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赵桂桂把老事务长逼上了梁山,急得想跳井。那是半锅倒在地上狗都撵不上的清稀饭,喝多了,最实际的享受是跑厕所。赵桂桂还要预先捞一碗稠的,自顾自地吃,说是:干部们悠转了各个生产队,辛苦,我也在劳动,同样辛苦——主不吃,客不饮,我不先吃谁先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赵桂桂够伶牙俐齿的。老事务长不能吭声,简直灰了眼。代二兴也脸上无光,心里像猫抓。干部们看出了端倪,这对我日后的处境显然没有好处。
那一碗米和一小块肉,真救了我的命,也引来了更深的灵魂冲撞。
母亲不敢相信是赵桂桂给的,她有些担心和害怕。儿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是母亲生命的一部分。她已经知道我的饭被扣掉了,和弟弟妹妹忍着不饱的肚子,给我留下一部分稀饭,然后趁着月色,悄悄地从乱草里拿出没有被收缴去的小铁锅,放在炉子上,煮鸭儿芹。那是生长在水沟里的一种野菜。
久违的炊烟从屋里冒出去了,融汇在夜气中。川西坝子的头上像倒扣了一口偌大的黑锅,星星闪烁着,田野里非常安静,没有了白日里不时响起的高音喇叭声。
拿着米和肉往家里赶的时候,我的心怦怦跳,很紧张,有点儿惊弓之鸟的感觉,而更多的是灵魂的触动,想到“赵姐”这个词儿,眼眶有些发热和潮湿,那是一个男子对女人最真实的感情。或者由于书看多了,习惯于没有边际的联想,我又想到,赵桂桂把我当成了俘虏,能让一个没有结过婚、知书识礼、内向的青童男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是女人的心理满足。这个念头一出现,我马上责怪自己了:别忘了赵桂桂的恩情,它是那年头最可贵的良知!
在今天看来,一小碗米和一小块肉,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足挂齿。可在当时,珍贵得能与人的良知和生命画上等号。母亲把野菜铲起来以后,又把米煮进锅里,再将肉成小片,放进去。米和肉在锅里蹦跳的时候,好香啊,香飘在难忘的岁月,飘进铭刻在庄稼人记忆里的历史。也许就是这种超时空的香味,引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
能有这样的饭和肉,还有菜(野菜),当是难得的佳肴美餐,它不仅要补偿我饥饿一天的肚子,母亲和弟妹也能得到分享,还应该给卧病在床的继父盛去一碗——不能忘了养育之恩!
一家人沉浸在从天而降的喜悦之中。恰恰这时候,被社员称叫“断炊使者”的女人出现了。那个风骚的女人,三十多岁,和母亲一样,是从邻县的小镇改嫁而来的。到了此地,很快就被人抖露了根底,加上行为不检点,不知不觉便有了“孙骚牛”的邪称,听起来让庄稼人联想到女德和性行为淫乱的密码。不知什么原因,她竟然在一夜之间当上了禁查社员在家中煮食冒烟的钦差大臣。她一上任,大小院落的人就叫苦不迭。
母亲原想她会看在曾是同乡有过相似的改嫁经历,能给一些宽容,放过来之不易的一小锅肉食,谁知那女人六亲不认,仿佛捉住了一群国境线上的偷渡者,气势汹汹地去倒锅里的饭,并且要拎走小铁锅——没收,交大队干部!
母亲愤怒了,可她是弱者,理亏。
我有了从未迸发出的男子汉震怒,扑上去,与她争夺,手被小铁锅的边缘划破了,流着血,锅里也出现了殷红。
弟弟和妹妹吓着了,望着搏斗的场面和不能再吃的肉食,眼泪都出来了,。
“孙骚牛,你给我放手!”
随着女人的呵斥,胡丫头儿冲了进来。
孙骚牛一怔,松开抓住小铁锅的手。她见是胡丫头儿,好像见了仇敌似的,又来拎锅。胡丫头儿突然跳起来,在比她高大的孙骚牛脸上,扇了一耳光。她们扭打起来。胡丫头儿显然不是孙骚牛的对手。从我见到胡丫头儿以来,还没有目睹她有这种不顾一切的野蛮劲儿,见她吃亏,我突然感到心痛,也破了“男不和女斗”的禁忌,到孙骚牛的怀里去抢人,救她。仿佛悟出了什么,孙骚牛马上放了胡丫头儿,匆匆跑掉了。
胡丫头儿的发卡落到了锅里,她伸手捞起来,对我说:“快吃吧。”
我把有血有胡丫头儿头屑的饭食舀在碗里,吃着的时候,胡丫头儿“哇”一声哭了。
11、苍穹下的新坟
落泪是金。胡丫头儿的哭震动着我的心,把我内心深处的东西搅动出来了。
孙骚牛毕竟惧怕胡丫头儿。因为,不管怎么说,胡丫头儿是生产队长的老婆。
孙骚牛不傻,她懂得做女人的诀窍。她恨胡丫头儿,恨我,在妒恨中说了我和胡丫头儿的坏话,胡诌的是那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男人和女人脏兮兮的话,说了以后走人,查无实据死不认账。
气极了的胡丫头儿骂她“荡妇”、“骚货”。胡丫头儿敢当面骂,骂死不负责。孙骚牛却不在乎,骂也白骂。
孙骚牛的原名叫孙玉卿,名字挺富贵的,人也长得满过得去,是那种轻佻和风魔组成的浪荡美,骨子里透出女人的淫和骚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和乡下女人都有天壤之别,属于另一个特殊的档次。命运偏偏要捉弄她,让她改嫁到乡下来,新一轮的丈夫粗野且穷。在那时,有“穷”的标志,是安全的保险系数。而她受不了,不止一次在心里说,嫁了个×!那个公牛似的再婚男人,除了能在性欲上极端满足她以外,真的没啥意思!结婚是女人的分水岭,结了婚,离婚,再结婚,这中间孙玉卿还偷过人,不只是一个一夜情,如今又到了让她感到陌生的乡下,她不甘心,灵魂在裂变着,人性不断地扭曲。
胡丫头儿讨厌和气恨有“骚牛”之称的孙玉卿,是从女人的感情和内心里升腾出来的鄙弃。孙玉卿也特别恨胡丫头儿,恨来巴不得把这个有棱角的丫头片子推倒在野蛮的男人身下,让色鬼强奸。胡丫头儿骂她“荡妇”、“骚货”,她说:“老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那你呢?”她认定胡丫头儿在出嫁前已经和野小子早就干了那种事。
孙玉卿就这么个逻辑。
胡丫头儿让她惧怕,她不敢对胡丫头儿得寸进尺。除了胡丫头儿是当时的队长老婆,更让她丧气的是,总让她觉得,头上好像悬着一把降伏女妖的剑,即使把胡丫头儿像玉镯摔碎了,也比她纯洁比她强。她成不了正儿八经的乡下女人,乡下女人也瞧不起她,她要让女人的另一面展露优势,甚至踩着同是女人的脚往前走。胡丫头儿好像是她的天敌,偏要挡她的道。孙玉卿的前夫是邻县小镇上的管制分子,她离得了婚,离不了阶级敌人的根系,这是她的悲哀,也是她比一般女人更积极更心狠的原因。
自从孙玉卿因为大队干部的一句话,当上了“断炊使者”,为了断绝社员想走回头路,大部分的“家灶”和铁锅因她而毁了,农家小院极难冒出犯忌的炊烟。那顿经历非凡的肉饭,在胡丫头儿的痛哭里,我吃了以后,那口小铁锅难逃厄运,终归被收缴了,砸成废铁,送到山里炼钢铁去了。
孙玉卿不肯善罢甘休,到大队党支部书记和大队长跟前,告了胡丫头儿的状,可惜没有任何结果。这让她很泄气,积极性锐减。胡丫头儿没有饶过孙玉卿,逼着陈牛抗旨,把孙玉卿撤了。陈牛对孙玉卿也不满,认为这骚婆娘太过火,对自己的娇妻大不敬,还能不听胡丫头儿的?后来,大队干部没有再过问此事,陈牛也装糊涂,从此以后,他管辖的生产队里不设立“断炊使者”这种没有官衔而权力极大的狗屁官儿,暗暗放了大家一马。社员们对此有口皆碑,却不知是胡丫头儿的功劳。
陈牛把孙玉卿弄到田里去劳动,有人戏称,说把那骚婆娘晒得累得尿都流在裤裆头,魂也掉了,够可怜的,骚性彻底退了。
孙玉卿曾经辱打过我的继父。
论家庭成份,继父属于既不在依靠的范围之内又绝非被打倒的对象,中不溜儿,上中农。他颇有养牛的经验,也曾经做买卖牛的中介,在当年的庄稼人看来,是乡村里的“编外剥削者”,按照那年代的生活标准衡量,在外喝几杯烧酒,有脆花生和一盘烧腊肉下肚,个人过的生活还有“地主”级别的嫌疑。到了公共食堂时期,早就不作牛行中介的继父,除了给集体喂养一头耕牛以外,还要犁田,劳动量是很大的。到孙玉卿担任“断炊使者”以后,家里再难有野菜之类的生活补贴了,继父因为营养严重不足,患了肿病,面黄肌瘦,双脚浮肿,母亲悄悄给他拿回来一些生红萝卜。
有一天,继父抄田回来,坐在门前晒太阳,一边嚼着生红萝卜。他赤着脚,脚上沾满了泥。
母亲和我们都在田里劳动。
孙玉卿出现了,指着继父手中的红萝卜,好像抓住了小偷的证据,呵斥着继父。知道孙玉卿底细的继父,自然不怕她,也点出了她的淫乱羞丑之处。孙玉卿狂怒了,破口大骂。那一刻间的孙玉卿,简直不像个女人,她那好看的脸,因为羞怒开始扭曲,白里发青,她脱下鞋,先在胯下一擦摩,然后跳起来,在继父猝不及防的时候,猛打继父的脸,还嚷继父调戏她……
继父的脸紫了一团。
第二天,继父便病倒了。有人说,因为他挨了女人的摸×耳巴子,太不吉利。
待继父的病稍好一些,便到圈里去喂牛。那牛也够害人的,不早不迟,偏偏在那时害了癞(生疥疮),痒得叫,不停地打圈。继父按照庄稼人习惯的治疗方法,在患处涂抹煤油和六六六粉,然后把牛鼻绳拴短一些,让它只能够得着牛草,不去舔身上,好好自我保护。谁知第二天早晨,悲剧发生了。那头牛不知为什么挣脱了绳子,因为舔食了煤油和六六六粉,死在了圈里。
在当时,害死耕牛是一项重罪。继父被带走了,在县公安局关了十多天,由于没有毒害耕牛的确凿证据,加上继父病得不轻,便被放回来了,从此卧床不起。不久,继父悄然离开了人世。他死的时候,我们都在田里劳动,没有人给他送终。
那年代,死了的人不用火化,还是老传统,装在棺材里,土葬。继父没有棺材,胡丫头儿督促陈牛,叫人拆了一张生产队的旧拌桶,做一个火匣子,装殓死者。人死了,入土为安,由队里的社员抬着不再耕作的继父,在悠悠的苍穹下,到邻县的墓地里去安葬。没有唢呐,撒着不多的纸钱,为继父买路。我和继父亡妻的儿子,也就是哥,端灵执幡,送劳累一生的继父,去安息休养。
那是在春天里,金黄的油菜花已经含苞待放了。路旁和溪边的野花星星点点,预祝人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