闹了起来,说还军队呢,纪律那么松懈,还不如学生,老师们急得团团转,原来7488部队派来做动员报告的军官人间蒸发了,年级主任一再地大喊安静,可兄弟们心里怀着怨气肚子又空荡荡的,闹得越来越凶。
“太不靠谱了!”我也跟着起哄。
“好了好了!人来了人来了!大家鼓掌欢迎解放军7488部队的代表!”年级主任忽然如释重负。
不知何时讲台上站了一个女孩,牛仔裤、坡跟鞋、略有些松垮的上衣,束发的绳尾是暗红色的流苏,混在一头漆黑的长发里。她可能在那里站了有一两分钟了,但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她,因为她那身装束实在太像校园里常见的女生了,大家都以为她是上台试麦克风的。
女孩抬起头来,笑笑,鞠个躬,理理耳后那丝细钩般的头发。
她旋即又眼帘低垂,抬头低眼两个动作,整场灯光像是亮了又暗。
所有人都怀疑年级主任搞错了,我们等的是7488部队的代表,不是这个人。
不是说我们不想见到这种女孩,她要是出现在我们的夜宵饭桌上,男生都会遗憾今晚出来怎么没洗头,大胆的会跟她聊天甚至问她要电话号码,胆小的也会有意无意地问她是谁。她看起来比我们大那么一两岁,就像师姐,比你懂事有经验,会打扮,但还是同龄人。
几乎每个男生在大一大二的时候都憧憬过某个师姐,遗憾的是师姐都是属于师兄的。
现在她来了,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场合,带着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我来晚了。”女孩在自己的罩衫上别了一枚银色的单翼鹰徽章,“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澜,解放军7488部队的中尉协调员。我是军校毕业的,没上过北大,很向往这所著名学府。我来到北大的第一件事是去图书馆,抓住难得的机会,感受这里的学习氛围,圆我对北大的梦想,后来发现一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的老书,看着看着就把时间给忘记了,跟大家真诚地道歉。”
台下静了几秒钟,然后年级主任率先鼓掌,大家也都跟着鼓起掌来,迟到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这理由真是无法拒绝,它是那么的优雅,且满足了我们这些北大学生的虚荣心,还是一个漂亮女孩讲出来的。
只有我无意识地冷笑起来,旁观身边这群看美女的傻子和台上撒谎的女孩。
只有我知道林澜说谎了,她那时根本不在图书馆参观,而是在火锅店一个人做一件很无聊的事。
在那个微寒的早冬,她分明有很重要的任务,却荒废时间去吃一个并不那么好吃的火锅店。火锅本来就不是适合自己吃的东西,她也不是为了等任何人,直到我离开的时候,她对面的座位还是空着的,她的桌上也只摆了一双筷子。
我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做,但我很确定她就是不想来,所以拖延时间。
这个女孩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真诚,她戴着漂亮的面具,熟练地说着谎言。她身上有种疏远世界的孤独感,就像她在火锅店里选择的那个偏僻的座位。
“谢谢。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大家请随意,今天来其实没有带什么政治任务,只是先认识一下,为大家解答一些问题。下面我们开餐吧,有问题的同学请直接问我们。”
林澜的讲话听起来很坦率真诚,无非是部队对我们这些技术人员的重视和待遇,没有空洞的口号。
讲完话她直接从讲台上蹦了下来,率先去拿餐盘,像个标准的吃货。那些精美的冷餐终于可以享用了,大伙儿都跟着林澜奔向自助餐。
不得不说林澜的讲话是成功的,瓦解了我们对7488部队的戒心,原来军队也不一定就是我们想的那个样子,里面也会有林澜这样的漂亮女孩,还会有银色餐盘装着的比萨饼和凤尾虾。
她没喊一句口号也没美化军队,但目的达到了,我没有吃自助餐,冷眼旁观。
我当然不用吃自助餐,因为我刚吃了火锅来的,其实林澜也不饿,她装着狼吞虎咽。
除了林澜,7488部队还来了好些年轻的女军官,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很快就熟了起来。
我看得出来她们有分工,每个女孩都负责跟特定的几名学生沟通,看来军队迫切要知道他们培养的这支技术力量是否足够成熟,成熟到可以负责某个战场。
陪我聊天的不是林澜,是一个萌萌的女孩,后来我给她起了外号叫阿紫。
那天大家闹到很晚才结束,林澜最后一个出门,我双手抄在裤兜里,在门外等她。
“林中尉,我有几个问题。”我说。
“嗯,一路走一路说,我要从小南门走。”林澜手里拿着个纸袋。
后来我才知道,纸袋里是她的配枪,而我以为她带了一个面包。
我们俩肩并肩溜达,开始还有阿紫她们一起走,渐渐地其他脚步声都远了,只剩林澜的鞋跟敲打着未名湖边的石板地,滴滴答答。
“林中尉,国家要我们服役,我们中很多人都有疑虑。”
“怕什么?”
“受限制,不自由。”
“其实谁不怕受拘束呢?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在军队里你能学会很多。”
“嗯。”
“自由是什么呢?自由真的是无拘无束么?就像一只鸟飞在天空里?”
“可能吧。”
“你看过《阿飞正传》没有?王家卫拍的。”
“看过,但是记不太清楚了。”
“电影里说有种鸟是没有脚的,所以没法停歇,只有不停地飞翔。它一辈子里只能有唯一一次着陆,那是它死的时候。要说自由的话,那就是极致的自由,可那样的自由,几个人敢要呢?”
“嗯。”
“军队的生活是有点苦啦,不过慢慢就会习惯的,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嗯。”
“你嗯嗯的,心不在焉,到底想问我什么?”林澜忽然停步,弯下腰去,扭头向上看我。
她跟我差不多高,而我低着头,她只能从这个别扭的角度看到我的脸。
我的视线扫过她的耳边,那钩柔软的小头发:“你没去图书馆,我在涮锅店看见你了。”
其实我一直想跟她说的就是这句话,想知道林澜被问到时的表情。
她显然是有些吃惊,下意识地前后看看。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只有路灯投在地面上的昏黄光晕。
我们聊着天走错了路,把同行的人们都丢掉了。
林澜流露出一种令人玩味的表情,冲我眨了眨眼睛,随即恢复了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嗯,没去图书馆,一个人吃火锅去了。”
过于坦白的回答,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追问下去了。于是我俩继续肩并肩溜达,边溜达边找路。
“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又走了一阵子,谁都没话说,林澜忽然就开始唱歌,寂寂寥寥的一支歌。
那时候战争还没有开始,天空里没有尘埃云、会下雨、没有捕食者。我和林澜走在北大校园里某条至今我都不知道名字的小路上,林澜唱着一支我不曾听过的歌,头顶的银杏树荫漆黑如墨,风吹来树叶哗哗地响。
那年我22岁,林澜23岁。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滚去想了很久,给林澜发了平生第一条信息:“林中尉,睡了么?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嗯,你说。”
“如果我不愿入伍,有什么惩罚?”
“也没有什么硬性惩罚。但作为军事储备人才,你的户口会被扣在学校,不能去别的地方就业。假如战争爆发,国家会对你签发紧急征召令。”
“嗯,我明白了。”
“害怕么?”
“不,只是忽然间变化太大。”
“有的事还得你自己想清楚,我帮不上忙的,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谢谢。”
“那我不陪你聊天了,我在卸妆。晚安,好睡。”
我扣上手机,望着窗外的一地月光。其实我只是想试试林澜给我的手机号,看她会不会回复我。
再见林澜,还是在体育中心。
仅仅过了一夜,体育中心的布置完全变样。墙上挂着“中国人民解放军7488部队校园招聘会”的大红横幅,临时搭出几十间封闭的白色格子间来,一个挨着一个,填了申请表的学生被依次叫号,进入其中之一,面试完从后门离开。
外面等候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出来的人都面无表情。很安静,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面试我的是林澜,后来我知道这并非巧合。当晚回到酒店之后,林澜和阿紫、暄暄她们接着开会,女军官们确实都是分配了任务的,分头考察我们这群没有组织纪律性的大学生。我跟林澜的交流最多,所以从阿紫的名下划到了林澜的名下,林澜对我的评价是“C”,总结是“个性散漫”。
后来我跟林澜成了同事,回忆旧恨新仇,说你居然评价我个性散漫,你自己不散漫啊?
林澜耸耸肩说,我可没说我自己个性不散漫。我个性散漫我就不能说你个性散漫了么?
跟女人真是没地儿说理去。
隔着一张桌子我和林澜面对面。那天的她素颜无妆,长发在头顶绾成髻,一身7488部队的军服,白色套裙,白色中跟鞋,肩章上一杠两星,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三四岁。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那份《军事服务协议》,装作字斟句酌。
其实我差不多决定要签了,昨夜寝室里大家议论,除了去部队服务就只有考研,毕业后还是只能参军,换而言之顶多就是拖两年。无非早死晚死,不若早死早超生,早点服役还有个好处,7488部队许诺本科应届毕业生可以优先选择服役地,北京或者上海。
北京还是上海……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一动……我记得林澜是7488部队上海部门的协调员。
“喂,你已经看了半个小时啦。”
我抬起头,林澜正盯着我看,指间转一支铅笔,即使在这种场合,她也不全然像个军人。
我也盯着她看,注意到她眉毛下有星星碎碎的亮点,那是昨夜她没来得及卸干净的彩妆。
这个小发现让我心里有些轻松。
“签了能反悔不?”我问。
“不能。”
“这不是卖身契么?”
“也不算什么啊。你要是去公司应聘,签约了也不能轻易退出,”林澜耸耸肩,“你们只是预备役,我还是现役呢。你不能退出,我也不能。”
我抬头直视她,她也直视我,牙齿白净目光清澈,耳边一钩细细的小头发,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看来她既不想留用我,也不准备踢我出局,一切由我自己选择。
后来我才发现她总是这样,从不会因为别人的目光而慌乱,她很会骗人。
最后是我先垂下了目光,点了点头。她指给我看签名的地方,我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
她指向小隔间的后门,我起身离开,林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开始叫下一个兄弟的号了。
那真是一场奇怪的面试,面试官和应聘者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扯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签约时却连一个字都没说。
不过在你用一个签字决定自己人生的时候,确实不必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及这个签字的重量。
其实我是害怕的,但我还是签字了,因为她说:“你不能退出,我也不能。”
手机震动起来,我从漫无边际的回忆里醒了。
阿紫打过来的。
“木头木头!我要木头!我要造长戟!兄台你睡着了么?大猪已经快把我家推平啦!”阿紫大喊。
屏幕上满是阿紫给我的留言,无非是“木头木头!”“我要木头!!!”“伟大的游戏之神江洋啊请赐我木头1000个!”或者“本宫需要木头造长戟!奶奶的小江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收到了娘娘,我刚才去厕所了。”我挂断了电话。
我用鼠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看穿了大猪二猪的新战术。他们这是准备先合兵踏平阿紫,然后二打一合围我。我给阿紫送了1000个木头过去,框了家里的两队游侠去支援她。
新手玩这个游戏总是舍不得造游侠,其实游侠的强不在攻防而是速度,攻防再强的军队都不如及时出现在战场上的军队来得有用。
阿紫的基地里处处狼烟,大猪的骑兵正在烧杀。紧要关头阿紫就是舍不下那点基业,农民们围着城堡疯狂修补,那边兵营刚造出一个长戟就匆忙地往上冲,全是白白送死。
大猪注意到我的军队调动了,立刻转身迎战,两支铺天盖地的游侠大军正面冲锋。
前方鏖战的同时,小地图显示密密麻麻的白色敌人从冰壳上移动过来了。那是二猪的别动队,利用攻击阿紫把我的主力引出去,趁我家里空虚掩杀过来。
我无所谓,我家里足足十五个兵营,随着前线的游侠剧烈耗损,我的人口数迅速下滑,有人口就能造新兵,十五个兵营接连不断地涌出剑勇。以二猪的资源情况,黄金早已在游侠上耗光了,眼下派过来的必定是便宜的长戟大队。
长戟对剑勇,就像是西瓜对西瓜刀。
“反击反击!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阿紫开心到爆。
“尊太后懿旨。”我回复。
五分钟后,二猪的长戟们折戟沉沙,而我的打包机越过冰壳,在剑勇们的护卫下展开,砸掉了大猪的城堡。大猪退出游戏。
阿紫完全缓过劲儿来了,带着她的轻骑小队满世界地追杀二猪的农民,二猪的基地只剩下几块燃烧的农田,不过游戏还没有结束,我猜二猪逃掉了几个农民,还在地图的某个地方砍木头开新基地。
二猪打游戏绝对顽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
“二猪,别砍树了,我知道你在九点位置。”我发了条消息给他。
二猪以为他的新据点蛮隐蔽,其实我看他跑农民的方向就猜到了。
十秒钟之后,二猪退出游戏。
“无敌是多么的寂寞,无敌是多么的空虚……”我推开键盘,靠在椅背上。
聊天频道里大猪二猪和阿紫打嘴仗打得一身是劲,菜鸟虽菜,但还有个鸟嘴不是?
大猪说就差一步啊!就差一步啊!我该升了血统的!等我的游侠们都补了钙,江洋哪里砍得动我?
二猪说尼玛江洋个贱人居然出剑勇,太残暴了,太残暴了,太残暴了……
阿紫说哼哼哼哼哼哼哼,叫你们两个男人联合起来欺负我!见识了吧?老娘背后有人!
“再来再来?”大猪说。
“不来了,我要睡觉。明天上下午都值班,晚上还被人拉了去卡拉OK。”我说。
“哟?卡拉OK?老实交代!有没有美女?”二猪立刻从失败中满血复活。
“有,著名小美女,路依依。”
“哟呵!是不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家里有火车的妞儿?”
“我噻有火车!这是阿依吐拉公主么?????????????”阿紫惊叹得不行。
“我没说她家有火车,我是说她家有个40平方米的阳光房给她搭玩具火车的轨道。”
“那不跟有火车一样么?申请去看美女!”大猪说。
“报名报名,同去同去!”二猪跟着起哄。
“行!明儿晚上八点,武宁路长寿路口的那个上海歌城!”
“有没有帅哥?”阿紫问。
“有!二猪就是帅哥,不仅帅还骚包。”
“白眼,看腻了。”
我退出了聊天频道。
我抓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你睡了么?”
“还没。”
“我是想问你那束花还要不要?”
“要不你明儿带给我吧,我把钱给你。”
“算了,我自己插来看看吧。”
“也好。”
“你在干什么?”
“数数。”
“数数?”
“失眠了,看了会儿书,吃了点东西,还是睡不着,没办法,只好数数,我刚才已经数到一千多了。”
“要不要冲点奶粉?”
战争时期,鲜牛奶这种近乎梦幻的东西就不必想了,但是对于军官和婴儿还是有限量的奶粉供应。
“不用了,我数着数就睡着了。”
“晚安。”
“晚安。”
起而复落的信息提示声就此停止。我垫了一片菖蒲,把六枝郁金香插了起来,像是展开的一张洒金扇面。
我把花瓶放在窗台上,熄了灯,从花和叶子的空隙里看外面,今夜的上海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