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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腊月里的一个黄道吉日。残雪零零星星散布在秦家大宅的屋檐、窗棂、花蕊、树枝上,在散淡的阳光里晶莹剔透。大门飞檐翘角下一对守门的石狮,脖颈上系着红绸喜笑颜开。宅内一串串大红灯笼拖着尾须在微风里摇曳。云雕木窗、朱漆木门上贴满大红双喜字,大红与雪白交融,平添一分吉祥的气息。这日是四十二岁的秦乃翊迎娶二房卢萱的日子。大太太进门二十多年只为秦家生了一女,秦乃翊只得再娶一房续后。爆竹声、迎花轿的喇叭唢呐声震动幽静的覃沐镇,秦宅门外挤满看热闹的人。秦家大院人声鼎沸,宾客满堂。

秦乃翊留着八字胡须,国字脸上浓眉小眼,步履之间散溢着雅贵之气。他前后应酬忙碌着,心里却惦念着洞房里的新娘。新娘端坐于床沿,大红喜装遮掩不住纤细的体态,听闻有人进来,她赶忙将在膝盖上摩挲的手交叉端放。秦乃翊似乎猜到她局促不安的心思,攥住她的手轻抚了两下。她的手柔软细腻,微泛凉意,指甲白得透明,腕骨明显突出。秦乃翊叹了口气,怎么这样瘦?将手移到红盖头上。媒婆说卢小姐虽然瘦了些,可是一副贵人相。秦乃翊一掀红盖头就撞见一双杏仁眼,眼波像一潭流动的水,柔和地流到他的心里。瓜子脸上两瓣薄唇微微一翘,温婉谦和,果真是一副好面相,秦乃翊眯着眼笑了。卢萱是家中独女,羸弱多病,是个药罐子。父亲早逝,留下大笔遗产给她,陪嫁时就有一个元宝箱,价值不菲。算命瞎子说这女子需嫁多子之家做妾方可避难,果然嫁到有五兄弟的秦家后,卢萱的身子日见好转。那时候秦家五兄弟已分了家,各有居所。

婚后第一次家宴,桌上菜肴丰盛,但偌大的宅子用餐的主人唯有四个。大太太如琳贤淑端庄,沉默寡言,眉间眼角的皱纹遮不住韶华丽容,谈吐间流露出大家闺秀的气度。二太太卢萱拘谨地坐在秦乃翊边上。闲住在表哥家的文玉姗姗来迟,在卢萱对面落座,她笑盈盈赞道,风流才子加下凡仙子,真是一桩好姻缘啊!说完一双月牙小眼斜睨了如琳一眼,举起酒杯起身敬卢萱,新娘子,快!快!快!为我们秦家添丁呵!如琳面露不悦,鄙夷地睃了她一眼。文玉笑声又尖又脆,细腻光滑的皮肤为她添上几分姿色,她说东道西玩笑不止,为这桌寂寥的晚餐增添了一分喜气。文玉家境贫寒,初见表哥家的豪奢,便打定不再离开的主意。

当年卢萱为秦乃翊产下子嗣,取名福至。这福至五官端正,与大太太如琳已出嫁的女儿神貌酷似。这天如琳又带着三岁的福至去逛街,路上她抱着儿子仔细瞅,一头乌发梳得发亮,白嫩的脸蛋胖若银盘,微笑时酷似秦乃翊,忍不住在福至白胖的手上捏了一把。街上一个算命瞎子摇着鹅毛扇翩翩而来,如琳迎上去叫道,先生,给我算一卦吧!说完便随意将福至放在一边。算命先生摇头晃脑念了一通,最后两句:虽有福相,祸从今起。如琳张皇地侧身一看,福至已不知所踪。一个月过去了,福至依然杳无音信,卢萱因愁病倒,秦乃翊惶惶不可终日,如琳日日在佛堂求菩萨显灵,早日找回福至。一年过去了,卢萱没有再生育。

早春二月,阳光稀薄地落在屋檐的缝隙里。厨房里进出的人比平日里多,异常忙碌。几个佣人站在门廊上聚成一堆窃窃私语,大太太如琳用异样的目光观望他们。她的贴身丫鬟匆匆跑过来说,夫人,老爷昨夜娶了第三房太太。如琳一脸愠怒,是谁?丫鬟吞吞吐吐答道,表小姐,文玉。大太太捏紧双拳转身进屋,自言自语道,不出所料,不出所料啊!如琳早就看出了文玉的那点心思,她厌恶圆滑机灵的文玉,尽管老爷倒并无半点娶她之意。如琳想假如老爷欲娶文玉,她就加以阻止,不料老爷居然秘而不宣地娶了文玉,她心里自然不爽,但也只得默许。至于文玉是如何设法让木讷的老爷主动纳她为妾的,这是大宅里谁也猜不透的一个谜。

在文玉房里,秦乃翊摸了一把文玉白白的脸蛋,该起床了!文玉拦住老爷的腰拉他倒下。窗外花园里叶绿花浓,几个仆人在远处一闪而过,文玉指着他们说,看看这些人多利索,没有我的调教前像块木头。秦乃翊点点头,嗯,多亏了你!文玉小眼一转说,老爷我想去布庄里找些事做。秦乃翊说,你就待在家里赶紧给我添个儿子。文玉道,我做事生子两不误,行不?老爷只得默许了。果然文玉在布庄做事干净利落,老爷一下多了一个帮手。年末,文玉为秦家添了个千金。福至失踪将近两年,派去寻找的仆人一直未归。时日一长,老爷厌倦了卢萱房里的药味,喜欢往文玉房里跑。一时三太太文玉的住处成为大宅里最热闹的地方。

不知从哪天起,秦宅后花园里半夜闹起鬼来。秦乃翊纳闷,非要亲自探个究竟。三月深夜,清风拂面,花香满园。秦乃翊手持佛珠,漫步在花园的石板小径上,口中念念有词:何方来的鬼怪?二更时分,秦乃翊对着一只麻雀的啼叫声轻叹道,无聊啊无聊,背着手准备回去。忽见侧面朱廊里一个黑影闪过,那影子在花园里乱晃了一圈,嘴里念着,福至,福至。秦乃翊大惊,他蹲在花园大门边,一把拽住闪出门的黑影,只听见一个女子惊叫一声倒在地上,一看是二太太卢萱。中医把脉后说二太太神志恍惚,半夜出去是做梦所致,经过一番细问,诊断为心病。卢萱长年牵挂失踪的福至,精神有些异常,嘴里重复着一句话:福至被人抱走了,做别人儿子了。

这夜秦乃翊十分想念独子。翌日一早他换了件长袍,带着心腹管家阿元和两个家丁仓促出门。原来半月前在外找寻福至的阿元在江苏无锡一个大户人家家里遇见一个酷似福至少爷的五岁男孩。阿元用零食哄住男孩,仔细观察,发现他耳后有一颗与少爷同样的小痣,又趁其不备撩起衣服看他背部,果真有一个带毛胎记。阿元欣喜地认定这个男孩就是福至少爷,买玩具哄他玩,准备骗他回家,却被男孩家人撞见,威胁他要去告官。秦乃翊急忙赶去无锡验证,一个多月后,他喜气洋洋地领着一男孩进了家门。福至当年被人贩子卖给无锡一户膝下无子的有钱人家当了儿子,这户人家见有人来认领,矢口否认。秦乃翊被迫打官司,费尽周折,终将儿子赢回。

五月里一个下雨的清晨,花朵和树枝在沙沙细雨里微微颤抖。秦乃翊在花园的亭子里晨练,福至跟随他在一边玩耍。花园中央的三个朱漆亭子连着一条长长的半圆形走廊,在廊畔的小河中倒映出华丽的背影,河边的一排杨柳及青青草坪在雨水的梳理下跳跃着水晶色的光点。雨中旋涡四起的河面偶有金鱼翻跳,满园绿叶在风中发出欢快的絮语。

自从儿子寻回后,秦乃翊心情大好,花园里的花草又得到了他的悉心呵护。一阵疾风吹起几串石榴花的瓣,秦乃翊警觉地小步快走,穿过一个月牙门。小花园里种了二十多棵石榴树,秦家几代人都喜欢种石榴树,石榴暗喻多福多子。其中一棵石榴树是秦老太爷三十多年前亲手种下的,留下他膝下承欢的回忆。十年前一场台风把这株石榴树刮打得惨不忍睹,秦乃翊请花匠将它移植到一个开阔的庭院里,请专人看护。后来卢萱住进这个院落,他放心地将这石榴树交由她看管。

雨停了,风越刮越大,秦乃翊直奔卢萱后院看望老石榴树。老石榴树主干粗壮,密集的分枝攀过后墙倒挂于墙外。卢萱的后院里两只漂亮的白猫上蹿下跳十分可爱,那是福至失踪后卢萱养的。卢萱与它们有了感情,对其视若珍宝。在院子里追逐的猫跳到一根石榴树的细枝上,树枝不堪重负,咔嚓断了。秦乃翊大骂着,操起一根晾衣竿去赶猫,又一根小枝干被猫踩断了。他抓起一只猫狠狠地掷向墙角,大吼着,去死!老爷,不要啊!卢萱试图接住猫,不料猫落在地上,惨叫一声不再动弹了。卢萱叫着那猫的昵称潸然泪下。后院上空一片黑云压来,风吹得一院树叶乱飞,她胸闷气短,抱起猫就回屋。

秦乃翊的三位太太依次住在从东到西的三栋楼里,每栋楼楼顶的中央有花纹围绕的福字砖雕,雕有百子祝寿的紫檀木门暗示着这户人家的富有。朱漆墨瓦的两层木楼,连着前后两个庭院,后院里有一个互相通达的木门,三个庭院被一道墙隔开,孩子玩耍时的嬉闹声隐隐可闻。如琳的庭院位于正东,是大宅里阳光最充沛的地方。她的楼房里终年飘浮着寺院里才有的香灰味,每日清晨木鱼声有节奏地响起,提醒人们大太太又在早诵了。念完经,她把米粒撒向水缸边豢养的成群乌龟。光影在墙壁上折射出她进进出出孤单的影子,眼前浮现出二十多年前一个石榴满院的深秋,秦乃翊剥了一个石榴,在女儿嘴里塞两粒,又往夫人嘴里送上几粒。四岁的女儿在花盆里摘下一个石榴问秦乃翊,家里为啥种这么多石榴?秦乃翊笑着抱起女儿说,石榴种得越多,你的弟弟妹妹就越多哟!女儿不悦地将石榴扔向墙角,我不要弟弟妹妹,那样爹就不疼我了!夫妻俩不约而同地笑了。爹,娘。如琳回过神来,原来是隔壁福至的唤声。如琳坐在梳妆台前见镜中的自己形容枯槁,心想不知哪日便魂归西天,而享尽老爷贴心的却是另一个娇嫩少妇,她心底萌生一股妒气,捏紧佛珠默念,想尽力静下心来。二太太卢萱托着一个绣花绷一只巧手上行下穿,几朵嫣红的石榴花正赶着收尾,抬头见父子俩开心地嬉戏打闹,发出轻柔的笑声。这声音正好被掀开门帘走进后院的文玉听见,一侧的女佣正晃着摇篮,白嫩的女儿渐入梦乡。自从小少爷回来后,老爷来她这边的次数明显减少了。文玉原本高挑的眉毛像个倒八字挂起来,一双寒眸似能穿透砖墙,她腻烦地哼了一声,看这贱人,不就是依仗儿子才像个宝了?女佣在一边帮衬道,太太你有了儿子迟早把她比下去。文玉冷哼一声,你懂个屁,看她病恹恹的样子,老爷这是看在儿子份上才给她些面子呢!那一闩相通的门并没有使三个女人的心相通,她们都是明白人,少来往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三个庭院里的石榴花吐得火旺,三个女人却各怀心思。

这日秦宅外面围了一堆人,在议论大宅里发生的一桩事。秦乃翊从城里办完事回来,见卢萱房门紧闭。侍候如琳的老佣交代,二太太昨日一早得知老母病倒,让女佣背着少爷,三人一并出门了。在文玉的后院,秦乃翊发现从卢萱后院伸到文玉院里的石榴枝不见了踪影。他去巡视卢萱的后院,石榴树竟然被剃了个光头,只剩下一米多高的树干和几根稀落的树枝,不忍直视。秦乃翊脸色铁青,围着树干打着圈吼道,这是哪个畜生干的?!巡夜的老佣哭丧着脸交代道,老爷,我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半夜看见有个黑影在后院屋顶爬过,以为是猫没去理会。文玉煞有介事地说,前夜凌晨我被女儿哭声吵醒,透过后窗见一个男子翻过后墙,急忙叫人去查看,发现这树已经被砍了。秦乃翊疑惑为何夜贼只砍石榴树不偷财物。第二天卢萱回来见石榴树惨状,脚一软差点瘫倒,责怪自己走得太仓促未托人看管。她沉吟了一会说,老爷,事情出在我院里,一定要找出作案的人!秦乃翊沉下脸,即便找出这个人来,你能让我的石榴树复原吗?此后一段时日,老爷一见惨不忍睹的石榴树便黯然神伤,他总是拉着福至上文玉那边玩,卢萱一提到石榴他转身便走。

表哥祁隽来的时候卢萱正坐在前院石桌边绣肚兜。祁隽站在她背后说,这些事送到绣花铺去不就行了嘛。卢萱好像没听见似的,祁隽绕着她转了一圈。卢萱抬头盯了他一眼,绣花针一滑刺到中指上,一滴血顿时洇在肚兜上。卢萱将绣花绷砸到桌上生气地把头偏向一边,祁隽忙抓住她的手指往自己嘴里吸血。卢萱撇了撇嘴,表哥又输钱了?祁隽朝地上吐了口血,狡黠地转转眼珠,即便有也是最后一次喽!这时秦乃翊正领着福至进门,见此情景也不问,只与祁隽对视一眼,侧身便走。祁隽看上去仪表堂堂,却赋闲在家,交赌友,赌输了瞒着父母向卢萱借钱。卢萱将石榴树被砍之事告诉表哥,他推测道,为啥要毁掉老爷最喜欢的东西?是谁与老爷结了仇呢?怪呀怪!待我细细思量。此时文玉恰好登门来借物件,祁隽的话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夜里秦家大宅里的大红灯笼在黑暗中泛着寂寥隐秘的光,银白的月光泻在石榴树上,把暗艳的石榴花衬得妖媚诡秘,阴森的大宅里似乎隐藏着一种不可示人的东西。

文玉房里上了一盏灯,她正与秦乃翊闲聊,聊到今日偶遇卢萱表哥。她指点着铺卷在身上那绣有鸳鸯戏水的丝绸被面,娇滴滴地揶揄道,这两人倒是一对鸳鸯,都怪老爷你从中插上一脚。老爷皱眉道,哪来这等话?文玉摸摸老爷的胡须笑道,瞧瞧他俩的亲热劲,老爷你能赶得上吗?文玉又对老爷耳语道,我怎么觉着那个夜贼的身影与祁隽有几分相像呢?老爷斜睨了她一眼说,这话可不能乱讲,心底里却对卢萱有了些许芥蒂。

这日黄昏祁隽来与卢萱告别,翌日他要随父母迁回北方老家。他劝表妹道,石榴树的事别再挂心了,也就一棵树,老爷能把你怎样?比起你的元宝箱这算什么?卢萱低着头唉了一声,就怕老爷心里过不了这道坎。卢萱想到表哥这一去,连个说话的贴心人都没了,鼻子一酸眼里沁出几滴泪。表哥看着纤弱的表妹心里也泛酸,他抬头见一树青紫相间的桑葚,叫道,妹子,这桑葚可以采了,再帮你摘一回吧!他立马抱住树干蹿上去摘果子。秦乃翊这时正好从外面回来经过卢萱居处,见一个男子在卢萱院里的大桑树上摘果子,还用斧子修砍伸展过长的树枝,动作利索。他联想到砍石榴树的夜贼,走近一看是祁隽。秦乃翊闪到大门一侧朝里张望。祁隽边摘边数着儿时与表妹偷摘过几户人家的桑果,卢萱脸色由阴转晴,笑意盈盈。祁隽下了树准备离去,卢萱拿了块布帮他抹手,说道,表哥,我去拿些钱给你带上,以备急用。秦乃翊不屑地冷哼一声,骂道,败家子,拂袖离去。

这夜一想到卢萱给祁隽擦手的情形,秦乃翊便打消了去卢萱房里的念头。第二日早晨秦乃翊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怔住了,卢萱珍藏的元宝箱不翼而飞了,秦乃翊在文玉房里徘徊不定,唉声叹气道,就是卖了这个宅子也抵不上这元宝箱呵!文玉听闻此言,眼瞪得快要脱眶,她猜想藏宝物之处除了老爷还有谁知晓呢?秦乃翊询问佣人,他们都说这几天出入卢萱房里的除了老爷,唯有二太太的表亲祁隽。文玉说,以祁隽与卢萱的关系不见得他不知晓此事,再说他前阵子不是向老爷借过一笔钱吗?手头肯定很紧。秦乃翊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随着文玉的话变得狐疑不定,耳畔响起卢萱对祁隽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失眠了,三太太房里的灯凌晨才熄。

翌日一早,秦乃翊起程去城里办事,卢萱孤零零地坐在庭院里。自元宝箱失踪后,老爷只叫去她的佣人问过话,没来找过她,她心神不宁。阴晦的光线里,光秃秃的石榴树干似乎诉说着劫后的失落与伤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卢萱明白自己在秦家的处境愈加艰难。午间她叫女佣热了一壶酒,慢慢地呷着,挨到太阳偏西时,她脸上的酡红渐渐褪去,几分醉意犹存。两只乌鸦掠过石榴树干上方,啼叫了几声,一种不祥的预兆升起,卢萱打了个寒战。这时候后墙上露出一个七八岁孩童的脑袋,他趴在墙沿上喘着粗气扔进来一个信封,你的信,说完翻墙消失了。信中大意说,表妹新近在秦家遇事颇多,不如跟我去老家,你的元宝箱由我收藏着。若你愿意,下午六时到青河甘蔗田边一起离开。若你不来,那宝物可暂存我处,待我偿还些债务后再归还你。卢萱读完信,手哆嗦,脸惨白,表哥虽然圆滑好赌,禀性却善良温和,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她决定去约定地点先将元宝箱要回来,留些钱给表哥还债,想必他不会不答应。

最后一抹夕阳被一圈灰云吞噬,卢萱绕小路去青河,一阵大风刮得甘蔗田里的甘蔗叶像蓬乱的头发。卢萱的脸扭曲着,心七零八落。瞬间,天与地交汇成深黑色。卢萱犹如跌进深渊,左顾右盼不见表哥影子,她用手捂住胸口,用力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子。突然后面伸出几只手揪住了她的手臂,她吓得几近昏厥。这些人是秦乃翊派来的,秦乃翊为解心中疑团,在文玉的谋划下出此下策,想试探出一些蛛丝马迹。未曾想卢萱果然入了这个圈套,秦乃翊失望至极,他又气又恼地斥道,真是不知廉耻呀!卢萱绝望地哀泣,老爷,你冤枉我了,你听我细说呀!秦乃翊根本不想听她解释,甩袖离开。他想休了她,见她缩成一团的可怜样,又下不了狠心,毕竟夫妻多年,于是将卢萱幽禁在她的居所。

卢萱蜷缩在晦暗的床角,窗外飘进来一股泥土的酸臭味,一片死寂的庭院里下着雨,一滴滴雨浸入她孤寂的心,她的世界也下起了雨。她要在秦家过下去,就得受到老爷的呵护,失去了老爷的信任,她就如一棵野草孤苦无依。虽然她与表哥青梅竹马,两人却是清清白白的兄妹关系,因何套上这龌龊的帽子?回忆临嫁前夜,母亲的教诲犹在耳畔——相夫教子,万万不可被休,辱没娘家门风,遭人藐视奚落。想到无颜面再回娘家,她万念俱灰。

覃沐镇上有一家裁缝铺子,裁缝师傅倪二在大上海拜过大师,手艺精湛。镇上不少有钱人喜欢他的手艺,倪二忙得背都驼了。倪二的女儿璇子对裁缝活极有天赋,才十二岁就成为父亲的得力助手。那白皙的小圆脸上细眉细眼,黑亮的瞳仁,轻巧的动作显得灵气逼人。一个黄昏,璇子被差遣去给一户人家送成衣,路上她玩心重,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她只得抄道从青河边的小路回去。路边的稻田一片漆黑,她不太熟路径,迷失了方向,渗出一身冷汗,拐来绕去终于摸着了正道。青河西边是最冷清的地段,天一黑周围幽暗阴森,青蛙连片怪叫,蝙蝠吱吱飞过,对岸甘蔗地边一个黑影凝固在夜色里,如鬼魅突现。璇子捂住惊叫的嘴,撒腿逃跑,“砰”地一声鬼影坠入河里。璇子猛地醒过来,有人投河,这条河每年都会吞噬几条绝望的生命。月光里她看见水花乱溅中一双纤细的女人的手在挣扎,会游泳的璇子跳进河里,将女人的手搭在自己臂上,几番折腾后终于将人拖上了岸。两人一起瘫在地上,她发觉落水女人身上的缎袄暗花很眼熟,不就是她前月送往秦宅那件吗?仔细一看是秦家二太太卢萱,她儿子福至是她从小的玩伴。两人在凉风中打着冷战,卢萱靠在璇子臂上并无回去之意。璇子似乎懂得她的心事,劝慰道,太太别灰心,福至在家里等着你呢!福至没有你要受苦的呀!卢萱将要窒息之际身边都是福至的唤娘声,这唤起她与水抗争的本能。二太太被璇子送回了秦宅。

秋风乍起,秦家花园里落叶随风起舞,石榴树结出火红饱满的果实,弥补了秋日衰败的景象。如琳着一件湖蓝色夹纱短袄、一条青绉花边裤,坐在一把月形摇椅上。沈妈用红漆木梳替她梳着稀少的头发,盘了几次云髻均未成。如琳问,盘不成了吧?她很久没照镜子了,站起来走进屋反坐在梳妆镜前用一面圆镜子反照,脑后的头发已经稀疏得头皮隐现,她将小镜子砸在地上,面露愠色。少顷,她捂胸顿足地咳嗽起来,这一连串动作往往可以延续一整天,她的肺痨日趋加重。如琳沉郁地凝望庭院上方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人活着不就那么回事?何必去想那么多?沈妈说,太太早该想通了。每日她在床上醒来的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窗外后院里的长方形葡萄架,架子下面放着一张圆藤桌和两把棕褐色藤椅。她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坐在那藤椅上,老爷在她前后追逐嬉闹的小女儿,须臾间,天黑了,幻象随之消失。这些时日她分不清昼夜,在幻象里消磨时间。院子里的乌龟一只接一只地死去,她对沈妈说,很快我就要去陪它们了。一年年葡萄由绿变紫,而她在秦家大宅也只不过短短二十几年。一串紫色葡萄被风吹落,在地上迸裂。她拉住沈妈的衣袖口反复催促道,快去叫老爷。秦乃翊来了,如琳一下坐起来,微弱地絮叨着,老爷,是我,是我……话没说完就咽了气,秦乃翊用手把如琳未闭的双目合上,老泪纵横。二十多年的夫妻,他陪她的时间却不多,如琳总是默默地站在他的一边,从无唠叨,从无牢骚。

如琳过世不久,她的住处腾给了秦乃翊的亲戚居住。佣人搬移大太太的木床时,一脚踩进床底下一块可移动的地板缝里,发现缝里面有两个放画的长匣子,匣子里面有一块块金闪闪的长方形东西,秦乃翊赶来一看,是二太太失踪的金锭。秦乃翊指着匣子问沈妈,这咋回事?沈妈避开老爷的目光低头不语。秦乃翊大声吼道,难不成是你做的事?沈妈见事已至此便道出了实情,都怪我多嘴说出了二太太放元宝箱的位置,大太太在一个黄昏趁二太太出门之际找着了元宝箱并藏到了这匣子里。秦乃翊目瞪口呆地听着沈妈坦白:这事大太太过世前要向你交代的,她早就后悔了,只是没机会送回去。还有,福至失踪也是大太太做的手脚。秦乃翊追问,难道毁石榴树也是她的主意?沈妈摇着手,这件事可与大太太无关。沈妈怯怯地补充道,大太太也可怜呢!一个人太孤苦了,现在人都去了,老爷您就别责怪她了。秦乃翊气恼过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一切都源于他这些年对如琳的冷漠,使她产生妒恨之心。卢萱的处境就此改变,秦乃翊扶她为正房,将金锭归还她保管。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覃沐镇发生动乱。秦乃翊生意大亏,大宅变卖了三分之一,卢萱的一大半金锭都抵了债。这年福至十九岁了,他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却喜好逛花鸟铺子。两年前父母看准了镇上开药铺的郭家二小姐郭婉韵,早早给他定好了亲,准备择日办喜事。

郭婉韵在城里上完女中就回家待嫁,她知道福至这个人,但对他只有儿时的记忆,她想找个机会亲眼一睹。郭家的药铺开在覃沐镇最热闹的街市,与倪二的裁缝铺子相邻,福至常在这条街上逛。这日午后,蓝天白云,郭婉韵站在药铺二楼木栏边向外看,楼下弄堂西边一个男子提着鸟笼慢悠悠走来,长衫晃荡着带几分飘逸,中分式发型梳得乌光光的,近看双眉浑如刷漆,五官端正。一个老者向他打招呼,福至,换新鸟了嘛!这就是她要嫁的男人,郭婉韵心里暗暗庆幸,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有几分气度。她扔了一把药渣子下去。福至抬头没好气地说,哪来的女子,如此无礼?郭婉韵用手一指,你居然不认识本小姐?福至不予理会,扬长而去。福至早在暗中探视过郭小姐,长相一般以上,有几分姿色不讨人厌,他想过过日子倒还可以,只是好像缺了点什么。一想到娶妻他满脑子是璇子的影子,没想到还未等他启齿父母已安排好他的婚事了。几日观察下来,郭小姐看出福至与裁缝铺倪二的女儿璇子来往频繁。这天她站在药铺楼上,目光穿过对面楼上的窗户,见璇子正在吃福至带来的糖酥和三色糕,两人还一起在窗台上移植一盆石榴树,有说有笑很是亲热。她心里起了醋意,下楼候在裁缝铺门口。福至出来时,她吐的瓜子壳正好沾在他脸上,福至反感地睥睨她几眼。郭婉韵双手叉腰,阴着脸说,快要娶亲的人了,天天往别的女孩子家跑合适吗?等娶了亲,看你还敢这么放荡!福至看她一副霸道相,对她十分厌烦,他咂了两声说,等娶了大房,我再娶二房,我偏要最疼二房。没想到这句玩笑话惹恼了郭小姐,回家后她吵着要退了这门亲事。她父母见秦家已经落魄,早有悔婚之意,第二天便去秦家退婚。

郭家悔婚之事使秦乃翊颜面丢尽,他大病了一场。福至却暗自窃喜,私下里向母亲坦白已有意中人,名字一出口,母亲便一口应允,并设法说服了老爷,这女子正是曾经救过卢萱的璇子。璇子与福至成年后互相有意,璇子长得并不耀眼,却有江南女子的灵气。过门后秦乃翊见她勤劳能干,又能持家,甚是称心,当年她就为秦家添了孙子。布庄生意萧条,秦乃翊终因心力交瘁病倒了,无奈关了布庄。看着只剩一半的秦家大宅,秦乃翊卧床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时值1938年末。

文玉自秦乃翊离世后变得病恹恹的。这年秋天石榴满院时,她择日张罗女儿的婚事。爆竹声里,女儿红肿着眼睛上了花轿。这日是婚嫁的好日子,却下起霏霏细雨,送亲队伍远去时她跑到楼上窗口目送,红色的嫁妆车在弄堂一拐消失了,她无力地环视四壁笨重的红木家具,一个人发怔。门帘一掀,卢萱端了一碗中药进来,面容枯槁的文玉在床角抽大烟。未等卢萱开口,文玉先嚷道,别拦我,我花的是私房钱,不碍你事。烟雾弥漫中文玉木然地扫了卢萱一眼,头转向窗外,卢萱循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那株生了新枝的老石榴树。文玉说那年这株老石榴挡住了对门老严家门口的光头,这家人穷讲究,几回听见他们站在门口发牢骚谩骂。我半开玩笑地对他们说了一句,既是恨索性砍了算了,不过这石榴特会长,最好砍得彻底些,没想到他们动了真格,我眼看着严家儿子半夜来毁树,可没说真话。说实话,我是有私心的,忌恨你生子又得宠,想让老爷骂你一顿解恨,没想到后面会发生更多的事,是你吉人天相都挨过去了。卢萱谨慎地将中药递到她面前说,别旧事重提了,看我们孙子都多大了?快吃药养好身子要紧。文玉听话地将药一口喝下,立时双眼模糊。这年秦家只留下一个老女佣,多半家务由璇子操持。文玉抽大烟的钱都由卢萱兑换金锭垫付,挨到腊月文玉也撒手人寰了。

福至整日无所事事,隔三岔五向家里要钱。卢萱明白秦家巴望不上这样的子孙重振家业,倒是璇子不分昼夜裁制衣服挣些家用。1945年的深秋之夜,十级台风侵袭当地,秦家仅剩的两栋楼瓦砾满地,房子里漏进了雨。卢萱面对呼啸的狂风凄雨,撑起孱弱的身子挪到窗沿,乱风里,石榴树上挂满了断枝。弥留之际她把璇子一人叫到房里,握着她的手说,我们娘俩幸好遇着了你,以后这个家全靠你了。她把一只装有金锭首饰的栗色梳妆盒塞到璇子手里。藏好了,瞒着福至,以备急用。

一日福至与几个闲友在西厢房里大聊城里烟馆飘飘欲仙的快活,刚好被端茶而来的璇子听见,她眉头紧蹙,因为福至吸大烟她又卖了两间楼屋。这时从前院传来一阵喧闹声,进来三四个着军服的官爷。其中一个问,谁是秦福至?福至应了一声,过来两人要拉他走。璇子急着问,我家男人犯了什么罪?其中一个解释道,我们是政府缉毒队的,凡是吸鸦片的都得去戒毒所,戒成了再回来。璇子一听感激地说,现在政府连这个都管啊?我自己还管不了呢,劳烦啦!劳烦啦!璇子由此才得以保留最后几个金锭。

解放初期的覃沐镇平和安逸。街上行人衣着简单朴素,没有了等级之分,好日子就如阳光普照。秦宅内璇子一家的日子过得踏实而安心,即便遇上1962年国家困难时期,也没有从前一般的落魄与心慌。当时璇子已儿孙满堂,她就算自己偷偷舔锅底也不让孩子们挨饿。后来副食品和蔬菜供应得多了,可以多买些了,璇子又兑了一个金锭,改善一下全家人的生活。

天色灰蒙蒙的暮春晨间,一个打扮清爽的女人出现在覃沐镇秦家老宅的小弄堂里,她一路缓行,东探西寻。秦宅石雕屋檐高高耸起,她在褐色的木门前止步,随后推开虚掩的门,迈过石阶进去。院子里有一幢古旧木结构老屋,老屋正面客堂间的雕画木门失去了色泽,客堂里的花梨木金漆雕花椅和几案泛着古朴的亮光,东厢和西厢各有几间大小不一的房间,中央的西子间里一架褪色木楼梯迂回直抵楼上,后院壁檐下两株矮小的石榴树花色正浓。蛮不错的嘛!女人审视着楼梯,带着很重的鼻音感叹道。突然,她嗅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福至叼着烟从楼上下来,在烟雾缭绕里他俯视着乍然出现的女人。蓝色卡其衫里面翻出的白衬衫领子衬得她皮肤白净,一笑,眼睛弯成一瓣月牙儿。福至猛吸两口烟僵在楼梯上,挑起眉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来——干啥?女人收敛笑容,少爷,我是秀仁呢。璇子在厨房听闻西子间似有人声,便循声而去。福至见璇子进来,神情十分难堪,含糊其词。有客来,璇子,去沏壶茶来,随即把秀仁迎到客堂间。璇子意会到其中蹊跷,脚步停留在客房外。从两人谈话的内容中璇子明白了这女人就是福至年轻时在城里的女人。当年有人暗中相告她福至在外有女人的事,璇子不信,说人家看走了眼。福至从未向她提过要纳偏房,生活也以她为中心,她不想把这件事弄清楚。现在事实摆在眼前,璇子在东厢房里徘徊着,怒火焚心。她失神地走进卧室,见孙儿在睡梦中浅浅甜笑,心火迅捷灭了一半。细思量旧时男人都三妻四妾,何况这女人并未正式过门,现在都一大把年纪了,她只不过是丈夫身边过往的女人而已。璇子镇定地灌了一壶茶放在金漆盘上,在通往客堂的过道里听见楼上有翻箱倒柜声和女人尖厉的叱责声。那些宝贝哪里去了?藏起来了吧?小气鬼,我自己找!福至没好气地说,你只管找,反正我家里没什么好货了。璇子碎步疾速往回走,从红木皮箱底下翻出几样首饰和最后一个金锭,包在一块碎布里,置于篮底下,用手夹着篮子急遽出门,直奔父亲家里。等璇子回家时秀仁已把家里翻了个遍,她从西厢房里出来,胳肢窝里夹着个盒子,那正是婆婆的栗色梳妆盒。璇子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冲上去一把夺过梳妆盒,责问道,这是我的陪嫁东西,怎么归你了?你算是啥东西?翻够了吧?找着值钱的东西了吗?凡值钱的都兑了,孩子们还吃不饱呢!做人得讲点良心啊!太不像话了!快走啊!这女人一脸失望与无奈,知道闹不出什么花样,却有几分不甘心。她拉长着脸说,给我些粮票、糖票。璇子从裤袋里摸出一块裹钞票的手帕,寻出一张糖票递给她,拿去,家里要好长时间吃不上糖呢!秀仁瞪了福至一眼,一只脚往地上一跺,哀号道,风光的时候没我的份,你活该变成个穷光蛋!她怏怏地走了,边走边环顾四周,唯恐有好东西从眼缝里漏过,又在东厢房璇子的卧室门口愣了片刻,像在寻思什么,随即消失在大门口。福至拉住璇子解释说,这女人跟过我没几天,太难缠了!璇子沉默无语,没往下追问,当下没什么事比让孩子们吃饱更重要,这堆陈年旧事好似已远隔百年——懒得理会。

1966年的夏天,覃沐镇该开的花照样盛开,尤其是一串红,在各家的门口、庭院、河边、田野随处可见。谁能预料这妖艳背后将掀起一股黑旋风?一场“大革命”猝不及防地将不可侵犯的个人隐私一层层揭开,供人蔑视、唾骂。天要变了,璇子这样感觉。经历了半个世纪的沧桑,一个普通家庭妇女在意的是寻常百姓平淡踏实的小日子,她们往往以个体生活质量来衡量新旧时代的差异,以往的挨饿之事是否会再出现,这才是她们最关注的事。

璇子去菜场要经过覃沐镇小学。学校门口的墙壁上,各色纸张制成的大字报遍布,劲风一吹像院子里晾在麻绳上的干菜叶随风起舞。璇子经过公社大礼堂,随簇拥的人群观望批斗现场。穿绿衣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坐在大礼堂舞台的领袖画像下,对台下几个低着头的反革命怒目而视。他们戴着三角形高帽子,胸前挂一块黑牌,牌上的人名掩没在血红的叉叉里。人群开始起哄,向他们投掷乱七八糟的脏物,他们全身上下沾满唾沫。几回下来,璇子对这种场景已失去新鲜感,一种荒诞与莫名的心悸向她袭来。她独自往回走,经过偏僻的垃圾场,那里堆积了一些抄家时砸碎的雕花瓷器、撕烂的古字画。一堆旧书籍正在烟雾中焚烧,冒着怪异的臭味,一张只有一双眼睛的黑白照在垃圾堆边飘来荡去,神秘的眸子里隐含着可怖的隐私,活像巡视的幽灵。璇子觉得毛骨悚然,镇上几个自戕者的惨状呈现在她眼前,她惶然离开。

几天后璇子在打酱油途中遇大雨,走进公社后门避雨。舞台上批斗的人换了新面孔,礼堂里回荡着红袖章对一个反革命激愤的揭发词,有三房姨太太,家有田产……璇子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心中升起一股恐惧感,她跌跌撞撞疾步出来。耳畔有个声音不停在说,姨太太,你家也是,你家也是。阵阵雨箭飞射,桥边的树似一个蓬头散发的怨妇在啼哭,几瓣一串红随急流漂到河边泥坑里。夏雨散发着淡淡的温热,璇子却如遇寒霜钻心,瑟瑟发抖,不祥的预感在她大脑里发出警报,眼前尽是荒野废墟堆里的碎瓷片。虽然运动开始时家里已清理一遍,但还是暗藏了几样物件。家里看上去一贫如洗,怎会牵扯上什么罪名?彼时家中无人,天水绵绵不绝地从屋檐接出的竹筒里流下,璇子没心思揭开水缸盖接雨水。她竭力按捺心中的不安,寻出金锭、首饰等几样值钱货,连同藏在阁楼里的古瓷瓶用布包裹起来,撑开一顶油纸伞,匆匆奔进雨里。

璇子从娘家回来时已近黄昏,雨点似有若无,天边一轮夕阳惨淡地躲在远山背后,远远望去邻家有人站在自家门口阴阳怪气地对她指指点点。璇子见家门大开,里面一片狼藉,每个隐蔽的角落都被翻得凌乱不堪,后院的石榴树花盆被砸了一地。福至被一群绿衣红袖章捉去了,璇子垂头缩在门角里,庆幸自己早走一步,若这些“罪证”被搜到,福至必定罪加一等。一只蝙蝠在院子里上下翻飞着钻进西厢房里,璇子撩起一根晾衣竿狠命驱赶它,咬着牙嚎叫——谁得罪你了!谁得罪你了!

福至乞乞缩缩立在批斗台上,由于头低得太低,高帽子一次次掉落在地,看管者将帽顶尖头一摁,胡乱套在他头上。台下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着,难堪的言辞气得福至浑身血气上冲,有几秒钟里他想一头撞死在地上。听见有人惊呼,声音酷似孙女,福至当即镇定下来,不能吓着孩子们啊!哎!这是做梦吧!福至想,权当是一场噩梦——快点苏醒吧!关于秦家的传闻迅速在街头巷尾传开,这个年轻时着一袭长衫,斯文风流的男人变得神秘莫测,连同他贤惠的老婆璇子也被描述成作威作福的地主婆。福至的检讨书一纸繁体字,红卫兵看烦了就懒得看他的字,索性当面问罪教训。时间一长,福至摸索出一套认罪办法,绕过不利于他的因素,态度诚恳,巧妙应付。他不想像自尊心太强的老者一般被活活气死,撕破脸皮硬撑着——只为活着去见家人。

福至与另外三个犯人蜷缩在一个堆放塑料的仓库里,塑料被夏天的热气蒸得直冒像馊菜腐烂的味,几只毛茸茸的老鼠在他们身上窜来窜去。福至一向憎厌老鼠的丑陋和卑劣,如今要真实地触碰它们,惊悸难耐,他整宿在老鼠的侵袭中煎熬,梦里竟然变成老鼠回了一趟家。一日,在一阵金属撞击声后门开了,阳光嗖地钻进来,秦福至可以走了!一个意外的声音传来,福至呆了片刻腾地站起来跑出了门。中午的太阳刺得他流出了几滴泪,他苦笑着傻望陌生的太阳,噩梦方醒。

这年夏末闷热多雨,福至回家后病了一场。他新鲜地听着雨点打在瓦片和水缸里的声音,窗台外的石榴花盆里抽出几棵新发芽的野草,他默叹自己就像这野草,有一种重获新生的快慰。他加倍谨慎地过着日子,几乎足不出户。在非常时期他的儿孙们如惊弓之鸟,遭遇过路人奚落打骂之事。立秋早晨,福至跟在去学校的孙女背后,默送她一程。璇子上街去为福至定做布鞋,这天是福至六十岁生辰,家中人走光后门虚掩着。璇子在店铺与店主商讨着做一双新式布鞋,这时邻家女孩在背后扯她衣角,阿婆,你家有贼!

璇子的房间里乱七八糟,一套黑紫檀家具不翼而飞,这是她拜堂成亲时的上等用品,是福至祖父传下来的,“文革”时藏匿于屋梁上方才逃过一劫。这套正宗的清朝家具,做工精湛,实属罕见,因主人精心侍管,久置于房内少有人接触,几乎无损坏痕迹,在光影里闪着剔透的漆光。璇子照婆婆的秘诀,用质地细软的绒布轻轻擦拭,常用鸡毛掸子抹一抹,几代人这般保管,何其珍贵,璇子的心一牵一牵地痛着。邻居说,这个女人看上去挺厉害,站在门口抽着烟,嫌我们多嘴,跟来的两个男的把东西抬到河埠头方向去了。

初秋的太阳热辣辣的,一如璇子被烧灼的心。璇子踮起三寸金莲般的小脚急匆匆赶往青河方向。远远地她就看见一条月形木船停靠在岸边,上面摆着她的紫檀家具,两个男人正在搬运最后一件家具壁橱。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人坐在河埠头一级石阶上,脑后盘了个云髻,眉毛高挑,脸白而光滑,着一套白灰对襟衫,跷着二郎腿,一手摇着鹅毛扇,一手对抬家具的指手画脚。璇子吓了一跳,那中年女人好似小婆婆文玉再世,她抹抹眼一看——是秀仁。秀仁的目光与璇子相撞,她迅疾起身将扇子夹在腋下跳到船上,指使男人快解锚。璇子招手几近乞求,妹子啊!这老家当跟我多少年了,还给我吧!璇子急得想踩上船去。男人用长竹竿在她脚边石板上使劲一推,船缓缓离岸。秀仁坐在船中央,古怪地瞟了璇子几眼,打着鹅毛扇,面无表情,她又侧了个身坐,似乎在回避璇子的苦瓜脸。璇子恋恋不舍地目送她的黑紫檀家具,心酸随着划桨声涌起。昔日的大宅繁华褪尽,连最后的留念都将消逝了,剩下的唯有风雨飘摇中面目全非的旧楼屋。

1968年冬天,秦宅迎来了第四代子孙。秋天里福至种植的盆栽石榴结出了圆圆的果实。福至靠在藤椅上,夹着一支烟,吞云吐雾。一旁,摇篮里八个月大的重孙女静儿舔着拳头咿咿呀呀,太爷爷对她哼哼笑了两声,蓦地他的手下垂,烟掉到地上,僵直不动了,静儿咯咯大笑以为是逗她玩儿。太奶奶走过来摸索老伴的脸抽噎起来,福至中风离世了。

璇子不会忘记福至平反是在1978年的深秋。那以后的日子一年好似一年,这日子与以往是不一样的,除了平安温饱,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鲜活,覃沐镇也在不断地改建中。秦家老宅里,老祖宗璇子儿孙满堂,三个儿子已迁至城里,女儿连同她两户人家两个重孙留在旧宅里。静儿父母在城里,她自小由祖母带着。早年璇子把老宅的南楼卖给蓝姨父母,北楼卖给珂云祖父,有几间屋先后租给岚菱和洁雯的外祖母。老宅为这些孩子们营造了一个瑰丽的童话世界。后来他们去了另一个地方生活,不管走得有多远,这个石榴甸甸的老宅永远是他们疲惫时渴望回归之地。岁月在石榴树花开花落中默默地流过,一群新生命在老宅起步,演绎与祖辈们不一样的人生。

一个月朗星疏的夜。蓝姨清亮甜美的歌声漫进后院,婴孩静儿的哭声戛然而止,人们都说蓝姨的歌声是有魔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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