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之后，1115年的三月，东北边关收到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宋朝皇帝赵佶的。写信人是一个叫马植的辽籍宋人。马植出身于辽国燕云地区的名门大族，时任辽国的光禄卿，算是国家级的中上层干部了。他在信里列举了一些刚刚发生在辽国东北部的事情。受地理条件限制，那些地方是宋朝接触不到的，哪怕事情发生已经有六七年之久，宋朝人也两眼一抹黑。
看到这封信后，赵佶迅速下令，边关要尽一切努力，悄悄地快速地把马植召进开封，他要面对面地和这个人谈话。
童贯立即找到了马植，这人居然早就在开封城内了。有证据显示，从1111年的十月起，马植就一直隐藏在童贯的周围。
卢沟桥之夜，那个与童贯秘密接触的人，就是他。
时隔四年，他当初说的事情已经被证实。在1111年十月的卢沟桥之夜，他对童贯说辽国必亡，会非常快速地崩溃。
当时童贯的第一反应是乐傻了，第二反应是气怔了。辽国，东亚第一强国，你说亡就亡了？看我是太监就好骗吧，这是不是辽国玩人的新把戏？所以他快乐着，也隐约地期盼着，同时把马植带回了宋朝。
看着是马植表忠心地跟着他走，其实是童贯软禁了他。这样重大的事，容不得半点儿欺诈，连随口一说都不行，谁知道你有什么用心，必须随时带在身边，待消息被证实后，才能给这个人定性。
四年的时间，让一些事情跨越大陆，从辽国的东北边传到西南边，被宋朝知道了。总体上来说，一切从辽国的皇帝耶律延禧的享乐生活开始。
耶律延禧，也就是鼎鼎大名的天祚帝。这位老兄和赵佶的缘分很足，两人的人生轨迹几乎每时每刻都重叠在一起。
从登基到高峰，从滑落到邻居。
耶律延禧比赵佶早一年当上皇帝，称帝之初光芒四射，比赵佶的勤政吓人得多。他对整个辽国上层来了个大清洗，凡是参与、被怀疑参与害死他父母的大臣们，活着的全家族杀掉，死了的全体挖坟。血腥过后，他开始享乐。得承认，在这点上他远远不如赵佶，限于北方物产、人文的条件，他只知道跑马打猎，拜佛建塔，貌似没有创意。
但是他有特色。
北方物种是比南方少些，同一物种的成熟期也比南方的慢，可是相应的，物种成熟之后的品质就非常高，非南方快速生长的动植物能比。
辽国，纵横北疆200余年的庞大帝国，穷尽北方奇珍，自然有一两样是南方锦绣河山所没有的，其中最著名的是北珠。
珠，顾名思义是珍珠。说来惭愧，我国号称地大物博、出产丰富，可是在珠宝品种方面太单一了，全境内少有红宝石、蓝宝石、猫眼石、钻石……南方海域出产珍珠，西北方有和田玉，但这两样也没法保证……
北珠，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尤其珍贵，珍贵到后来清朝官员的顶戴上要用北珠来装饰，犯人们采到北珠可以减刑。
珍贵，一来是因为它的美；二来是因为采摘的困难。北珠只能在每年农历十月以后，也就是阳历11月以后，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成熟。这时，无论怎样精壮的男子，也没法潜入深水把它采摘上来。
怎么办呢？
利之所趋，不可抗拒。潜藏在冰河深底的北珠，处于封建时期的人类也有办法弄上来。
经过仔细观察，人们发现每年这时都有一种天鹅出现，它们深深地潜进冰河，以北珠的母蚌为食，消化不掉的北珠，就含在它们的嗉囊里。
天鹅高高地在天上飞，最好的射手在强劲的风中也别想射中。怎么办呢？人们又发现，天鹅有一种天敌，是一种小而极其凶悍的猛禽，名叫“海东青”。
海东青是传说中的鸟，在现代的飞禽百科里找不到对应的物种，可是它在1113年之前是确切存在的，没有它，以后的事就都不存在了。
海东青以天鹅为食，只要能得到海东青，那么就一定能捉到活天鹅，剖鹅取珠。于是，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海东青的身上。
想办法得到这种鸟，然后驯化它。
这时高贵强大的契丹人撇嘴了，这是有风险的、低劣的活儿，只配那些低劣的民族去做，他们只需要坐等北珠就好了。
低劣的民族，比如女真。
女真族的历史很悠久，能追溯到先秦时期，那时他们叫“肃慎”。女真或者女直，是后来的音译。虽然历史悠久，但混得不咋地，直到辽国建立时，他们仍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绝大部分散布在黑龙江和松花江流域，靠打猎捕鱼生活。
接近辽国疆域的，叫熟女真，已经是辽国的属民；居住在松花江之北、宁江州（今属吉林）以东的，叫生女真，处于自由状态。
抓海东青的活儿就派给熟女真了，他们是辽国最北边的部属，他们不干谁干？可要命的是，海东青住得比他们还远，一直北到了生女真的地盘。
大家可以想一下，哪怕是一个姓的同族兄弟，甲家大院里有好东西，乙家说“开门，让我拿走”，这可能吗？真想拿，只能是提着菜刀上门硬抢。
每年接了任务的熟女真，就是这样提着刀枪去同族兄弟家里生抢海东青的。每年的冰天雪地里，都要扔下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抢到些鹰雏、鹰蛋，白白地送给辽国人。
辽国人来取鹰时，还要发生让女真人更屈辱的事。每年，辽国派出去的“银牌天使”，所过之处不仅敲诈勒索，每晚都要年轻美貌的女真女孩儿“荐枕”。直娘贼，煞是欺负人！
更屈辱、更难忍受的是他们得主动去接近辽国皇帝，得唱着笑着跳着闹着，装狗熊装野鹿去逗辽国人高兴。
真是送上门的屈辱啊。
比如每年的“头鱼宴”。这是一种很别致的宴会，在非常冷的寒冬里，大多是农历二月新年前后举行，地点通常在混同江（今松花江）。那时大雪封江，玉带千里。在这种环境里扎下辽国皇帐，各部落首领来觐见。卫士们砸开冰层，用捕到的第一批鱼向契丹皇帝致敬。
是为头鱼宴。
听着很风雅，看上去挺有趣，可实在是这些边远部落的首领们的一大难关，每到这时，他们就失去了自由和尊严，成了辽国人的玩具。
皇帝想打猎了，他们去呼鹿；皇帝想看远距离猎杀，他们得去射虎；皇帝想看真人版近距离搏斗了，他们得去搏熊……皇帝渴了饿了想吃头鱼宴了，他们得跳舞唱歌助兴。
每年如此，辽天庆二年时也一样，当时耶律延禧喝得很高兴，下令各酋长入场，给朕跳起来。下边问，是群舞还是独舞？
挨个儿来。
于是，各部落的酋长们酝酿情绪活动身体，依次下场开跳。一个接一个，快乐复快乐，耶律延禧的兴致达到了高潮，却突然被打断。
舞台冷场了，前边跳完，后边该跳的却端坐不动。全场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是个彪形大汉。这人身高体壮，相貌雄伟，冷冰冰地坐着，一动不动。
旁边人喝问，为什么不跳？
我不会。回答得硬朗不说，目光还直勾勾地盯着辽国皇帝。
耶律延禧暴跳了起来，这是挑衅，是赤裸裸的、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当面挑衅！绝对不能容忍，杀了他。
这是一个历史时刻，他拔出刀来，要亲手砍了这个敢扫他兴的小跳蚤。只要他砍下去，万事皆休，一了百了。
可惜的是，他被人拦住了。他宠信的一个大臣笑着说，为了一个野蛮人生气实在不值得，何况您杀了他，会吓坏周围这些玩具的，以后谁来陪您玩呢？
是……吗？耶律延禧慢慢地把刀放下了。他从小在仇恨里长大，尤其对耶律乙辛式的奸臣非常敏感，他审视的目光在扫兴人之间游移，努力地想，怎么也想不出辽国京城里的高官和这个穷山恶水中的刁民有什么瓜葛。
无瓜葛，无阴谋，他慢慢地坐了下去。是啊，为一个小跳蚤不值当扫兴……来，跳起来，接着乐。就这样，当天吃饱跳够，各方散场，没人死亡或者流血，也没有人再注意那个声称不会跳舞的愣头青是何方神圣。
愣头青名叫完颜阿骨打，是一个生女真。居住在按出虎水（今阿什河）附近。按说他没有“荐枕”的屈辱，更不必受“银牌天使”的欺压，为啥对辽国皇帝这么敌视呢？
鬼都知道，他肯定会跳舞，但就是不跳！
当然是有原因的，前面说了，熟女真是苦的，要每年砍人抢鹰，死伤一大片。可生女真呢？没招谁没惹谁，居然每年都被砍，究其原因，都是因为这个耶律延禧，因为辽国。
完颜阿骨打是自由生成的北方豪杰，他不像熟女真那样被畜养出了奴性，不爽就不配合，有火就要发出来。当然，像他刚才的行为，没死并且以后有了奇迹般的发展，人们可以歌颂他的傲骨；如果死了呢，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匹夫之勇……
重要的是他没有死，并且在风雪兼程赶回老家之后，又有一桩奇遇在等着他。
这一次完颜阿骨打是代替他的哥哥乌雅束去参加头鱼宴的。乌雅束是完颜部女真的族长，阿骨打是他二弟。
几百年前世界是一样的，无论东方西方，无论封建社会还是奴隶社会，一切都是长子优先。比如乌雅束和阿骨打。哪怕乌雅束敦厚软弱，阿骨打强悍精明，也没法改变他们的继承权顺序。
阿骨打只能听命于大哥，哪怕要他去参加屈辱的头鱼宴，也只能听话。
等他窝了一肚子火回到老家后，突然发现他哥病死了，从他进门时开始，他已经是完颜部女真的最高首领了。
翻开完颜部女真的历史，一直处于得过且过的原始社会末期，在汉民族进化几千年到达宋朝时，他们仍然没有什么事迹值得记载。
因此他们的史书一片空白，直到阿骨打的爷爷乌古乃出现。
1113年的冬季，有一个巨大的猜想一直折磨着历史学者，近一千多年以来，始终没有得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结论。
它来自一份力量调查表。
让数字说话吧，辽国——疆域东至日本海，北至额尔古纳河，西至阿尔泰山，南至今天津市海河、河北省霸州市、山西雁门关一线。
全国共5京，6府，156州、军、城，309县。人口繁盛，战骑百万，200余年间执东亚牛耳……
它是首个真正意义上做到东亚第一强国的非汉族统治的国家。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啊。
现在看第二份数字，完颜氏女真部落——在乌古乃出现以前，它在生女真聚集地的几十个部落里稍有头脸，仅此而已。乌古乃拼尽一生努力，攒到的家底是吞并了十多个部落。貌似很肥了，到劾里钵、盈歌时期，战胜纥石烈部，发展到30个部落联盟。
生女真大半个族群落入手中了，看着真是很强大，可实际上呢？生女真的世袭繁衍地是东沫江以北，宁江以南，地方千余里……也就是说，满打满算，只有方圆1000里。
说财富，只有土特产，比如貂皮、人参、蜜蜡、麻布等，都是要经过贸易之后才能转化成财富的东西。在这点上，注定了女真人没有财富，辽国若不买了，他们啥也卖不出去。
说心气，自从有了女真人，他们一直是附庸，周边谁强大了，他们服从谁，从来没有挺直腰杆当家做主的时候。
以上这些条条对比，哪一点能证明女真人，具体到完颜阿骨打在面对耶律延禧时，心灵能从仇恨转化成愤怒，而不是一以贯之的胆怯和服从呢？
他凭什么愤怒，他凭什么敢于想到反抗了呢？
这是没法解释的问题，就像100多年前的北美洲，有一个白人小男孩，他站在家乡的一条大河岸边，发誓将拥有10万美元。
这在当时是个震死人的天文数字，可这个孩子和他的家，却只挣扎在温饱线上下。他父亲几次破产，每次破产后就会赶着一辆大马车，里边装满了各种自制的药水，比如墨汁兑白开水。之后赶到印第安人的部落里装哑巴，把这些水以超高价卖出去，功能据说是能治霍乱。
就是这样的家世，本人还只有技工学校的文凭，这个小男孩儿在十几年之后赚到了10万美元，在几十年之后赚到了一个石油帝国。
他的名字叫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美孚石油创办人。
洛克菲勒在只是小男孩的时候，是凭什么发誓自己一定会拥有10万美元的呢？这种自信，这种无论生在什么时代什么地点，拥有怎样的身份，都有相信自己绝对会成功的信念，并且还成功了，我们只能归结于命运。
有些人是不可思议的，比如说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还有完颜阿骨打。
阿骨打当上首领之后，几乎是第一时间正式通报辽国人，俺要造反了。当时他哥乌雅束死了，他接任，一天天地忙里忙外，搞东搞西，偏偏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辽国北疆少数民族负责部门等了很多天，也没见他来办遗产交接手续，终于愤怒了。
辽国派专人来问，你们首领死了，为什么不来报丧？
言外之意很明显，你们整个部落都是我们辽国的产业，产权的转移需要我们的批准。你现在私自继承，不知道是违法了吗？
不料阿骨打冷冷一笑，你们也知道我这儿有丧事，知道为什么不来吊唁，反而怪我们有罪呢？
辽国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辽国和女真的关系是什么，两者的对比是什么样？这个阿骨打居然怪辽国没来吊唁，他居然把女真和辽国的地位等同了起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只能立马回去报告皇帝，北边有人想造反，赶紧派兵去洗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