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最西边，与大明宫遥遥相对的地方，天空中飘着一片乌云。如果住在长安城西边的人们抬起头，就会发现这片乌云已经悬在他们头顶上好多天了。如果他们站得够高，看得够远，就会发现那其实不是一片乌云。
那是一艘战舰。
战舰的造型很奇异，它投在大地上的阴影，就像一只呼啸的狼首。
那是西北苍狼的旗舰。西北苍狼的旗舰，即为狼首的御驾。
驱动战舰的能源晶石很昂贵，无论是长安城军机阁还是东林、黑山、丰川的战舰，一般情况下都停在无重力牵引的太空，以减少对晶石的消耗。让这样庞大的战舰悬浮在接近地表的天空中，抵抗来自大陆的重力，对晶石的消耗极大。
盘古大陆的千年历史上，出动战舰的战争只有三次。
因为战舰太过昂贵，如果投入战争将会产生巨大的代价，而且驱动战舰的能源晶石太过稀少，导致战舰的作战机动性非常有限。很多时候战舰的存在，更像是一种威慑。
但狼首却毫不在意地让他的战舰停留在长安城上空，而且一停就是好几天。
因为他是奉旨护城，所以他发下誓言，西北苍狼绝不会踏上长安城的土地。但是誓言并不妨碍他的战舰停留在长安城的空中，也不妨碍他安排白马城的沐云替西北苍狼出战。
战舰名为狼月。
狼月就像一片乌云悬浮在长安城的上方，这种压迫感让长安人很不愉快，但是狼主感觉很畅快。
战舰外有真空防护罩，就像隔绝出了一片小天地。小天地里有风，有翠竹，有水池，甚至有一片小小的沙漠。
沙漠里有一座四面通风的帐篷，帐篷里摆着果盘，帐篷外有来自塞外的舞娘在婆娑起舞。
狼主坐在帐篷里，眯着眼睛，晒着太阳，吃着漂亮的侍女手里的葡萄。
感觉真爽。
从战舰上俯视地面，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到铜雀台，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明宫。
狼主的眼睛很好，又黑又亮，他的一头卷曲的短发也是黑色的，敞开的衣襟底下，露出鼓起的胸膛，此刻胸肌也被太阳晒得黑亮。
光看外形，他是一个性格爽朗的美男子，很难想象他就是残暴的西北苍狼的狼首。
而在狼主感到很爽的时候，他的确是一个很爽的人。
所以他在听到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所说的那一番话之后，立刻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顺带喷出了一点唾沫星子。
确切地说，坐在狼主对面的不是人，而是一个虚拟的全息影像，所以那些唾沫星子只是穿过了他的身体，没有真正落在他的脸上。
但那个人仍然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掏出手帕擦了擦脸，说道：“铜雀台之战，结果确如狼主所料，如今李靖已被驱逐出长安骑士团，大军机又云游在外，杳无音信，生死不明。此时，长安城中空虚，正是狼主入主长安的大好时机，也难怪狼主如此开怀。
“如果我所料不错，用不了多久，大明宫就会下旨任命狼主为护城大将军。
“只要狼主不去动大明宫里的那个人，长安城里的贵族们，是很容易向强者低头的。
“到时候，西北苍狼奉旨入城，狼主坐拥长安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那个人说完，用手帕轻轻地擦了擦嘴角，得体地笑了起来。他的嘴唇很红，皮肤很白，一举一动都透出贵气，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贵族才有的、与生俱来的自信。
他有信心，狼主听完他的这一番话之后，一定会满意。
果然，狼主笑了起来，拍着大腿说道：“好一个号令天下，谁敢不从！既然你连官职都帮我想好了，看来我这个‘护城大将军’，是要着落在你身上了？”
“那是自然。”那人自信地微笑，说道，“狼主替我驱逐了李靖，我也自当回报狼主，以我的家世人脉，在大明宫中为狼主周旋。”
狼主闻言，再次发出爽朗的大笑。那个人也挑了挑嘴角，陪着笑了几声。他倒没想到，狼主是个如此爱笑的人。
只不过，这一次狼主笑得时间有些长，他的嘴角已经挑僵了，狼主的笑声依然不绝。那笑声到了后来犹如狼啸，绵延不绝，震动耳膜，竟让他有几分心悸。
于是他忍不住发问：“狼主为何发笑？”
却见狼主顿住笑声，盯着那个人的眼睛说道：“我在笑你。”
狼主不笑的时候，目光就好像荒漠里的巨狼，眼中有野火在燃烧。被那样的一双眼睛盯住，是件很吓人的事。
那个人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勉强笑道：“我……又有何可笑之处？”
“我在笑你……还有你身后的那些人，打得一手如意算盘。”狼主说。
“用一个第一骑士就想换回一个护城大将军，你这买卖，是不是做得太合算了？
“西北苍狼的野心是整个天下，你们却企图用一座城池把这条狼圈养起来，变成一条看家护院的狗，替你们去对那些觊觎长安的人们咆哮，等到这条狗彻底磨灭了狼性，那它离死也不远了。
“你们长安人，不但自负，还很愚蠢，总是企图去控制自己控制不了的事物，却不明白——”
他盯着那个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狼就是狼，狼永远也不会变成狗。”
那个人被狼主盯得很不舒服，脸色沉了下去，说道：“如此说来，狼主是不打算做这个护城大将军了？”
却听狼主一拍大腿，大声说道：“做！当然做！为什么不做？”
“你们敢拿整座长安城做赌注，我要是不敢跟你们赌一赌，岂不是要被整个大陆耻笑，我狼主连这点胆色都没有？”
狼主说着，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芒，说道：“你放心，狼虽然不会变成狗，但是在有肉吃的情况下，也可以装成一条狗。对着大明宫和长安城里的那些贵族摇几下尾巴，这点小事我还是做得到的。至于将来的事，大家便走着瞧吧。”
那个人松了一口气，说道：“有狼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却听狼主接着说道：“只不过你这个人，也太容易自作多情了。我要李靖离开长安城，自然有我的目的，可不是为了你。说起来，我要你打听的那件事，有着落了吗？”
那个人顿时觉得一口恶气憋在胸中，跟狼主这样的人打交道，让他觉得特别憋屈。
他原本是个骄傲的人，很讲究出身和修养，按照他的性格，他很想就此拂袖而去，最好把袖子甩在狼主脸上。
但是他忍住了，报出了一个坐标。
一个他原本不应该泄露的坐标。
一个狼主志在必得的坐标。
他报出这个坐标的时候，隐隐感觉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因为他知道，不管狼主的如意算盘是什么，至少在这个坐标上，狼主绝对讨不了好。
因为他已经在这个坐标附近，做好了万全布局。想到狼主不久之后吃瘪的表情，他的心情又舒畅起来，有了几分聊天的心情，便随口问道：“铜雀台之战，沐云战败，狼主打算如何处置他？”
“怎么，你也对那个小子有兴趣？”狼主说着，抓起一颗葡萄扔进嘴里，“如果你想打他的主意，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我很欣赏这小子，也试图过把他变成我的人。但白马城沐云终究是白马城的沐云，不会变成西北苍狼的沐云。既然这样，他越有潜力，对我来说就越危险。
“但凡不是我的人，就是我的敌人。所以白马城的沐云，不能留。”
那个人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便笑了起来，说道：“据说大明宫里对沐云也是这个意思。”
这个意思，就是杀意。
狼主也笑了，笑得有点狡黠，“谁说不能留，就要杀？”
“沐云不能留在长安城，但如果他有本事走出长安，我倒是有兴趣看看这个小家伙究竟能在这片大陆上走多远。
“如果他有本事走出长安城，战甲西风……送给这个小家伙玩玩又如何？”
可是长安城内，已有来自白马城残部的追兵，长安城外，更有西北苍狼的重兵，仅凭一架战损严重的战甲西风，沐云又如何能走出去？
那人虽然没有开口，但眼睛里却流露出了不解之意。
狼主挤了挤眼睛，说了三个字：“走着瞧。”
沐云已经走不动了。
铜雀台之战，战甲西风的核心引擎已毁，瞬间熄火造成的系统崩溃，导致绝大部分的机甲功能都已经失效。现在，战甲西风只是依靠着两台辅助引擎的动力，通过神经元系统传感器捕捉着沐云的步伐，一步一步，笨重地向前挪动着。
每向前进一步，西风破损的机身都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已经遭到破坏而失去平衡的承轴，仿佛不知何时就会断裂，使得这架庞然大物，看起来摇摇欲坠。在机甲内，每迈出去一步，沐云都感到大腿上的肌肉酸痛不已，仿佛这数十吨的重量，全都悬在他的双腿上。
很累。这是沐云现在唯一的感受。
从白马城到长安，他已经走了很长的路。除了狼主和极少数的几个人，很少有人清楚这一路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就连沐云自己也不想回忆。
因为这一路太艰辛，回忆太痛苦。很多人，很多事，他都想忘掉。但有些人，有些事，他不能忘。
所以他只能把它们背负在肩上，继续往前走。
虽然脚步很沉重，过程很累，但他一直都在朝前走，因为他身后已经没有回去的路了。
他不可能再回到白马城了。这片大陆上，已经没有白马城了。
他还记得白马城最后的样子，沙漠上的风吹过白色的城堡，那个年轻的白衣骑士握住他的手，轻声对他说了一些话。
那个时候，正好有鹰从蓝色的天空中飞过，展开的翅膀掠过白色的塔尖。那个画面很美，就像他记忆中的白马城一样美丽。
“就算整个大陆都以为你背叛了白马城，我也不会相信。”那个年轻的白衣骑士握住他的手，对他说道，“因为我是白马城的少城主，我知道你没有背叛我。
“只是……我恐怕没有时间去说明这一切了。
“很抱歉……我已经走不动了。
“接下来的路，你替我走下去吧。
“西风就交给你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替我看一眼长安。
“这辈子还没有走出过这片荒漠，还没有见过这片大陆上最繁华的长安城，这样一想，还真有点不甘心啊……”
年轻的骑士嘴上说着不甘心，但是脸上的神情却很平静，嘴角甚至有一抹微笑。因为他知道，他的路已经走完了。旅途尽头的旅人，总是很平静，因为他终于可以卸下自己身上的重担了。
接下来的路，该沐云去走了。
“去长安吧，去成为真正的骑士吧，去看看这片大陆更多的地方吧。”年轻的骑士这样说。
“不要回头，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这是那位年轻的骑士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沐云没有回头，所以他没有看到白马城被攻破的样子。他最后一眼看到的白马城，仍然是那座美丽的白马城。
年轻的骑士穿着白色的战甲，躺在白马城野花盛开的山坡上闭上了眼睛，就像在午睡一样。远处是白马城的白色城堡，从沙漠里吹来的风，轻轻吹拂着白马城的战旗。
从骑士体内涌出来的血，渗透了白色的战甲，就好像洁白的大地上开出了大朵大朵的红花。
骑士的脸上，还有宁静的笑容。
沐云现在的心情也很宁静。他现在才知道，原来疲倦是这样一种宁静的感觉。
他已经疲倦到没有力气愤怒了。当狼主声称白马城少主的战甲是西北苍狼的战利品，要他用长安城骑士大赛的桂冠来赎回它时，他的那种愤怒。
他也已经没有力气不甘心了。当他距离拿到长安城骑士大赛的桂冠、赎回战甲西风只有一步之遥却被李靖用一招打败的时候，他的那种不甘心。
他现在只感觉很疲倦，很累，但内心却很宁静，甚至有些麻木。
他知道自己快要走不动了。
他知道整个大陆都认为自己是白马城的叛徒。
他知道就算狼主放过自己，白马城的残部也不会放弃追杀自己。
他知道身后有不止一台开启了隐形模式的战甲正在追踪他，随时随地可能对他动手。
他也知道西风已经不能再作战了。
但是，那又如何？
就算走不动了，他也要继续走下去。
就算不能战了，他也要继续战下去。
就算没有路了，他也要走出一条路来。
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一直走到他倒下为止。
在那之前，他会一直走下去。
这样想着，沐云感到很宁静。
他的周围也很宁静。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出了长安主城，眼前的景色越来越荒凉。
如果说长安的主城内那种令人震惊的繁华，尚看不出长安的衰败，那么主城之外的郭城，则似乎在向人们展示着，这座盘古大陆上最辉煌的城市如何一步步走向没落。
商店空荡荡的橱窗，犹如鬼街一般无人居住的房屋，四处弥漫着萧条的景象。
天色已晚，这片郭城的光照时间，似乎远远不如长安主城，才不过下午，街上已是一片昏暗。战甲西风所发出的机械摩擦声，和驾驶舱内沐云沉重的呼吸声，仿佛是这条破街上唯一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灰蒙蒙的街道上，有一块霓虹招牌亮起了灯。看上面的字，是一家机修店。那些闪耀着五颜六色光芒的粗糙字体，在沐云疲倦的视线中，逐渐模糊成了一片白光。
去吧，不要回头，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沐云想着，咬紧牙，向着那唯一的一束光，一步一步地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