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下片,因有词前小序,他的思路较为清晰。所谓“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中的年少者,当是他的诸甥。此刻他们处在张宽夫园林里,看眼前景象,幽静的小路围绕着张园高大茂盛的树木,因天色渐晚,秋凉沁人。这时大家以金荷为盏,举酒相属,当别有趣味。不过,他却说“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黄庭坚在这里化用了范仲淹的名词《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中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表达的是家万里、归无计之意,所以他说难得尊前相劝酒,从而让人感受到他的思乡情怀。黄庭坚因迁谪之故,一生为官甚多,河南、河北、江西、山东、湖北、四川、湖南、广西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最后死于广西的宜州(今广西宜山)。他本是江西人,四处的流落使得家园之思自不可免。
黄庭坚在沉郁之际突然从孙彦立的笛声中获得超然的情怀,“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成为他心灵的最新写照。所谓老子,犹言老夫,是他自称,如是张扬了他意气风发的神态。这三句是此词最精彩之处。《世说新语》记载东晋瘐亮在武昌时,于气佳景清之秋夜登南楼游赏,瘐亮曰:“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语气间隐然有一股豪气。
作者说自己这一生走南闯北,偏是最爱听那临风吹奏的曲子。“最爱临风曲”句,雄浑潇洒,豪情满怀,表现出词人处逆境而不颓唐的乐观心情。最后一笔带到那位善吹笛的孙彦立:“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孙郎感遇知音,喷发奇响,那悠扬的笛声回响不绝。
此词以惊创为奇,其神兀傲,其气崎奇,玄思瑰句,排斥冥筌,自得意表,于壮阔的形象中勃发出一种傲岸不羁之气。
后人点评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曾说这首词,“或以为可继东坡赤壁之歌云”。
【乱分春色到人家——读秦观《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凘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此词不止于追怀过去的游乐生活,还有政治失意之慨叹其中。有一年早春时节,作者重游洛阳。洛阳这个古代名城,是北宋的西京,也是当时繁华的大城市之一。词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期,对此地留下了难忘的记忆。词人旧地重游,人事沧桑给他以深深的触动,使他油然而生惜旧之情,写下了这首词。
这首词的结构别具一格,上片先写今后写昔,下片先承上写昔后再写今,忆昔部分贯通上下两片。
上片起头三句,“梅英疏淡,冰凘溶泄,东风暗换年华”写初春景物:梅花渐渐地稀疏,结冰的水流已经溶解,东风吹拂之中,春天悄悄地来了。“暗换年华”,既指眼前自然界的变化,又指人事沧桑、政局变化。此种双关的今昔之感,直贯结句思归之意。
“金谷俊游”以下十一句,都是写的旧游,实以“长记”两字领起,“误随车”固在“长记”之中,即前三句所写金谷园中、铜驼路上的游赏,也同样在内。但由于格律关系就把“长记”作为领起的字移后了。“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三句所写都是欢娱之情,纯为忆旧。“长记”之事甚多,而这首词写的只是两年前春天的那一次游宴。金谷园是西晋石崇的花园,在洛阳西北。铜驼路是西晋都城洛阳皇宫前一条繁华的街道,以宫前立有铜驼而得名。故人们每以金谷、铜驼代表洛阳的名胜古迹。但本篇里,西晋都城洛阳的金谷园和铜驼路,却是用以借指北宋都城汴京的金明池和琼林苑,而非实指。与下面的西园也非实指曹魏邺都(今河北临漳西)曹氏兄弟的游乐之地,而是指金明池(因为它位于汴京之西)。这三句乃是说前年上已,适值新晴,游赏幽美的名园,漫步繁华的街道,缓踏平沙,非常轻快。
因忆及“细履平沙”故连带想起当初最令人难忘的“误随车”那件事来。“误随车”出自韩愈《游城南十六首》的《嘲少年》:“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只知闲信马,不觉误随车。”尽管那次“误随车”只是无心之误,但却也引起了词人温馨的遐思,使他对之长远地保持着美好的记忆。“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四句,写春景。“絮翻蝶舞”“柳下桃蹊”,正面形容浓春。春天的气息到处洋溢着,人在这种环境之中,自然也就“芳思交加”,即心情充满着青春的欢乐了。此处“乱”字下得极好,它将春色无所不在,乱哄哄地呈现着万紫千红的图景出色地反映了出来。
换头“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三句,从美妙的景物写到愉快的饮宴,时间则由白天到了夜晚,以见当时的尽情欢乐。西园借指西池。曹植的《公宴》写道:“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词用曹植诗文中意象,写日间外面游玩之后,晚间又到魏国夫人园中饮酒、听乐。各种花灯都点亮了,使得明月也失去了她的光辉;许多车子园中飞驰,也不管车盖擦损了路旁的花枝。写来使人觉得灯烛辉煌,车水马龙,如在目前。
“碍”字和“妨”字,不但显出月朗花繁,而且也显出灯多而交映,车众而并驰的盛况。把过去写得愈热闹就愈衬出现在的凄凉、寂寞。
“兰苑未空,行人渐老”二句,暗中转折,逼出“重来是事堪嗟”,点明怀旧之意,与上面“东风暗换年华”相呼应。追忆前游,是事可念,而“重来”旧地,则“是事堪嗟”,感慨至深。今天酒楼独倚,只见烟暝旗斜,暮色苍茫,既无飞盖而来的俊侣,也无鸣笳夜饮的豪情,极目所至,已经看不到絮、蝶、桃、柳这样一些春色,只是“时见栖鸦”而已。这时候,宦海风波,仕途蹉跌,也使得词人不得不离开汴京,于是归心也就自然而然地同时也是无可奈何地涌上心头。
【孤馆度日如年——读柳永《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戚,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qióng)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jiàng)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讯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首《戚氏》词,是柳永自制的新调之一,共三片,长达212字,是宋词中仅次于南宋吴文英《莺啼序》(240字)的最长的慢字。从词中“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来看,当写于湖北江陵,当时柳永外放荆南,已经年过五十,只做个相当于县令的小官,心情自然十分苦闷。这种情绪在这首词里得到充分的体现。
通篇共分为三片,音律谐协,句法活泼,平仄韵位错落有致。上片写夕阳西下时,中片写入夜时分,下片写从深夜到拂晓,都围绕一个独宿旅寓的行人,写他这三段时间内的所见、所思和所感。
上片“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描写的是微雨刚过、夕阳西下时的情景。“晚秋”两字点出了时令是九月。词先从近景写起:秋雨梧桐,西风寒菊,点缀着荒寂的驿馆。“萧疏”见得花之凋残。“零乱”说明花正黄落。“惹残烟”,一字一层。“烟”而曰“残”,见出梧菊凋零、无复烟笼霭密的生气。“残”而曰“惹”,则见出其勉为弄姿曳枝头的眷恋之情,益发令人怜惜。传神就一个“惹”字。“凄然”以下写出登临所见之远景,联想到“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宋玉《九辩》云:“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以悲秋为发端,自伤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作者与之产生共鸣,不言而喻。“夕阳闲”的“闲”字下得好,对比强烈,是移情的手法。“倦听”以下,转写所闻:一个“应”字更把蝉鸣、蛩响彼此呼应的秋声写活了。这里,“蝉鸣”与“蛩响”彼此相应,实际上与作者内心的凄凉之感相共鸣,这是一种融情于景的手法。
中片“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由情入景,写月夜幽思。从日斜到日暮,再至更阑,风清露冷,天气渐变,人声悄然,至此深入一层,刻画此地此时的心理状态。月明夜静,一身孤旅,清宵独坐,怎能不勾起抑郁的情思来呢?“长空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但见长空云净,银河清浅,明月光辉,怎不让人“思绵绵”呢?“夜永对景那堪”,六字为句,“屈指”以下转入忆旧,纯乎写情。以往昔沉浸歌酒风月的欢娱映衬今日的孤寂,放笔直书,情真意厚、流转自如,更令人伤神。
下片“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写狂放不羁的少年生活,具体地补足了“暗想”的内容。仍用虚笔,与上面密衔细接。“别来讯景如梭”一句转写实景。词笔虚实相间,腾挪有致。经过一番铺垫与蓄势,然后引出了“念利名,憔悴长萦绊”一句。为什么要抛亲别友,孤旅天涯,受这份煎熬呢?不正是被区区的名利所羁绊么?往事萦回,使他数遍更筹,听残画角,终夕难眠。结拍“停灯向晓,抱影无眠”为一篇词眼,写尽了伶仃孤处的滋味,传神地勾画出一个独倚虚窗、形影相伴的天涯倦客形象。
这首词将羁旅情愁、身世之感写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是柳永的名作之一。
后人点评
王灼其所著的《碧鸡漫志》中转引过“《离骚》寂寞千年后,《戚氏》凄凉一曲终”的赞语。
【衣带渐宽终不悔——读柳永《蝶恋花》】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是一首怀人词,采用“曲径通幽”的表现方式,抒情写景,感情真挚。巧妙地把漂泊异乡的落魄感受,同怀恋意中人的缠绵情思融为一体。
上片写登高望远,离愁油然而生。“独倚危楼风细细”,说登楼引起了“春愁”。全词只此一句叙事,便把主人公的外在形象像一幅剪纸那样突现出来了。“风细细”,带写一笔景物,为这幅剪影添加了一点背景,使画面立刻活跃起来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极目天涯,一种黯然魂销的“春愁”油然而生。“春愁”,又点明了时令。对这“愁”的具体内容,词人只说“生天际”,可见是天际的什么景物触动了他的愁怀。从下一句“草色烟光”来看,是春草。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愁恨的连绵无尽。柳永借用春草,表示自己已经倦游思归,也表示自己怀念亲爱的人。那天际的春草,牵动了词人的“春愁”。“春愁”,即怀远盼归之离愁。不说“春愁”潜滋暗长于心田,反说它从遥远的天际生出,一方面是力避庸常,试图化无形为有形,变抽象为具象,增加画面的视觉性与流动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其“春愁”是由天际景物所触发。
接着,“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写主人公的孤单凄凉之感。前一句用景物描写点明时间,可以知道,他久久地站立楼头眺望,时已黄昏还不忍离去。“草色烟光”写春天景色极为生动逼真。春草,铺地如茵,登高下望,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一层迷蒙的如烟似雾的光色。一种极为萋美的景色,再加上“残照”两字,便又多了一层感伤的色彩,为下一句抒情定下基调。“无人会得凭栏意”,因为没有人理解他登高远望的心情,所以他默默无言。有“春愁”却无可诉说,加重了“春愁”的愁苦滋味。这一句既是徒自凭栏、希望成空的感喟,也是不见伊人、心曲难诉的慨叹。“无言”两字,若有万千思绪。然后,作者把笔宕开,写他如何苦中求乐。“愁”,自然是痛苦的,那还是把它忘却,自寻开心吧!“拟把疏狂图一醉”,写他的打算。他已经深深体会到了“春愁”的深沉,单靠自身的力量是难以排遣的,所以他要借酒浇愁。词人说得很清楚,目的是“图一醉”。为了追求这“一醉”,他“疏狂”,不拘形迹,只要醉了就行。不仅要痛饮,还要“对酒当歌”,借放声高歌来抒发他的愁怀。但结果却是“强乐还无味”,他并没有抑制住“春愁”。故作欢乐而“无味”,更说明“春愁”的缠绵执着。
至此,作者才透露,他的满怀愁绪之所以挥之不去,正是因为他不仅不想摆脱这“春愁”的纠缠,甚至心甘情愿为“春愁”所折磨,即使渐渐形容憔悴、瘦骨伶仃,也决不后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语破的:词人的所谓“春愁”,不外是“相思”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