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候,严守一站了出来。上次严守一脸上受伤,吕桂花给他搽紫药水,使他在众人面前的地位有所提高,虽然还不能完全抹平偷饺子招供的痕迹,但可以偶尔抬一下头。这个偶尔,现在就用到了关键时候:
“陆国庆没打过电话,前天他还问我电话长得什么样。”
陆国庆一鞋底摔到严守一头上:
“我没打过电话,你打过电话?”
严守一被鞋底摔得眼冒金星,也不由火了,一头将陆国庆顶倒在门框上:
“我也没打过电话,但我认识看电话的老牛。”
陆国庆在门框上擦着嘴角的血,陌生地看着严守一:
“认识老牛有什么了不起?”
严守一:
“我不会摇电话,老牛会帮我摇。”
杜铁环这时站到了陆国庆一边,指着严守一:
“你话都说不利索,要是打不通,不是误了大事?”
严守一摘下自己的帽子,摔到杜铁环面前:
“要是打不通,我就一个人跑到三矿!”
又拉开架势要与杜铁环打架。这时吕桂花脸已洗完,在用双手编辫子。她环视众人一圈,最后看定严守一:
“白石头,明儿早上吧。”
因为吕桂花,严守一1969年打上了电话。三十年后严守一计算,如果没有吕桂花,他在世界上打电话起码要推迟十年。如果是一个民族,早十年和晚十年用上电话,国民经济的发展速度会非常不一样啊。
4
1969年,严守一的嗓子开始变声。过去嗓子像小公鸡,现在突然有些老年的沙哑。严守一是用这种沙哑的嗓子,争取到了打电话的机会。但像上次偷饺子招供一样,他又把所有的同伙都得罪了。而且得罪得有些苦衷。陆国庆他们以为严守一用羊角把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到镇上打电话,是为了单独跟吕桂花待在一起,其实严守一并不全是为了这个。两个月前张小柱来过信,他没钱寄回信,也想借吕桂花给牛三斤打电话,让牛三斤给张小柱捎个话儿,他留给严守一的废矿灯不亮了,废电池没电了,无法往天上写字了。他想告诉张小柱,能不能等牛三斤回来的时候,再给他捎回来一块废电池。但这话既不能告诉吕桂花,也不能告诉陆国庆他们。陆国庆他们,一举一得他们都急了,一举两得他们还不疯了?
比这更困难的是,这一切还不能让严守一他爹知道。上次因为给张小柱寄回信,严守一就挨了他爹一巴掌,现在让牛三斤给张小柱带口信,等于旧事重提;同时,连陆国庆他们知道的去镇上邮局打电话,也不能让他爹知道,因为打电话的是吕桂花,镇上看电话的是老牛,这两个人他爹在世界上都反对。三件事知道一件事,三个人知道一个人,严守一都得挨打。
感谢上帝,这几天安排老严得了伤寒,躺在家里打摆子。前晌盖三床被子还冷,后晌浑身出汗,湿透了三床被子。从吕桂花家回来,严守一站在爹的床头,先是皱着眉嘬牙花子,后是哑着嗓子说:
“爹,冷吗?我给你去烧块砖。”
“爹,热吗?我给你舀瓢凉水喝。”
说着说着动了真情:
“我有点儿想俺娘了。”
最后看着奶:
“不能让俺爹这么干挺着。”
爹和奶都抬起眼睛看严守一。严守一:
“我明儿一早到镇上给俺爹抓药去!”
爹哆嗦着闭上眼睛不说话。奶:
“俺石头长大了。”
不容易。
5
镇上看电话的老牛,和卖葱的老牛成了两个人。老牛卖葱时,严守一记得他很和蔼,现在架子很大。1968年是娘儿们腔,1969年成了爷们儿。职业的转换,原来也能变嗓。从严家庄到五里镇,有四十里山路。走到半路,天上飘起了碎雪。路上羊角把自行车老掉链子。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五里镇,又逢大集。严守一扛着自行车,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到邮政所小楼前,严守一发现自己挤掉一只鞋。这时雪停了,回头在烂泥中找回鞋,再赶到邮政所,正赶上老牛下班。
“下班了,下班了,下午再打!”
电话室的墙上,拴着两捆碱性电池。老牛正在把摇把儿电话往一个木头匣子里装。接着又在木头匣子上加了一把大锁。因为逢集,屋里挤满打电话的人。严守一满头大汗,从人缝里钻到老牛面前:
“牛大爷,俺骑车跑了四十里。”
老牛:
“你跑四百里,也得等到下午。就是我不歇,电话累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
严守一:
“大爷,俺爹是严家庄的老严,过去和你一块儿卖过葱。”
老牛定睛看严守一。严守一沙哑着嗓子:
“去年冬至,你到俺家喝过水。”
老牛看严守一,从屁股蛋儿上摘下一串钥匙,欲开电话匣子上的大锁。突然又停住:
“那也不成,我得听尚所长的。一到下班,亲爹也不能打电话!”
这时吕桂花抱着小包袱挤上前:
“大爷,下午啥时候呀?”
老牛又定睛看吕桂花,看着看着笑了:
“回家吃个馍,喝碗汤,也就一袋烟工夫。”
吕桂花这句问话,把严守一害苦了。她使严守一对于1969年阴历十一月初八这一天的时间不好安排。要么电话马上打,要么老牛吃饭的时间索性长一些,他好去药铺给他爹抓药。吕桂花来镇上只有一件事,严守一有三件事。现在老牛说一袋烟工夫,不上不下,严守一就不好离开。路上严守一就有些犹豫,给他爹抓药的事告不告诉吕桂花。但一告诉,上路就成了一举两得,会破坏两人共赴打电话的气氛。最后没告诉,路上倒默契了,吕桂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他的后腰。现在事到临头再告诉,自己跑去抓药,让吕桂花一个人留下等着打电话,各干各的,就不单是一举两得而成了夹带私货。原来路上你是骗人呀。官盐也变成了私盐。于是严守一就盼着老牛早点儿吃完饭,半袋烟工夫才好。等打完电话再去抓药,抓药就成了顺便,还能另讨吕桂花一个欢心:
“原来你一直没说呀!”
严守一和吕桂花守在邮政所门口,每人吃了两个烧饼,用了半袋烟工夫。但老牛这顿饭吃得有点儿长。一直到太阳偏西,老牛才趿拉着鞋回来了,打着哈欠向大家解释:
“家里来客了。”
接着开电话木匣子上的大锁。一群打电话的人又在那里拥挤。严守一开始奋不顾身,挤在最前面,手里拿着吕桂花给他的两毛钱,往老牛手里递。老牛接过钱:
“往哪儿打呀?”
严守一:
“长治三矿,我打三矿!”
老牛昏沉的脑袋,似乎突然清醒了,又将钱扔回来:
“三矿?三矿可不成!”
严守一:
“为吗?”
老牛:
“太远。二百多里,得多少电线杆呀!县里几十里都听不清,还打三矿!”
严守一都要哭了:
“大爷,俺等了一天呀,动都没动!”
老牛:
“那也得给你排到最后,先拣近的打。”
吕桂花劝严守一:
“等就等吧,只要今天能打上就成。”
严守一欲哭无泪。越是这时候,越不好提抓药了。这时严守一倒有些心疼爹。爹还在家里一阵冷一阵热地躺着呢。终于,太阳快落山时,屋里就剩下老牛、严守一和吕桂花三个人。老牛:
“我可告诉你们,你们这电话太费劲,十有八九打不通。”
严守一已经不关心电话打通打不通了,又将钱往老牛手里递:
“大爷,不管通不通,快点儿试一试吧。”
老牛沉着脸,开始摇电话,对着话筒喊:
“三矿,接三矿!”
但电话里“嘟嘟”一阵,断了。老牛抖着手:
“看看,我说打不通,你们还不信!”
又说:
“我管电话也一个多月了,三矿从来没有打通过!”
严守一看吕桂花:
“嫂子,既然打不通,要不咱走吧?”
吕桂花上前对老牛说:
“大爷,再试一次吧,事情很急呀!”
老牛看吕桂花:
“谁事情不急都不会打电话。我告你,这可是最后一次!”
又使劲摇:
“三矿,要三矿!”
但意外的是,这次电话里有了声音:
“哪里,你要哪里?”
老牛:
“我要的不是你,是三矿!”
对方:
“我这里就是三矿,我这里就是三矿!”
老牛有些慌张,又有些怀疑:
“怎么会是三矿呢?三矿从来没有打通过。你是谁,你是谁?”
对方:
“我是三矿的老马,看电话的老马。你是谁,你是谁?”
老牛大为惊喜:
“嘿,还真是三矿。我是五里镇的老牛,五里镇看电话的老牛。老马耶,今天我们这里是大集。我去年冬天到你们那里卖过葱,你还记得我吗?”
老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儿有些迟疑:
“老牛,哪个老牛?到矿上卖葱的多了。”
老牛:
“冬至前两天,戴一火车头帽子,拉葱的毛驴被铁道绊了一下,腿有些瘸。”
老马半天没说话,似在记忆中搜索,半天才含糊地说: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老牛:
“老马,说话也就天黑了,你吃饭了吗?”
老马:
“接班儿的还没来,还没吃呢。”
老牛:
“今天矿上吃糊糊还是吃面条?”
老马:
“昨天吃的是糊糊,今天大概是面条吧。”
这时吕桂花用胳膊捣了捣严守一。严守一上前:
“大爷,让俺嫂也说两句。”
老牛这时才想起打电话的是严守一和吕桂花,不情愿地把话筒交给吕桂花:
“说吧,快一点儿,别啰唆!”
吕桂花握话筒的手有些哆嗦,嘴也有些哆嗦:
“是三矿吗?我找牛三斤。”
老马在电话那头儿:
“牛三斤,牛三斤是谁?”
吕桂花:
“他在矿上挖煤。”
老马:
“矿上挖煤的有好几千人,电话就一个,我到哪里给你找去?有话快说,我回头通知他。”
这时吕桂花将话筒交给严守一,小声说:
“找不着你哥,是别人,你说吧。”
严守一接过话筒,手也有些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老马在那头儿急了:
“怎么不说话?我把电话挂了啊!”
严守一慌忙用变声的沙哑的嗓子说:
“大爷,我叫严守一,小名叫白石头,俺嫂子叫吕桂花,嫂子就是问一问,牛三斤啥时候回来呀?”
老马:
“就这点事儿呀?这事儿还用打电话?”
“啪”地在那边把电话挂了。这时严守一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儿没说,就是让牛三斤给张小柱带话儿,给他往回捎废电池的事儿。但老牛已经从他手里夺过电话,开始往木头匣子里锁。
从邮政所出来,严守一慌忙用自行车载着吕桂花去药铺给他爹抓药。但药铺已经关门了。使劲砸门,不开。旁边一个卖牛舌头烧饼的老头说,药铺掌柜刚刚下了门板,去十五里外的马家铺子给猪看病去了。1969年,镇上就一个药铺,药铺掌柜既看人,也看牲口。卖牛舌烧饼的老头说,早来半袋烟工夫,就赶上抓药了。
6
从镇上打电话回来,严守一被他爹用井绳抽得浑身乌青。井绳还蘸了凉水。挨打不是因为没有抓到药。没抓到药就对了。因为严守一骑车到镇上走了不久,他爹的病就减轻了。发冷发热五天,该好了。他爹从床上起来,扶着墙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街上。头还是有些晕。天上飘着碎雪,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有些虚。这时碰到严守一的堂哥黑砖头。黑砖头当年十四岁,比严守一大两岁。两年前腊八那天,家里煮羊肉,两人为争一个羊蹄打过架,严守一一碗砸下去,将黑砖头的头砸破了,从此两人成了仇人,不再说话。现在黑砖头见缝下蛆,在虚影里,把严守一骑车去镇上的真相,一五一十告诉了老严。黑砖头起到了陆国庆、蒋长根、杜铁环没有起到的作用。
严守一挨打后,十天没有说话。也没有到吕桂花的新房里去玩。他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彻底完了。第十一天,牛三斤从长治三矿回来了。第十二天,蒋长根在学校告诉严守一,昨天晚上他们到吕桂花的新房里去玩,牛三斤说起十几天前严守一和吕桂花给三矿打电话的事儿。牛三斤告诉众人,矿上也就一个电话,凡是打电话说的事儿,看电话的老马都通过大喇叭广播。矿上都是山,山后还是山。那天严守一在电话里说了一串话之后,老马便打开扩音器在大喇叭里广播:
“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妇叫吕桂花,吕桂花让问一问,最近你还回来吗?……”
牛三斤说,当时矿上正值换班,成千上万的矿工,正顶着矿灯,满脸煤灰,从不同的矿口钻出地面。还有许多人开始往地下钻。矿上正在下大雪,老马的声音在山里不断重复,山里有回音,大雪纷飞中,声音就成了千万个老马。大家听到广播,都顶着雪,露着白牙笑了。以后的十几天里,这在三矿成了一首歌。每天一到吃饭,大家就敲着饭盆唱: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让问一问
最近你还回来吗?
……
严守一哭了。
7
三十多年后,电视台著名主持人严守一在清谈节目《有一说一》中做了一期节目叫“打电话”,这期节目不但创了《有一说一》收视率的新高,“牛三斤和吕桂花”的歌曲也开始在社会上流传。这年年底,因为这期节目,严守一获得观众投票评出的“金嘴奖”。一年以后,吕桂花的女儿牛彩云到北京报考戏剧学院表演系,住在严守一家。严守一刚见牛彩云,吃了一惊:
“像,长得跟你妈真像。自你妈搬到矿上,再没见过。”
牛彩云并不扭捏,操着山西话说:
“俺妈一在电视上看到你就笑。‘打电话’那一期她也看了。可她说,跟她到镇上打电话的不是你,那时你不会骑车。”
严守一吃惊地问:
“不是我,那是谁呀?”
牛彩云:
“俺妈想了一夜,第二天早起说,谁也不是,那一年她根本没到镇上打过电话。”
“我靠!”
严守一脱口而出,感叹词回到了196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