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军士兵一拥而上,把兴哥俘虏了。
萧思温一看这形势,本来就不想硬碰硬打仗的他,立即鸣金收兵,队伍“呼啦”一下,就往城里退。固安县城只是个小土城,城墙都是用土夯起来的,高不过一丈,宽不过数尺,高怀德和王全斌都侦察好了,他们看萧思温想跑,哪里会放他退回去,两人指挥大军就追。
萧思温胆子小,一路往回奔,也没安排将士分批撤。照理撤退时要安排弓箭手压住阵脚。如果敌人追来,弓箭手可以在两侧开弓放箭,把敌人挡回去。但萧思温跑得太快了,他一路跑,还一路喊着让城上放吊桥,开门。这一开门,高怀德他们的机会来了。高怀德骑的是一匹西域快马,这种马有个外号,叫“骁跘豹”,在西域能爬雪山,在雪山上能追上豹子。如今他一马当先,追上了萧思温的队伍,直接杀入契丹军阵,一路追着萧思温。萧思温没想到大周有这样的战将,猛得要吃人,他只好抱住马脖子狂跑。进了城,他就大喊“放城门,放城门”,可是城门已经放不下来了,后面还有那么多兵马呢,而周军就跟在契丹军的后面,一步不落,真是兵败如山倒啊。照理说,契丹军都是草原上猎手出身,战斗力没得说,但是,主将一逃,士兵们就没了主心骨,只能跟着逃,眼睁睁看着周军追上来,砍瓜切菜一样被收拾得没有还手之力。萧思温脑子挺灵活,看高怀德追得厉害,索性也不回府了,直接就从城的南门奔向了北门,然后穿城门而过,逃走了。
在城北的草原上,那里驻扎着一支刚刚从北院调来的契丹粮草部队,他奔向了那里。
高怀德和王全斌就这样占了固安县城。
赵匡胤知道,固安县城能占,也应该守,以攻为守,以进为退,才能确保大部队安全。再说,看萧思温这个样子,只要穆宗不来追究,他是断然不会回来抢的,那就先占着。如果张永德安然撤退了,接下来的事再议了。
然而,赵普却不这么想。赵普觉得赵匡胤应该赶快伴驾,此乃极端重要之时刻,赵匡胤不能陪伴在皇上身边,将来危矣!夜。北方的天空分外高远,北方的叶露也分外凉。赵普拉着赵匡胤来到草原上,两人并肩走着,赵普一路看天,似乎是在思考。他问赵匡胤:“将军,你说人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匡胤长长地叹口气:“男子汉生当建功立业,把公平带给天下,把安宁带给百姓!”
“那么,将军你做到了吗?你今天做的和你的理想是一致的吗?”
赵匡胤摇摇头:“去日苦多,来日无多,一事无成!天下分崩离析,百姓苦不堪言!”
赵普指着天,又指着地,严正地问赵匡胤:“将军,此刻只有天地你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想问你,当今的皇上是那个能把公平带给天下,把安宁带给百姓的皇上吗?我想问你,你觉得这样的皇上和国家,是你要的明君和乐土吗?”
赵匡胤看看天,看看地,想了又想:“皇上不信任我们,身边充满了小人;国家田地不均、税赋不均,百姓耕无田,如何是好?”
赵普领着他走到一处山坡高地,下面是如银的草场,月光如华。“将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不你来做皇上,建设你心中的王道乐土!”赵普道。
赵匡胤不说话。
赵普也不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
好一会儿,赵普道:“将军,你把我送给皇上吧,这样你安全些,否则,你总有一天要么反了,要么被皇上杀了!”
赵匡胤还是不说话。
赵普又道:“将军,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赵匡胤看看天,看看地,似乎没有听见赵普问话。
赵普道:“飞龙台!”
赵匡胤这回听到了,他将信将疑地问:“这里真叫作飞龙台?”
赵普道:“是的!”
赵匡胤又不说话了,他径直下了山坡,往回走。
赵普跟在他身后:“这是天意!”大军静悄悄的,没有号角和声鼓,风起云不动,思归人未还。
沧州周军大营,世宗躺在一张躺椅上,一动不动。他一个人待在大帐里,好几天不见人了。
王公公劝他:“皇上,李重进求见。他已经求见您好几天了,您是不是该见见他?”
世宗不耐烦地挥手道:“告诉他,一个躲在后方的将领和一个躲在后方的皇上,没有什么好见的,让他有什么事做什么事去!”
王公公低着腰给世宗煎药,炉子里的火哧哧地冒了上来,烟熏着他的眼睛,疼得睁不开。世宗扔了一块手帕给他,王公公拿了一把小凳子,移到世宗边上,一边给世宗捶腿,一边道:“皇上,老臣的意见,退兵也不见得就是失败,相反是胜利啊。两个月内我大周军队兵不血刃夺得三关之地,已经是重大胜利,夺下三关,我与辽的边界北移了八百里,开疆拓土不说,还获得了重大的战略纵深。即使是在此刻,赵匡胤部还攻占了契丹的固安县城,固安县城掌握在我军手上,而契丹大军却不敢来犯,经过此战,契丹再也不能小瞧我大周了。北方边境可以安宁了,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啊!”
“可是,我们没有拿下幽州,那是功亏一篑!”
世宗咳嗽起来,他叫道:“把那什么玩意儿,弄走,弄走!”世宗的脾气明显变得暴躁了,也许病人都如此吧。王公公解释道:“皇上,这是宫里来的太医给您做的药引子,就是让您闻了病能好得快!”他给世宗递过一块毛巾来,“您用毛巾擦擦脸,要是受不了,就用毛巾捂住鼻子!”世宗看看王公公,说:“你自己怎么不用毛巾捂住鼻子?”王公公笑了:“皇上的药,我们做小的闻着也是福分呢。再说了,老臣要是不闻这药,万一太呛人了,老臣不是害了皇上么,老臣得留着鼻子闻药的味道!”世宗笑了:“唉!你啊,你是又狡猾又老实!”王公公又递上一碗汤水:“皇上,喝药吧。”世宗接过药:“王公公,要是我不在了,你会不会念着我?”王公公惊慌地道:“皇上,可不能这样说话,您是真龙天子,上天有好生之德,必会保佑您平安无事。您看,您不是好多了么?”世宗喝了一口,又咳嗽起来:“你不要骗我了,你觉得我好起来了吗?你说说,除了你,还有谁会念着我?这些大臣中哪些人值得信赖?”王公公不敢多说话,他知道这话说得出收不回:“皇上,大周的臣子个个都忠诚,您尽可以信赖。只是,如今赵匡胤不在您身边,照应的人总少了一些!”他悄悄地提了一下赵匡胤,是因为昨晚赵匡胤派人来,特地给他送了一支千年辽参。今天早晨,张永德又拿了一支辽参来,他猜赵匡胤一共准备了两支,一支通过张永德送给皇上,而另一支竟然是给了他!赵匡胤是不想留在固安县城,是想来皇上身边啊。
“皇上,老臣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王公公想了想,索性和皇上说说开,也许能帮上赵匡胤。世宗喝了药,把碗给了王公公,王公公给他递上白水,让他漱漱嘴,然后道:“皇上,虽然皇子年幼,但是也该立为王储,以免国人虑念!”
世宗点点头,“是啊,可符皇后如此年轻,而宗训又如此年幼,将来他们孤儿寡母,如何自处啊?我真担心他们生在帝王之家,不但不是他们的福分,相反是他们的厄运啊。”世宗的话音里竟然有哭腔。
世宗一世英雄,此刻却是如此无助。王公公心里非常无奈,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皇上,老臣能做什么?也许老臣一个人做不到,但是,全体大臣协力,一定能做到,皇上您吩咐吧!”
“先召范质、魏仁浦、王溥前来,次召张永德、李重进前来,让他们分头来觐见吧。你亲自去把皇后和皇子接来!”世宗吩咐道。
王公公道:“老臣知道了,这就去办。只是皇上,大臣们都希望您回京,皇上还是回京吧,住在这里,缺医少药,怎么行啊?再说,京城不能一日无主啊。”
“我就想看看,他们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到底能不能活。没有我,难道天地就停止运转了吗?国家就不发展了吗?”王公公点点头,道:“那也不能在沧州啊,不如去濮州,那是您的发迹之地,恐怕也更安全些,离京城也近。”
世宗点点头。
“皇上,可宣赵匡胤前来护驾。”王公公又悄声补充道。
世宗叹气,然后他躺下,闭上了眼睛。王公公给他盖上一条羊毛毯,轻轻地走了出去。山的北面还有冰块,尤其是峡谷中的冰还没有化开,但是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走到太阳底下的时候,人就起汗,而一旦走到山阴里,人又冷得不行。
赵匡胤带着队伍,从固安县撤退,时值正午,大家都想休息,赵普却不同意。
“将军,我们应该尽快赶到沧州,如果让李重进先到,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赵匡胤不相信他们有什么机会。“在我们面前还有好几道沟坎,我们有什么机会?顾命大臣?托孤之臣?我们都赶不上,无论如何赶,都赶不上那些位置早就排在我们前面的人。你以为我赶回去是要争你说的那些?不是,我要是为皇上尽忠,保护皇上!”
赵普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放松了马缰绳。赵匡胤见赵普似乎明白了过来,就不再搭理他,一扬鞭子,跑到队伍前头去了。
这时,王彦升、楚昭辅等赶了上来,王彦升问道:“先生,将军到底怎么说?他骂你了?”
赵普点点头,王彦升道:“将军他就是这个样子,愚忠。皇上都要不在了,他还忠于谁啊,谁要他忠啊?你也别担心他,他现在就是脑子不开化,我们兄弟知道您的心思,您有什么事,就直接吩咐我们,我们直接做了得了,要是将来他怪罪下来,我顶着!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什么。再说了,我们这是为他好,为大家好!”
赵普点点头,问道:“罗彦环可在?”
王彦升看看四周,用手上的刀背磕了一个士兵一下,“你去把罗彦环罗棒子找来,就说赵先生有事找他!”
那士兵“喏”了一声,拨转马头去了。王彦升凑到赵普跟前,“你是不是有什么计谋,要我做什么?”
赵普一边沉思,一边道:“回头你和罗棒子一起去,这事得小心着点!”
一会儿,罗彦环催马过来了,他跳下马对着赵普施礼:“先生,我来了,你找我有事?”
王彦升叫道:“叫你肯定是有事了,不过你也不用这样大动干戈,每次都下马行礼,累得慌!”
罗彦环看看王彦升,也对他行礼:“王将军,好啊!”
赵普把他们几个拉到路边:“我要你们骑上快马,马不停蹄赶往濮州,我预计皇上不日起驾,到了濮州会做停留,皇上会在那里接见各位大臣,安排身后事!”
罗彦环是第一次听说皇上要驾崩了,他脑子“嗡”的一下,说:“先生,这可是杀头的话啊,您跟将军商量过了吗?再说,皇上真的要驾崩了?”
赵普道:“这个时候,只有赌一把了,我们赌赵匡胤将军成为顾命大臣!”
王彦升听罗彦环这样说,非常不满:“罗棒子,你是不是不想干?不想干就早说,我的刀可是不认人的!”他摆弄着手头的刀,罗彦环哪里真怕他,他只是感到震惊,没有思想准备。“我不是这个意思,为兄弟我死一百次也不会眨眼睛,可这事太大了,咱们得谨慎啊!”
赵普道:“当前的形势是,几个文臣我们干预不了,但魏仁浦排进前三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我们赵将军是否也能排进前三,关键是军权!”
罗彦环道:“李重进、张永德、李筠、慕容延钊……这些人排在将军的前面,的确是不好办啊!怎么才能让皇上想起将军呢?”
赵普道:“如何让皇上想起将军,我已经安排了。皇上身边有王公公在就好办,前时,我让人带了两支辽参去沧州,一支通过张永德献给皇上,一支我特地偷偷送给了王公公,我想王公公一定能明白我们的心。我思来想去,皇上要安排顾命大臣有两种方法,一是安排李重进、张永德两位将军直接留京,拱卫新皇帝,一是把李重进和张永德外放,让他们一个守卫南边,一个守卫北边,而在京城建立一个以文官为核心的、以年轻将官为辅佐的班底,这个框架里,如果有我们赵将军和韩通等人,就有机会了。”
罗彦环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这次我们回师就是要让将军快快出现在皇上身边,影响皇上的决策?”
“对,不仅如此,我们还要促成第二方案,让第二方案在皇上心里扎根。”赵普道,“这就要我们有些谋划了!”
王彦升道:“赵先生,要比脑子,我们不行,要比行动,我们肯定行,你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赵普道:“你们真的什么都愿意做吗?你们敢吗?”
王彦升瞪着眼睛道:“我们何时怂过!你放心吧,我们的命都是赵将军的,只要是为将军好,我们可以舍命!”
“舍命倒不用!”
赵普从马鞍袋里掏出一块木牌,他打开让罗彦环看,罗彦环一看木牌上写着“都点检做天子”,他倒吸一口凉气,“先生,这可是对我们殿前司大不利啊!”此刻做殿前司都点检的是张永德!
赵普正色道:“殿前司只能有一个人出线,你希望这人是谁?如果张永德将军出线,我们赵将军还有希望吗?”
罗彦环道:“这可能要出大事!”
赵普道:“放心,谁都不会相信这个牌子。只是,皇上看到这个牌子,一定会受到影响,李重进和张永德将军不会死,但他们也许也不会进京。我们只是不希望他们进京,我们要的不过就是这个结果!”
王彦升道:“罗棒子,我们就听先生的,先生哪里会害将军。”
罗彦环拿了木板,放进自己的布袋里,他对赵普深深一礼:“先生,这事就到你我他为止,你也别让他陪我了,我一个人去,如果出了事,你们就当不知道,我会自我了断,绝不会让你和将军牵连进来!”
王彦升拉住他:“不行,我要陪你去,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罗彦环道:“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又不是去打仗、杀人、放火,两个人去,路上反而不安全!”
赵普道:“我反复想过,你此去危险重重,边关上到处都是巡查军士,你一路西行,要用上将军的令牌,但进入沧州之后,就不能用令牌了,万一被人搜身,搜出木牌就会非常危险!”
王彦升道:“我来护送,远远地跟着,如果出现巡逻队纠缠,就上去帮忙!”
罗彦环握了握手里的剑:“你是说,你来杀人?”
“对!我来杀人,你跑!”王彦升道。濮州,世宗大帐。一股股的药味弥漫着整个帐篷。范质、魏仁浦、王溥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们在大帐外扑打着身上的灰尘,王公公掀开大帐的帘子,他们立即闻到了一股说不清的味道,范质内心充满了不祥的预感,这多么像死神的味道啊。他想起当初,世宗的父亲,先皇郭威弥留之际,四周也是这种味道。“皇上,您还如此年轻,大周还完全离不开您,大周还是个婴儿啊,您怎么能撒手不管?唉,您早该听我的,不要出征,您不听。早该听我的,不要这样不要命地工作,您不听。如今大周该何去何从?哪里是大周的未来啊?”范质不禁老泪纵横。王溥看见范质这样,心里也难过,他也已经听说皇帝不肯回京,要在这里养病,这个架势,是要做最后的打算啊。王溥道:“老丞相,你别这样,这样见皇上,不是让皇上更加难受吗?我们得高兴一点,千万不要这样!”他扯扯范质的衣袖,范质会意,用袖子擦擦自己的眼睛,他老眼昏花,胸前抱着一摞文书,正要进大帐,脚似乎跨出去了,却根本没跨进门槛,结果,一个狗吃屎,跌进了大帐。魏仁浦心事重重,没有注意范质,但范质“砰通”跌进去,还是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了,他拉住范质,两个人搀扶着,走到世宗跟前。
世宗脸色蜡黄,皮肤呈现出一种亚麻色,几乎是半透明的,血管和血液流动的样子都映出来了。
他半躺着,手指动一动,让三个大臣看他身后的符皇后和皇子柴宗训。“你们见过皇后和皇子吧!”
三个人见过了符皇后和皇子,皇后和皇子显得特别可怜,两个人一个是十八岁,一个是八岁,都还是孩子,毫无政治和军事经验,要在这虎狼之世让大周站住脚跟,在这虎狼之臣中立住身形,如何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