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带收获旺季在每年的五月份，气温常在十七八摄氏度，像好年华。到处都有花开，木头木脑的人都会在这一个月份活跃起来。
早在四月底，海带就开采了。信息顺着海风四处吹送，餐桌上端来了翠绿的海带结，能够想象肥厚的大张鲜海带，被裁成许多寸把宽的小条子，再打出一个个结。这碗细致耐心的凉拌菜，人说来自西沪港，算起来也是这片港湾里的海带离餐桌最近。
小地方的食材，每一种都带有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的交代，至于事件的全过程，也有清晰脉络可寻。仿佛是一个完整故事，收获是故事里的高潮部分。
五月中旬，我来到西沪港寻找当年的新鲜海带。有人比我捷足先登，刚收获的海带已见诸本埠新闻里，但不属于在海水中的俏模样。
西沪港养海带的是黄避岙乡人。黄避岙的地名源于曾有帝王之家在此避世，历来是个归隐的好去处。它在西沪港的北岸，守着西沪港进出的那一段。依山面海的人家，一律坐北朝南。每天，潮水从西而来，经过他们的门前，沿港兜兜转转至别乡别镇一圈又从西而出，再次经过他们的门前，这才到达象山港——这对母子港的构成有几何上的美感，象山港是东北至西南的大斜线，西沪港是线中间拴着的一枚荷包，沿边堆叠着浮绣，内里装满珍奇百玩。这样的港中港，冲和之味，非比寻常。
近来，我开始这样想象：接近自然的地方，是否靠近幸福，不离开自然的工作，会不会更容易找到幸福的感觉？
只要不是大水潮，西沪港内的水总是宁静的蓝。平常日子，潮涨潮落并不比别处逊色，水面却平顺，养海带人家喜欢乘竹筏往来。
搭乘筏子渐入西沪港深处，过程本身的喜悦常常模糊了目的。因竹筏简单，块状，平铺，人站立其上，观海平面在脚前脚后徐徐展开，潮水在筏子四周轻盈走动，流不尽的蓝色调。细小的鱼在水皮上一丛丛地穿行，蓝底上现出银色乱针绣。与身后青绿之岸渐行渐远，彼岸呈圆弧状，又在前方一眼眼明朗起来。
海带养在港内深水区，水色最稳重的地方。收海带必定选在晴天，高空蔚蓝，远方的山峦连绵起伏出一层层淡蓝。阳光照耀着大片海面，有月白蓝、亮蓝、灰蓝……一体反射出清凉的光芒。清风如潮水一样流淌过温热的面庞，春深似海的时候，我在海中。当一片海这样深入到陆地，仿佛也有了湖泊的特性——宁静、温柔、圆满。
沿途的海带养殖区，海水已被成片的海带映成深褐色的区块，这是待收的；采收过的只有浮子提携住绳索快活晃悠，仿佛喜事连连，海水重归蓝色。看得见水中的海带丛，被潮水捋得长长的飘荡着，浮沉窜跃，时有边缘露出海面，像游弋中的鲨鱼将背鳍露出海面。
已经有筏子上的海带堆积如山岭。平养的海带场，两桩之间的尼龙索有五十米之长，间隔四米一条条排列，为经线，两两之间缚着近四十根短棕绳，两端打着特殊的活结，为纬线。原则上是直线方阵，实际情形看来是从善如流，随海水运动作大弧形、长蛇阵不一而足。采收的时候活结一拉就开，四米长的海带纬绳缀着八九十根海带就被拖上筏子，如同洪流滚滚而至。海水从竹筏缝隙及周围四散奔流，重归大海。刚上筏的海带，无任何缩水，每根都有尺来宽、两三米长，质地坚挺滑脱，色褐，如锃光瓦亮的盔甲。与巨型体量相比，它们的假根细小并稀疏。新鲜海带的气息由清澈的海水味与清凉的青草味糅合而成，力道强劲，令人心地清明。
等到潮快涨平，竹筏也装满了，部分海带拖到了水里。驶回海岸的时候，看过去筏子消失，只见海带，似乎它们正乘潮水自动投奔海岸。
简易码头上，海带被直接驳上机动三轮车，载到沿岸晒起。依旧是按照海中的式样成排张挂，但不再有潮流冲击，只有海风吹拂飘荡。刚晾上高架的时候，立面气势恢宏更显洪流滚滚，阳光一打上，瞬间透出棕黄的光，被照亮的藻类竟浑厚亮泽得像熔化的金属在流淌。接下去就是迅速缩水，变矮、窄、薄，也不再透。一转眼，仿佛洪水退去，海带之间显得疏疏朗朗，本来拖地的现在离地一大截，今非昔比得厉害。
这里依旧保留着自然晒干的方式，跟晒衣服一样，海带里渗透了阳光的香味，是最好的淡干海带。
养海带很辛苦吧，在西沪港深处感觉最恬适的时候，仍不能放下这一句。其实拿它求证过捕鱼的、养鱼的、补网的……前不久还问过养紫菜的，仿佛此生孜孜以求的就是寻找出世上所有与幸福无关的事，并一一坐实。在自然中身体力行的他们，到底是自己不服气还是同情我脆弱的神经，捕鱼的人说，辛苦是辛苦，但是……养紫菜的人说，有什么辛苦呢？眼前养海带的人笑言，那是养紫菜的人辛苦多了！紫菜要收割很多次，而且在大冬天，海带只需收割一遍，就在五月。
花开一样的五月，他们故意忽略种海带的十二月了吧。细嫩的海带苗被嵌入海带绳花内，每隔三两绳花一枚，必须尽快入海，赶工得很。冷和湿，结伴侵入，手冷到痛，还要用力扭开粗糙的绳索。要快，要轻，手伤了，不能停。他们也隐去了晒海带的风险，未晒干的它们不幸淋雨，淋到哪褪色到哪，一堆的白卷，完全作废。
至少目前为止，我认定幸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是，那也不算。记得他唯一向我抱怨的是，竹筏不能跟船一样享受政府的补贴，他打算去换条小船，但又强调用竹筏收割海带最科学合理：不但成本低，更兼竹筏无帮有空隙，水滤得快，作业时装卸省力。
尽管每天潮进潮出，西沪港的盐度只有两点多，明显低于港外的四度左右。它是淡一些的，同时嫩一些、软一些，营养可口，港中的鱼虾因此特别鲜美。海带们的养成也十分省工：拴牢它，不被潮流顺走，半年不到，扔下一粒，还尔一斗，恩养之力，无以言表。
人可以用金钱来圈地，也能够仅凭目光甚至心愿来圈点天下。每走过一处，找到感觉，就在此处盖一枚无形的印章，曰留存。今日行至西沪港深处，我在水面和地面各盖下一枚愿望之印，边款如次：港湾将一直存在，海水将一直蓝，西沪人家，坐北朝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