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头街口,三重石阶通到江边。每一重都有一个一米多宽的平台。这是一个大船停靠的码头,平台是用来堆放上下的货物的。分为三重是由于水有涨有落,为了上下货物的方便。这里水很深,正是枯水季节,水十分清澈,但也看不到底。
杨梦麟到了江边,两只手抓住扁担钩和桶系,先把左边的一只桶放下去,桶口向着上游,往下一按后猛地提起,桶就满了。把这一桶水放在石阶上,又把右边的桶放下去,用同样的方法把水打满,然后腰一伸就挑了起来。
江边有两个挑水的人见杨梦麟这样打水,夸道:“到底是小伙子,有劲!”张凤云也夸他:“行!”杨梦麟听了很是得意,说:“这有什么!”把水挑上街口,杨梦麟见那两个人都是先把扁担放下,双手提住桶梁,一只一只地打水,水打好,才拿起扁担挑。
杨梦麟把水挑回去,淑芳锅里的水早开了,见他们回来了,马上就往锅里丢面条。
在杨淑芳屋里吃了饭,杨梦麟和张凤云按照走的时候何氏夫人的交代,拿出钥匙把西南角自家锁着的门打开,开始抹灰扫地。一切弄完,两个人身上还出了汗。
晚上,张凤云在灶上烧了热水和杨梦麟洗脸洗脚和漱口刷牙。洗漱完,歇了一阵,张凤云说:“梦麟哥,我们是不是这个时候把送的人情给几家拿去?”都做了真正的夫妻,她仍然像以前那样称呼杨梦麟。
“走嘛!”杨梦麟觉得她说得对。
两个人同路,先从三婆婆起,再到大伯赵发贵们,最后是淑芳,把给三家送的礼物送去,给三婆婆和大伯赵发贵们拜年,祝淑芳新的一年生活快乐、工作顺利。年前,淑芳满了十六岁,被招到棉纺厂上班。
在三家人屋里,杨梦麟和张凤云都坐了一阵,说了一些话。三家子都问他们母亲何氏夫人这一向好不好,杨梦麟和张凤云说“好”。三婆婆和大伯赵发贵对杨梦麟说:“你妈供养你和你姐姐两个,特别是把你供到读了大学,不容易,吃了不少苦,你们现在要好好孝顺她,叫她享几年福。”杨梦麟连连点头:“是,是,是!”淑芳对张凤云说:“二妈这阵把嫂子接了,已经在享福喽!”杨梦麟和张凤云说:“那还没有,她一辈子做惯了事,闲不住。”
在杨淑芳屋里烤了好一阵火,杨梦麟看腕上的表,快十点了,站起身说:“淑芳,你休息,我们也去睡觉啦!”张凤云也跟着站了起来。
“再耍一会儿嘛,我没啥!”淑芳挽留他们。
“不啦,都早点儿休息!”杨梦麟和张凤云走出门回自己屋里去了。
睡前,张凤云问杨梦麟:“唉,在哪儿解手?”
杨梦麟问她解大手还是解小手,说解大手就要到隔壁院子后面的公厕去,解小手在巷子后面就可以。张凤云说解小手,杨梦麟说:“那我领你去。”
杨梦麟拉开床头的柜桌抽屉,拿出一个电筒和两只电池,把电池装进电筒,一按开关,亮了。张凤云很惊异,望着杨梦麟,说:“你咋晓得这匣子里有电筒?”
“你猜!”杨梦麟诡秘地说。
“你们一直就放了一个电筒在这里!”张凤云想了想说。
“嗯,聪明,基本上猜对了!这是妈下来时买的,我原来也不知道,这回我们下来,她给我说晚上起来解手,这里有电筒。”杨梦麟说。
张凤云听了,心里想,婆婆想得还真周到。
院子里已经没有了灯火,几家人都睡了。
杨梦麟拿着电筒和张凤云出门,左边紧挨着就是通向后面的巷子。杨梦麟叫张凤云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打电筒。
巷子走出头,张凤云看前面是堵着的,不知道怎么走。杨梦麟说:“等一下,我来开门。”
张凤云让在旁边,杨梦麟上前,滑动了门闩,门“砰”地一下被风吹开。风很大,猛然吹进来,两个人都打了一个冷战。“好冷!”张凤云说。杨梦麟也冷,但嘴里没说。
杨梦麟迈出门槛,用电筒照着地上,对张凤云说:“你第一次来,小心!”
张凤云出了门,见已经来到了江堤边缘,下面就是迷迷茫茫的江水,右边是一棵大树。
她想起白天想问的问题,说:“这是一棵什么树?”
“皂荚树。”杨梦麟说。
“这么大一棵皂荚树!有多少年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小时候看到就是这么大。”
“这树长在堤沿上,会不会掉到河里去,把堤弄垮?”
“嗯……可能不会哟,这已经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喽!”
很久没到这后面来,杨梦麟把电筒射上去,看皂荚树的丫包有没有枯朽的。顺着电筒的光,张凤云看见这棵皂荚树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小半边遮在江上,大半边伸向了院子的上空。
“在哪儿解手?”张凤云问。
杨梦麟把电筒光射到树下,说:“那是几只桶,可以屙到桶里,屙在地上也行。”
解完手进来,他们把门闩上,不让风把沤烂了的皂荚树叶的腐味和尿的骚臭味吹进来。
带着年轻漂亮的新媳妇儿在自己出生的房子里睡第一晚上觉,杨梦麟很亢奋。张凤云来到一个新的环境,想自己在城里也有了家,既新奇又兴奋。小两口一夜的甜蜜风流自不用言说。
老年人瞌睡少,又睡得早,三婆婆天刚亮就起来了。杨梦麟和张凤云来拜年,她一晚上都没睡着。在她心里,杨梦麟是大学生,又在外地工作,在这个城里工作的人,可能只有北门上县里的那些大官才能相比。张凤云长得那么精灵,她在街坊里夸,有的人还不相信,这下他们看到了,看她说的是真是假。她早就熬好了稀饭,把昨天早上拿四两粮票两角钱买的两个白面馒头蒸在锅里已经一个钟头了。她看了几遍,杨梦麟们都还没见开门。她心里想:“也不急,娃娃们瞌睡多,让他们多睡一会儿!”
八点多,门“吱呀”一声。三婆婆赶忙去看,是侄孙媳妇儿张凤云起来了。
“凤云起来啦?”三婆婆上前问。
“嗯,三婆婆!这……”张凤云觉得起来晚了,不好意思地答应了一声。
“梦麟起来了没?”
“也起来了。”
“我把饭都煮起多久啦,就等你们起来!”
“哦……”
张凤云转身进屋,见杨梦麟睡得正香,上去把他摇醒,说:“人家三婆婆把饭煮起在等我们了,你还不起来?”
杨梦麟睁开疲倦的眼睛,打了好几个哈欠才坐起来。
杨梦麟起来穿好衣服,张凤云已经把热好了的洗脸水端到了面前。
洗了脸,漱了口,杨梦麟和张凤云一前一后走出巷子到隔壁院子的公厕去解手。这时,街上已经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了。
杨梦麟和张凤云回来刚在洗手,三婆婆就上门来叫他们。他们过去,热乎乎的两碗稀饭、热气腾腾的两个白面馒头、一碟小菜、两双筷子已经摆在了桌子上。
在三婆婆屋里吃了早饭,杨梦麟带着张凤云去上街。从大伯赵发贵门前过时,大伯和邱姨叫他们中午在他们家吃饭。盛情难却,杨梦麟和张凤云客气了一番后答应了。
他们从小西街上去,走北街,到体育场,转市场街,在百货公司逛了一转。
鼓楼上新修的国营食堂是全县最好也最有名气的馆子,已经开始营业。
杨梦麟和张凤云进去,看见这里确实经营的种类多,设备比其他任何馆子都好,干干净净,楼下楼上都在营业。
张凤云看了,说:“这么大的馆子,哪有那么多的人来吃哟!”
杨梦麟笑她没见过大世面,说:“这有多大?成都的芙蓉餐厅,几十张桌子,也是楼上楼下都营业,每天挤得满满的。”
他俩出来,朝东街走去。走出头,又回来到南街逛。南街走出头,才折转身经西街从上河街回去。
街上人比大沱多不知多少倍,也比她上学的中天多多少倍,张凤云觉得开了眼界。
在大伯家吃了午饭,杨梦麟和张凤云就坐下午的火车回了大沱。
本来他们还应该给二姨、二姨父和舅舅们拜年,但杨梦麟说他要不了多久就要去上班了,恐怕时间不够,母亲也说二姨和舅舅们那里这两年生活比大沱还紧张,不要去打扰他们,就没有去。
光阴似箭。转眼就是正月十五,杨梦麟的假期满了,要动身到西昌上班去了。何氏夫人怕张凤云去了耽误杨梦麟的工作,没有叫一同去。杨梦麟也想,他和凤云都年轻,虽然结了婚,但见了人还一脸羞怯,年假结婚单位知道的人不多,突然带一个年轻女子去,难免有人大惊小怪,特别是他还同张家俊住一间寝室,凤云去了在哪儿住?所以,他们也没向母亲提出让凤云一同去。
农历正月十六,杨梦麟走,凤云同母亲送到车站。车开了,杨梦麟挥了好久手,何氏夫人和凤云才转身往回走。以前给杨梦麟送行,大多数时间是淑贞和谢兴华夫妇两个都来,再忙也至少来一个,这次他们都没来,因为杨梦麟的行李不多,母亲和杨梦麟、张凤云三个人拿得上,更因为在他们眼里,以前弟弟是只身一人,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现在结了婚,有了凤云,是大人了,他们可以放心了。
杨梦麟回单位去了以后,何氏夫人想,凤云进了门,多了一个人做事,也添了一个人吃饭,凤云年纪轻轻,不能够闲着,也要做事挣钱,给杨梦麟减轻一些负担。
这些凤云也知道。凤云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子,懂得当媳妇儿就要多做事多吃苦,服侍丈夫,孝敬婆婆。结婚后的第三天,她就像农村媳妇儿一样,到厨房跟何氏夫人学煮饭。结婚后的二十几天里,早上杨梦麟还在被窝里打鼾,她就起来同母亲一起扫地、抹灰、烧水。杨梦麟要走的这几天,她就代替何氏夫人到河里挑水。母亲叫她收拾家里,她把事情一做完,就又到小店里给母亲打下手,在店里一天跑得风快。有时母亲叫她先到店里去开门,她开了门就打扫卫生、劈柴生火、洗涮择菜,母亲到店里来,走拢就可以米上笼面下锅了。母亲说她年轻跑得快,叫她到街上去买菜,她一会儿就买回来了。就是到娘家店上买油盐酱醋,她也不多停留,而且钱一角一分算得清清楚楚。店里和家里有活儿,她总是说:“妈,我来,你歇一会儿。”两婆媳吃饭,她先给母亲端去,把筷子递到手里,然后才自己吃。洗衣服时,把家里该洗的都收揽上,从没有只洗自己一个人的。
有了凤云,家里店里何氏夫人都感到轻松了很多,凤云还一天“妈,妈……”地叫得亲切,何氏夫人二十几年来的一颗苦痛的心变得欢乐起来,觉得自己在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