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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截衣裳

“截衣裳”,是青年男女订婚后的第一次外出消费。这次消费包括进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去照相馆照一张合影像,到国营饭店吃顿饭,进浴池洗个澡,到百货公司截布料儿、挑选点化妆品什么的。买这么多东西、出进这么多服务场所,乡村小集、公社驻地肯定招揽不了,盼来这一天的青年男女都往县城跑。

买这么多东西、出进这么多服务场所,为什么单单把它叫做“截衣裳”呢?再说,“截衣裳”这话本身也不通呀!

细一琢磨,把它叫做“截衣裳”的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村里人忌讳把吃喝玩乐挂在嘴上,双方家长谁也不愿意说自己的孩子进城看电影、下馆子,下澡堂子洗澡就更不愿意说了;二是一次性消费看不见、摸不着,带回来的主要是布料儿——当时的百货公司很少卖成衣,就算偶尔摆出几件,也不一定合体。

既然截的是布料儿,而把“截”和“衣裳”搭配在一起根本就讲不通,那为啥不叫“截布料儿”呢?这话问得在理、分析得正确,按说应该改过来。可先从哪对儿青年男女那里开始改呢?有哪对儿青年男女愿意按这种正确的叫法叫呢?估计没有。也许不正确的叫法叫上无数遍后,也就正确了。

在争得红杏她爹的勉强同意后,吉光把截衣裳的日期定在了农历四月初八。双月双日子,吉利加吉利。

不料临行的前一天,叶大树却给吉光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说他明日打算进城买酒糟的,所以家中的自行车也就没空儿了。

叶大树家的猪以酒糟为主食,也不知用的什么秘方,他在酒糟中配以适量野菜进行二次发酵后,原酒糟就变得软绵绵、甜滋滋的,人闻到那股香气都有唵上几口的欲望,更不用说猪了。

“多咱才能长到一百二呀!”养猪户盼猪长到一百二,就象社员们盼上级下发粮食供应证那样心切。一百二十斤是国家给收购站定下的毛猪收购最低标准。如果把猪的一生也按人那样分成少年、中年、老年的话,一百二十斤重的猪还处在从少年向中年过渡的阶段。最让收购站头痛的是,够一百二十斤你不收吧、国家有明文规定;收吧,这种刚够标准的猪,嘴尖、腚尖、舌头绿——猪们绝大多数都是靠吃野菜长大——杀出来的肉除了肉皮上粘了点白油外,几乎全是红的,没人愿意要。相比之下,生长在叶大树家的猪,腮鼓腚圆,不喂到一百八十斤不卖,杀出来的膘子肉一指多厚,眼馋得好几家收购站上门预定。

叶大树现存的饲料、足够猪吃半个月的,他说进城买酒糟的真正目的是把自行车占起来。“截衣裳”从来都是男头儿出钱出物,女头儿只出上一个人。你骑驴借坡,让我连车子搭上,没门儿。要是叶大树知道吉光学车子时所用的自行车、也是红杏偷偷提供时,他会跳起脚来骂娘。

于家屋子每十户人家中,有自行车的不超过三户。没有自行车的没指望、走亲戚也灰头灰脑地用步量,有自行车的巴不得串个门子也骑上,更不用说进城拉酒糟了。

一说到拉酒糟,人们最先想到的是地排车(一种带箱板的双轮人畜两用车)。其实,让自行车配合地排车拉酒糟,是一个满不错的选择:去时把地排车车把摽在自行车后座上,人骑着自行车,自行车拖着地排车,省时又省力;回来时让自行车平躺在酒糟之上,对地排车来说多加上这么点载算不了什么,对于拉车的人来说,这是赚了大便宜后吃的一点小亏。村里人把这办法叫做“去时人骑自行车,来时自行车骑人。”

叶大树给吉光出的这一难题,还真就难住了吉光。凭于占吉家的人缘,村子里十家有车子的户、八家愿意借给他,问题出在他是和有车子的红杏去截衣裳,怎么开口再到别人家去借?而叶大树故意刁难他的事,又咋好意思跟别人说?早就嫌家里没有辆自行车的吉光,这一次又借机埋怨起他爹来。

论经济条件,吉光家一点不比红杏家差。于占吉不买自行车,是因为村里有自行车的户太少了。叶大树的自行车是真正的私人车子,假如于占吉买上辆自行车,很快就会变成“公家车子”。他打算等村里绝大多数人家都买上自行车后他再买。当然,这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点关系没有。

正当吉光为借车子的事发愁时,于占吉替他出主意说:“红杏她爹不借车子的理由是拉酒糟。他这人不出息的心眼儿多,说不定是以拉酒糟为借口试探试探你。假如你肯替他干这活,不光有车子骑,还赚个勤快。”

吉光说:“我宁愿截衣裳捎带着拉酒糟,也不愿去借别人家的自行车。”

于占吉说:“你这就去问问,看他咋说。”

“大叔,明日你在家歇歇吧,我进城截衣裳、顺便把酒糟捎回来。往后这一类的重活儿就用不着你干了。”吉光只说了这么两句,就封住了叶大树的嘴。

一个人进城拉酒糟,去的时候自行车后面拖的是空地排车,两个人去的话,地排车上就得坐一个。红杏骑自行车的技术高,但她身轻力小,连人带车恐怕拖不了。吉光身高体壮,骑车的技术虽不大过关,但他的腿长,在自行车行将歪倒时只要一只脚点地、就能和前后轮的着力点形成三点一面。也就是说,技术不高自行车也歪不倒。

吉光骑着由自行车和地排车连成的“拖挂车”,出于家屋子、穿过一个个“屋子”,左拐右拐拐到了去县城的大道上。离开村子远了,路上遇见的熟人少了,红杏就有点儿趁不住气了:“吉光哥,坐在这地排车上,又窝憋得慌、又颠得慌。”

“那有啥办法?”吉光想回头又不敢回头,冲着前面对后面的红杏说,“要是你能拖着我,咱俩就换换位置,你当驾驶员,我当顾客。”

“我愿意坐到自行车后座上”红杏扶着车箱板、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地排车被她踩得猛一晃,自行车被地排车晃得猛一歪,吉光伸直左腿朝地上一点,一下就闸住“前车”、稳住了“后车”。

“坐地排车颠得慌,坐自行车硌得慌。”吉光说,“颠得慌难受、硌得慌也不好受啊!”

“我有办法。”红杏从包袱里拿出一椅子坐垫和两根细麻绳,把坐垫一折叠、捆绑在了自行车后座上。

吉光说:“原来你是早有准备,鬼点子不少呀!”

红杏说:“坐在地排车上捞不着和你说悄悄话儿,有……有些孤单。”

吉光说:“嫌孤单就坐在我前面的车梁上。你跐着中轴上也行,我抱你上去也行。”

红杏举起肉乎乎的小拳头正想捶他的脊梁,迎面一辆老牛破车,凑巧来到了她跟前。牛瞪了她一眼,赶车的老头儿斜了她一眼,吉光沾了牛和老头儿的光,没挨上这一拳。

红杏刚坐到后座上时,自行车有点歪、有点晃、有点难以驾驭。适应了一会儿,人和车就协调一致了。红杏紧抱住吉光的腰不敢撒手,她心里明白,平时从车子上跌下来是磕着、碰着;假如这时跌下来,就有可能被后面的地排车碾着、压着。

紧抱了几里地以后,心也放松了、手也放松了,看看前后无人,红杏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她用左手揽住吉光的腰,腾出右手顺着他的前身往上摸,从胸口摸到脖子、从下颌摸到右腮,从右腮上准确地摸到了长似火柴棍儿、粗似火柴棍儿、两头尖尖不象火柴棍儿的那一溜疤儿。她用食指的指头肚儿,贴疤痕轻轻地上下抚摩着。这疤痕比周围的皮肤稍微鼓出了一点儿,比周围的皮肤多了一点儿滑腻感。

“吉光哥,小奶奶是咱邀请的媒人,你说咱俩走到今天这一步,谁才是真正的媒人?”坐在车后座上的红杏,想起了她和她爹关于这一溜疤儿的一问一答,但她不好意思对着吉光说。

“咱俩是两相情愿、是自由恋爱,哪有媒人?”吉光对红杏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

“它就是媒人。”红杏用手指头肚儿在他的疤痕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刚让铁丝劙着时,俺爹还担心我长大了难找媳妇呢!”吉光由红杏的话联想到了爹说过的话。

“格格格格——”红杏笑得想弯腰,身子贴身子弯不下,额头顶在了吉光的脊梁上。

进城后最先要去的地方就是酒厂。不放下地排车没法截衣裳。

酒糟发货员小康和叶大树很熟,对红杏截衣裳捎带着拉酒糟赞不绝口。他说,来一趟不容易,今日你俩尽管逛、尽管买、尽管玩儿,把买酒糟的钱留下,我负责为你们开票、装车,截完衣裳着来拉就行。

吉光谢过发货员、推着自行车来到了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红杏,你说咱先上哪里?”

“上百货公司。”红杏说,“今日来这一趟就叫‘截衣裳’,那咱就先截衣裳。”

截衣裳该截多少?没有具体规定、只有大体规定。超除规定数太多,人们就说女家头儿贪财;大大低于规定数,人们就说某某人家的闺女不值钱。

所谓“规定数”,是指男方给女方截衣裳时,应买的件数和床数。这件数和床数包括:俩单裤俩褂子、俩夹裤俩夹袄,俩棉裤俩棉袄,两铺两盖一床大褥子。也就是说,能达到这个数就满能讲得过去了。当然,女方多要上两件,男方也不好意思不给,少要上两件的几乎没有。说“棉裤棉袄”、说“两铺两盖一床大褥子”,实际上是只截“里”和“表”,因为絮头儿(棉絮)是统购统销物资,百货公司不敢卖。在当时,新婚夫妇能睡上新棉絮被窝儿的不多,被子里絮的十有八九是网套(用棉花加工厂的下脚料网成的棉被胎)。

吉光管着在后面付钱,红杏管着在柜台前挑选,她既没在规定数之外多买,也没拣贵的买。

见红杏提着两个红包袱,想往看车处的方向走,吉光拖了她一下说:“过一个路口就是照相馆,咱溜达过去照完相再溜达过来,不就省下五分钱的看车费吗?”

今日来照相的人很多,顾客在柜台前自动排起了队。吉光排了半天,买到一张写着“三十号”、印有财务章的白纸条,同时买到的还有两张“站票”。

照相馆共三间屋,有内门的一间是照相室,外面的两间让服务台占去了半间,供顾客站站或坐坐的地方只有一间半。三张连椅上坐得满满的,有个特别想坐又实在坐不下的顾客,只好挤在连椅头儿上,坐着一大半屁股、悬着一小半腚。

屋内最有吸引力的地方是内门,顾客们几乎把照相前的这段时间都浪费在看内门上,就连正在交谈和说笑中的顾客,也忘不了在谈笑的间隙瞅它一眼。

内门在人们的企盼中又一次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对皱眉噘嘴的青年男女,从他俩的表情看,不象是刚照完相,而象是刚抬完杠。

见内门打开,倚在门框上等了很久的一位老汉刚想往里进,被摄影师大声喝住:“叫你进你再进!”随即“哐”地一声把门关上。

吉光因不断地看内门,无意中也注意到了这位倚门而站的老汉。老汉在临来前,一定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脑袋瓜子剃得锃亮,络腮胡子刮得铁青,蓝粗布裤褂该有褶的地方有褶、该有棱的地方有棱,这是因舍不得穿而长期压在箱底所造成的印痕。

光头老汉很不情愿地离开了内门。

“十五号,十五号!”从内门门缝里露出了摄影师不耐烦的脸,“十五号聋吗?”

“我耳朵背啊!”光头老汉赶忙跑到内门跟前,侧棱着身子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摄影师和光头老汉在室内的对话,听上去就象是打架。

不一会儿光头老汉走出来了,下颌和腮帮子上的铁青色蔓延到了全脸。吉光发现他比倚在门框上时苍老了许多。

又照了几个后,摄影师离开照相室,把锁一挂、朝服务台走去。有认识他的顾客讨好似地和他打招呼:“曹师傅。”

曹师傅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儿,连头也懒得点。

“靠边站,靠边站!”曹师傅用手拨弄着两边的人。其实,从他一开始往服务台这边走时,顾客们就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经他这一喊,路比刚才勉强又宽了点儿。

“可累煞我了。”曹师傅在女收款小米跟前坐下,掏出打火机一搓齿轮,把烟凑在了蓝色的火苗上。

顾客们的目光又从内门移到了服务台,盼望曹师傅叼着的那支烟,快快烧到嘴唇跟前……

红杏和吉光总算进了照相室。她在镜前梳了梳头发,他在镜前正了正衣领,两人便坐到了布景前的长凳上。

“往中间靠靠。”曹师傅阴沉着脸,用上级对待下级的口气命令道。那表情和与女收款员拉呱儿时的表情判若两人。

站在镜头前不能不听摄影师的,他俩只得又挨近了点儿。

“再靠,再靠!”曹师傅一边打手势一边下命令。

他俩近得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了,也就是说近得不能再近了。

“脑袋往中间歪!”曹师傅大声训斥道,“光靠不歪吗,你俩那脖子不会动弹吗?”

吉光思想有些守旧,不愿意让家人看到他俩过分亲昵的照片,他不但没有往中间歪,还稍微往外闪了闪。

“进了我这一亩二分地儿,就得听我的!”曹师傅被吉光这极不配合的举动惹火了,进照相室的顾客中还从没有过这样不听话的,他疾步走到他俩面前,双手分别按住两个头的外侧,强行让他俩往中间歪。

吉光忍无可忍,“腾”地一下站起来,扯了扯红杏的衣角说,“咱不照了。”

“不照有什么了不起?叫你来的还是求你来的?”曹师傅鄙夷地瞪了吉光一眼。

见红杏还有些犹豫,吉光拖着她就往外走。外面的顾客见不得开内门,他俩刚出来,三十一号顾客赶忙挤了进去。就在关门的一刹那,曹师傅的话从门缝里传了出来:“白活了二十多年,连什么叫亲热都不懂,真是土包子一对!”

从照相馆到电影院的路是怎么走的,吉光全忘了,在照相馆所遭受的侮辱把他气糊涂了。离电影开演还早,入场前的这一段时间让他难熬,曹师傅那傲慢、霸道的样子,让他怒火中烧,让他无法平静下来。忽然,他生出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想法,这想法使他热血沸腾。

“不看了,退票。”吉光边朝售票窗口走边说,“窝了一肚子火儿发泄不出来,站在这里都憋得慌,进去坐下就更憋得慌了。”

“吉光哥,这可是我天天都在盼的《天仙配》呀!都快剪票了,不进去多可惜!”红杏虽对吉光百依百顺,但这一次总有些不大情愿。

“《天仙配》上那些事儿全是假的,董永和七仙女的爱情连影儿都没有。”吉光说,“走,再回照相馆。”

“再回照相馆干啥?”红杏说,“你和人家抬了杠、拌了嘴,生了一肚子气,再照也照不出好样子来了。”

“相咱可以不照,预付的钱咱还不要了吗?”吉光不想把自己的真实目的告诉她。

“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把这事给忘了呢!”红杏说,“哪有拿钱买气生的?一分也不能便宜他!”

两人走进照相馆时,正赶上曹师傅掩门、点烟,又一次朝服务台走去。见到吉光后他冷笑一声,不无讥讽地说:“又回来了?志气不小啊!咱丑话说到前头,你刚才的号作废了,等在场的顾客全照完,才会轮到你俩。”

曹师傅的这番话,没引起吉光的任何反应。面对一屋人的目光,他毫不脸红。

眼看就晌午了,顾客只出不进、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当其他顾客全走光后,吉光推开了虚掩着的内门。

曹师傅头也不抬地问:“不是说不照吗?长不住志气就别吹大话,红口白牙说出来、兴再收回去吗?要是今后还想做男子汉,说话得算数才行。”

“我向来说话算数。”

“刚才说不照的是你,现在又厚着脸皮来求我,这叫说话算数吗?”

“我不是来照相的。”

“不照相来这里干啥?”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来干啥。”

“不知道。”曹师傅摇了摇头。

“我这就让你知道。”吉光一拳打到他的胸膛上,曹师傅被迫快速倒退了两步半、一腚蹾到了地上。一个卖大力的庄稼汉打一个摆弄胶卷的摄影师,拿出活动活动、下下饭食儿的力气也就足够了。

吉光怕女收款员进来,忙把红杏往外一推,闩上了内门。

拤住脖梗子用力一按,曹师傅的姿势由腚朝下变成腚朝后,由坐着变成趴着。吉光左腿一弯压住他的脊梁,右腿一伸脱下鞋,举起鞋来轮番往他那两个腚锤儿上打。

打人打腚是最好的一种选择,既让被打的人感到疼痛难忍,又对要害部位毫发无损。

“噗嗤,噗嗤……”鞋底打腚的声音,用现有的象声词很难确切表达,相比之下,也只有用“噗嗤”比较合适了。

一下,两下,二十下……打够了,打累了,吉光把曹师傅拉了起来。

姓曹的吃了前半生从未吃过的“哑巴亏”,双手捂腚在屋里大喊:“欺负人欺负到家门上来了!哎呀——,可打煞我了——”

“不是欺负到家门上、而是欺负到你屋里来了。”吉光压低声嗓凑到他耳朵上说:“你再胡咋呼,我就用你那照相机砸烂你那后脑勺,就近把你埋在这里。”

姓曹的吓得浑身哆嗦,一声不吭了。

吉光见鞋底上的土都“印”在了他的腚上,便扯下照相机上蒙着的那块黑布,替他抽打了几下子。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吉光赶忙拉开了插销。

敲门的是照相馆的馆长。女收款员小米在听到喊叫声而又推不开门的前提下,只得把正在外面开会的馆长叫了回来。

“馆长啊,你要早来一步就好了,可让这小子打煞我了。”曹师傅摇摇晃晃地凑到馆长跟前诉苦。

“你凭什么要对他动武?”馆长上下打量着吉光。

“我是来照相的,不是来打仗的。他‘土包子、土包子’的骂得我忍无可忍了。”吉光说,“我没敢真打,只是象征性地教训了他一下,一共教训了他一拳三鞋底。”

“馆长,他撒谎!他都把我的屁股打红了、打肿了。”曹师傅想褪一褪裤子、让馆长眼见为实,忽想起有两个女人在场,忙把松开的裤腰带系上,解开扣子亮出了胸膛。

馆长上细瞅了瞅,他的胸膛红是红,但也不是很红,最红的地方只有一点点——那是一个黑豆粒大小的红痦子。

曹师傅还在一个劲地诉苦,馆长有些不耐烦,叫着小米走出照相室,想听听她对这事的看法。

“小曹挨打是他自己赚的,和顾客争吵的次数简直数不过来了。很多顾客都是兴冲冲地来,气乎乎地走。今上午有位老大爷气得眼看就要哭了。”小米早就对小曹来收款台抽烟、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拉些没法听的黄段子有意见。几次想向馆长反映情况都觉得难以启齿,此时正是发泄心中怨气的好机会,更何况自己说的句句是实话,一点也不冤枉他。

“哦,原来是这样。”馆长从收款台又回到照相室,“小曹啊,顾客打你固然不对,但他打你是因为你骂他,这就让我这个当领导的很难为你说话了。小曹啊小曹,顾客和你一无仇二无恨,不到忍无可忍的程度,是不会在照相室里和你打仗的。”

“您说的话句句让人口服心服。”吉光被这位馆长的公正言行所感动,“哪个来照相的愿意和照相师傅打仗?这位曹师傅说的那些侮辱老百姓的话,简直把我气疯了。”

“听到了吧小曹?”馆长语重心长地说,“为这事我批评你不止一次了,你就是不改。雷锋同志讲得多好啊,对待同志要象春天般的温暖……”

“馆长,你就别再批评他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俺俩打仗也有我的错。”吉光知道雷锋的这篇日记还有好几句,就打断他的话说,“像,我们是照不成了,可照相的钱总得退给我们吧?”

“闹了半天,打了半天仗,原来该办的事还没给人家办呀?”馆长的话中明显带气,“小米,把照相的钱加倍退给这两位顾客。”

为了在现场多看一会儿热闹,小米没领着吉光进服务台,而是从自己荷包里掏出钱来,垫付给了他。

“馆长,如数退就行,我们不能多要。”尽管知道馆长不会收,吉光还是把捏有多余钱的右手伸了过去,馆长赶忙推了回来。吉光把钱放进荷包后,又把手伸了过去,馆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这手让吉光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他突然问:“馆长,您会不会照相?”

“我不会照相那不成笑话了吗?”馆长笑了笑说。

“来一趟县城不容易,这阵子俺俩心情很好,心情好表情自然好。”吉光说,“就麻烦您给俺俩照一张吧。”

“你就是不说,我也会给你俩补上这张像。”馆长凑到了照相机跟前。

吉光又一次把手伸进了荷包。是拿一份的钱、还是连“加倍退赔”的钱一块儿拿出来呢?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张像是免费的。就是免费我们还觉得对不住你俩呢!”照完后馆长说,“你俩慢走,我还得去补补那个‘会尾巴儿’。”

吉光微笑着送走馆长,回过头来就变了脸:“姓曹的,往后逛大街、去电影院的时候,可要小心点儿。俺大队离县城不远,我家亲兄弟好几个,哪一个都能打你个腿瘫胳膊折。”

离开照相馆,红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吉光哥,你胆子可真大呀!直到现在我心里还扑通扑通直跳,可吓煞我了。”

“就是因为你胆小,才不敢和你讲实话。”吉光说,“今日要是不出这口气,回去我会气出病来。”

“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红杏还是第一次见吉光和人家打仗。

“理是讲给讲理的人听的,不讲理的人服气的是拳头。”吉光说,“你看,姓曹的挨打后表现得多乖?”

红杏说:“打了他也就出了气,临走还吓唬人家干啥?”

“吓唬他是为了让他产生一种不安全感。这种人只有处在这种状态中,对顾客的态度才有可能好一点。”吉光说,“雷锋日记是很难让这种人改变服务态度的。”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红杏向四周看了看问道:“咱往哪里去?”

“太阳都冲着正南了,还能往哪里去?”吉光朝北边一指说,“今中午咱解解馋,到‘大众饭店’吃水煎包的。”

还没进饭店门,就被站在门口的一伙人团团围住:“有粮票吗大叔?”“卖粮票吗小姑?”“卖一斤给我吧大兄弟。”“卖半斤给俺吧小妹妹”……

那一只只伸出的手,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神,那盼望能买到粮票的急切心情,让吉光看了很不是滋味儿。

吉光家里没有粮票了,临来时借了一斤。一斤能买二十个水煎包,两个人差不多也就够了。

摆脱了这伙人的纠缠,吉光来到饭店的柜台跟前。刚掏出粮票,忽从门口传来哭叫声:“娘呀,我吃包包儿,娘呀,我吃包包儿——”

小女孩边哭边扯着娘的衣角走到吉光身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红杏说:“大嫂,俺真的没有多余的粮票,要是有的话,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先卖给你。”

当吉光把两盘水煎包端到饭桌上时,小女孩哭喊着站在饭桌旁边,就是不走。没办法,他只得匀给了带小孩的中年妇女一盘。

中年妇女手里端着盘、眼里噙满了泪:“大兄弟、大妹妹,这顿饭可让你们咋吃呀!”

“大嫂,别不好意思,谁都是从孩子一步步长大的。”吉光说,“晌午吃不饱,到后晌俺俩多吃点儿补上。”

两个人面对着十个水煎包。红杏让吉光吃六个,吉光坚持一人一半。红杏说,我四个、你六个都能吃个半饱,咱俩平分你就连半饱也半饱不着了。吉光明知她说得有道理,但他不愿意这样做。

“十个煎包二两酒儿,吃一口儿抿一口儿。”在来县城的路上,吉光就提前为这顿中午饭编好了顺口溜儿。可面对俩人十个水煎包的现实,饭店中的烟酒柜台对他已没有了吸引力:吃都吃不饱,哪还有心思过酒瘾?

当吉光又一次把目光对准烟酒柜台时,已不是想过酒瘾,而是想借“酒劲”了。

“红杏,咱俩每人五个水煎包,你只能吃个半饱,我能弄个八成饱,你信不信?”吉光没等红杏回答,就离开饭桌,买回了一大白碗白酒。

红杏说:“我明白‘弄个八成饱’是啥意思了——吃个四成饱、喝个四成饱。”

“酒是粮食精,喝的过程中也包含着吃,这一大白碗是八两。”吉光说,“五个水煎包加上八两酒,连吃带喝能不弄个八成饱吗?”

在来县城的路上,吉光想象中的一口煎包、一口儿酒,是吃一大口煎包喝一小口儿酒儿;正在进行中的一口煎包、一口酒,是吃一小口儿煎包灌一大口酒。

“吉光哥,还记得吃食堂时我掉饭票的事吗?”红杏指指正在吃煎包的小女孩,“刚才看到馋哭了的她,不知为啥就想起当年吓哭了的我。”

“忘不了。”吉光说“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是一九六一年夏末的一个中午,红杏和吉光一前一后、在食堂门口排队买馍馍。当排到馍馍案子跟前时,红杏却掏不出饭票来了。印有“三个”的一张馍馍票,明明放在左边的袄荷包里,可荷包里除了小手巾儿啥也没有。掏遍所有的荷包,捏起小手巾儿的一角抖了好几抖,仍不见饭票的踪影。原本就面黄肌瘦的她,吓得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当时每人每天的定量是四大两,食堂把这四大两匀成三个馍馍,原则上是每人每顿饭一个。粗粮比细粮当饱,把三个馍馍换成三个窝头不行吗?不行,当时的食堂里只供应馍馍。

刚吃完早晨那一个,就盼着晌午那一个。红杏这张“三个”的饭票,可是一家三口的晌午饭啊!假如三个馍馍突然没有了、突然人间蒸发了,叶大树还不气疯了、急疯了?

吉光真想告诉她:不要害怕,找不着我有办法帮你。但守着外人他不敢说。

当吉光买上馍馍往回走的时候,见红杏正在不远处来来回回地找,他紧赶几步凑到她跟前说:“甭找了,有的话早被别人拾去了。”

“那咋办?”红杏哭着问吉光。

吉光带她到一僻静处,把自己的馍馍托付给她:“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家给你拿。”

“你家也没有多余的饭票呀!”红杏简直不敢相信,吉光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吉光说,“你家的饭票你爹管着,俺家的饭票我管着。”

当初爹让吉光管饭票时,他并不情愿。他知道多出饭票的事不存在,少了饭票说不清、道不白。没想到管也有管的好处,今日就派上用场了。

见儿子空手而归,于占吉一惊:“馍馍呢?”

“拿错饭票了,把三个的当成五个了。”吉光开锁拉抽屉、用身子挡住抽屉,把准备送给红杏的饭票,光明正大地装进了荷包。

把“方便”让给了红杏,把困难留给了自己,要想填补这一亏空,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少吃。吉光连续三天,每天中午少吃一个馍馍——少吃一个馍馍就意味着不吃馍馍。

头一天中午爹还问了一句,你那一个早下去(吃光)了?吉光说,出食堂门没多远就下去了。往后的两个中午,爹也就懒得再问。

在买馍馍回家的路上,顺便把自己应分的那个先吃下去的并不少见,因为在路上吃比在家里吃划算。

在路上吃是“干搡”(不就菜),在家里吃还配有小咸菜儿,咋能说在路上吃划算呢?不是“过来人”当然无法理解。那年月各家各户常备的“小咸菜儿”不外乎两个:一是陈年腌萝卜,一是油炒盐粒。愿意吃清淡一点的夹几根腌萝卜条,愿意吃香一点的捏一个油炒盐粒儿慢慢含化。这样的菜不能充饥,只能增加食欲、让胃口大开,只能勾引起肚子里那“馋虫”来,一个馍馍不顶半个用,得不偿失。这也就是在路上“干搡”比在家里吃划算的原因所在了。

也许有人要问,把一顿饭在路上吃完,离食堂远的可以,离食堂近的能办吗?照样能办。食堂的前后邻、东西邻、隔墙邻算是再近不过了吧?也能办。拐过食堂的墙角咬一口,临进家门前咬一口,中间剩下的这段路再短,吞下个一口两口的,一点问题没有——四大两面蒸仨的馍馍,一个也就小孩子拳头那么大,嘴小的咬四口就完事儿,嘴大的三口也就差不多了。

一个馍馍只能吃三成饱,再喝两碗清水煮野菜或吃一个用榆皮面子粘成的菜饽饽,又是一个三成饱,一顿饭连吃带喝凑付个六成饱、让肚子挑不出多大毛病来,也就满可以了。

因榆皮面子既有营养,又有粘住野菜、使之变成菜饽饽的功能,吉光家屋后仅有的两棵大榆树的皮,差不多被剥光了。这两棵榆树原先就象两个衣冠楚楚的绅士,那年月已把“他们”剥得只剩一条三角裤头儿了。假如榆树真象绅士那样既能说话又能蹦高的话,“他俩”会跳起脚来骂于占吉全家。

两棵榆树的皮乍一看是剥光了,细一瞅从上到下还留着一拃多宽的一溜,这一溜是留着让根和叶相互输送养分的,不留下这一溜皮,树就不长榆叶了。不长榆叶人咋能捞着吃榆叶?说到底,留下这一溜树皮不是心疼榆树,而是哄着榆树长榆叶,说到底还是为了人。人比树坏多了,杀树不眨眼啊!

非得连续三个中午不吃馍馍吗?间隔一个中午、让肚子少受点委屈不行吗?吉光警告自己说,不行。因为饭票是一个月一发,再有三、四天就是月底,不连续少吃、家里最后一天的饭票就不够了,自己玩儿的这个鬼把戏就会露馅儿了。

地里的高梁还没吐穗儿,棒子(玉米)还没甩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想偷吃高梁、生啃棒子的愿望,还都在梦里盼着,连续三个中午不吃饭,用啥填饱肚子?

吉光用不着别人替他发愁,馍馍不是万能的,仅仅三个中午离开馍馍也不是不行的。在送给红杏饭票的当天晚上,吉光就把空缺的这三顿饭作了安排,不光饿不着,还能变换着花样儿吃。

第一顿饭选在于庆章家的那棵大榆树上。于庆章不会爬树,吃榆叶时常求吉光帮忙,给他的好处是榆叶随便吃。

第二顿饭定在村西的地瓜地里。地瓜地的两边是高梁地,偷吃地瓜叶时能躲能藏。

第三顿饭安排在村前的大湾边上,那里的杂草丛中不乏马扎菜(马齿苋)。

于家屋子一带的树中之叶、数榆叶最好吃,庄稼之叶数地瓜叶最好吃,野菜之中数马扎菜最好吃。说它们好吃,口味是次要的,主要是这些叶、菜之中含有和粮食比较接近的营养,吃多了能充饥。只不过平日里都是熟着吃,这一次吉光因躲蔽家里人,没法动锅、动火儿,只能生着吃。

在没有了主食的这三个中午,吉光看着一家人吃完属于自己的那个馍馍,陪着一家人喝完应分的两碗菜汤或一个菜饽饽,再出去吃生叶、生菜,实在有些难往下咽。

嘴不想往下咽,肚子坚决不干,胃里咕咕作响,肠子隐隐作疼,逼着吉光赶快从饭屋里往外走。他边走边安慰自己,生的熟的能有多大差别?细嚼慢咽吃进肚里一热,不就“熟”了吗?

“榆叶饭”吃得很舒服。爬上于庆章院中那棵大榆树,一把一把地替主人往筐子里撸,半把半把地往嘴里填,越嚼越黏糊儿。嚼到该加佐料的火候时,吉光从随身带的火柴盒中、捏出一个油炒盐粒儿往嘴里一扔一嚼,咸味儿、香味儿争相溶进糊状的榆叶里,哎呀那个香啊,甭提了!

“地瓜叶饭”吃得也算可以。偷瓜叶时,身子藏在地瓜地边上的高梁地里,手一伸掐下来,手一缩塞进嘴里,行动是闪电式的。在嚼地瓜叶的过程中,吉光曾想扒开瓜垄,看看长没长小地瓜儿,欲望刚一冒出,随即被止住:瓜蔓子刚盖过地皮来,即使长地瓜,也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吃这种地瓜不叫吃地瓜,叫糟蹋地瓜。再说,扒地瓜费时费力、暴露时间长,万一被护秋员抓着,轻则捏着耳朵轮一圈,重则把腚打肿了,远不如吃瓜叶保险。说是吃地瓜叶,实际上瓜叶下面还带着一截瓜蔓子呢!要知道,瓜蔓子已很接近地瓜的味道了。

三顿中午饭中,数“马扎菜饭”吃得浪漫。当吉光挎着筐子来到大湾边上时,一只大公羊先他一步,占据了湾边最绿的地方。不远处的道边儿上有一打草的老头儿,想必就是它的主人了。吉光审视了一下湾坡上的马扎菜,足以管满他的筐子和肚子。而大公羊和他的口味相投,放着一片嫩草不吃,专啃夹杂在草中的马扎菜。吉光逗它说,人想吃啥你就学着吃啥,人吃肉鱼你能吃吗?人嗑瓜籽儿你会嗑吗?

“咩——”大公羊不知蹲在它面前的人、叽哩咕噜说了些什么,胡乱应付了一声后,就又低下头忙着啃。

人与人讲平等,人与羊不能讲平等,我想吃的就不能让你啃。吉光攥住它的两只角,用力往后推。大公羊腿蹬鬃毛竖,只一拱、就拱了他一个趔趄。还没等他站稳,大公羊已把身子竖起来,前腿蜷曲、怒目圆睁,做好了第二次进攻的准备。吉光一看不是它的对手,忙拿过镰刀在它面前乱晃。可能是羊眼把镰刀放大成了铡刀吧?大公羊拖着拴它的绳子,乖乖地退了回去。

吉光蹲在湾坡上吃马扎菜,大公羊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吃。马扎菜的上半截好咬,下半截难嚼,但下半截对于羊来说,不难嚼。

“哱儿,哱儿——”吉光拿起一棵马扎菜,吃完上半截的嫩茎、嫩叶儿后,把下半截朝羊的方向伸了过去。大公羊听见人叫它,“咩咩”地答应着朝吉光跟前走,走的速度比刚才撤退时快多了。它好象知道,人只能吃上半截,下半截非它莫属。

人吃、羊也吃。羊咀嚼的声音清脆悦耳,且有节奏感,和人的“吧嗒”声相比,吉光自愧不如。

羊站着吃,吉光蹲着吃;羊站着吃累不累他不知道,反正他蹲着吃蹲累了。

脚下这地方太接近湾底,湿得不能坐,吉光便挎着满满一筐子马扎菜,在羊绳子所能达到的范围内往上走了几步,找了一个绿草盖地的斜坡坐下。大公羊紧跟在他后头,拖着绳子凑了过来,四周的草和菜俯拾即是,它却视而不见,专等吉光往它嘴边送。不知它对马扎菜的下半截情有独钟,还是愿意享受人、羊共餐所带来的乐趣。

吉光越嚼、马扎菜的涩味越重,他这才想起只顾逗羊、忘了往嘴里加佐料了。抽开潮乎乎的火柴盒,拿出两根儿咸萝卜条儿放进嘴里,又偷偷夹进马扎菜里两根儿递给了羊,羊嚼着嚼着“噗”地一声,那声音就象是人在打喷嚏。接连两个喷嚏都冲着吉光喷过去,一股热乎乎的膻气直扑到他脸上,幸亏喷嚏里没夹杂着鼻涕。

在和羊共餐、逗羊取乐的过程中,吉光胃口大开,人一口、羊一口,满满一筐马扎菜,在不知不觉中下去了一半儿。一种好久没有体验过的舒服和满足感在肚子里升成——这就是“饱”。

马扎菜刚放进嘴里时,是在吃菜、嚼菜,嚼着嚼着变成了稠黏粥,再嚼就变成了薄黏粥,这顿饭算是吃饱的还是喝饱的?说吃饱的也行,说喝饱的也中。

饱的感觉真好啊!甜丝丝、懒洋洋的。吉光身子往后倚,脖子往后折,仰面朝天躺在了湾坡上。草成了他的褥子,坡成了他的枕头。他不在乎草地会把褂子弄脏,因为年年秋后一捆一捆扛回家的那些个草垛,早就把他的白褂子染绿了。

人躺下了,羊还站着;人吃饱了,羊还没饱。俗话说羊吃贱草,大公羊放着脚下的菜不吃,偏偏想吃筐子里的菜。而吉光故意把筐放在他的头前、放在羊刚刚够不着的地方,馋得它伸直了脖子、伸平了脑袋、伸长了舌头,馋得它的舌头上直滴答水儿。拴羊的绳子被羊挣到了极限,羊头已探到了人头的斜上方,羊头和人头眼看就要重叠、眼看就要上摞儿,羊胡子象白色的刘海儿,贴在吉光的额前。

羊够不着筐中的菜就给吉光要,羊嘴离人嘴越来越近,羊舌头眼看就要舔着人的嘴唇。吉光主动把脑袋往它跟前凑了凑,想让大公羊舔舔他。

身子一挺手一伸,吉光从筐子里抓出一大把马扎菜藏掖在身下,然后一棵一棵地往外拿。每拿一棵都预先掐成好几段,一段一段往脸上不同的部位搁,搁到下颌上它舔下颌,搁到腮上它舔腮。呱嗒,呱嗒,那微热的、肉砂纸般的舌头,把他的脸舔得酥痒酥痒。

让吉光疑惑不解的是,当羊舔净右腮上那段菜茎后,它仍在舔,右腮都被它舔麻了仍没有停下的打算,好象永远也舔不完。吉光突然明白了,它是把他那一溜疤痕,误当成一段粘在腮上的菜茎了。大公羊啊,你要真能把我的疤痕舔平、舔净,我会买下你、把你当成“救命恩羊”供养起来。

脸被羊舔了好几遍了,吉光还没尽兴,头往后一仰、又把脖子暴露在了羊的面前。刚往脖子上撒了点儿掐碎的马扎菜,羊舌头便迫不及待地伸了过来。呱嗒,呱嗒,只舔了两口,脖子就被它挠得痒过了火儿,痒得他乱扭身子,痒得他没法喘气儿,痒得他咯咯地笑起来——就象“饱”已好久没来到肚子里一样,“笑”也好久没降临到脸上了。

就在吉光连续三个中午没吃饭、省出亏空的那三个馍馍后,红杏丢的饭票又奇迹般地找到了。能在丢失好几天后找到这张饭票,得益于她在背柴禾时眯着了眼。眯着眼就得擦擦、就得揉揉,正当她掏出小手巾儿往眼上凑时,忽想起丢饭票的那天她也眯着了眼,让她眯着眼的那阵北风很大,假如是掏小手巾儿时不慎把饭票带了出来,那么饭票就有可能被风刮向路南,刮向离路边较远的地方。想到这里,红杏扔下柴禾,拔腿就往通向食堂的那条路上跑,这几天她在这条路上不知走了多少遍,连路旁的一草一木都认识她了。

路南是一片棒子地,红杏在饭票有可能被刮到的范围内,弯腰低头、左瞅右看细细地找,地垄被她踩明了,脸被棒子叶划疼了,终于在两行棒子棵之间、一个大脚印的凹陷处找到了它。由于露水和阳光的缘故,饭票一次次被打湿、又一次次被晒干,上面的公章都把饭票染成了粉红色,多亏这几天没下雨。要是下大雨的话,这三个馍馍用不着人肚子加工、就已变成“肥料”施到地里了。

红杏偷偷找到吉光,要把饭票还给他。吉光说:“我给你的饭票已从我的肚子里省出来了,家中平白无故少了饭票不行,多出来也不正常。”

红杏说:“那你就一天多吃一个,把少吃的再补进去。”

吉光说:“要不咱俩分开吃,一人一个半。”

“我同意咱俩吃,但不同意分开吃。”红杏说,“咱俩还从没在一起吃过饭呢!”

“我也盼着能在一起吃顿饭,就怕人家看见。”吉光想了想说,“要不咱把吃饭的时间定在后晌。一后晌吃一个,吃三后晌。”

“后晌吃就后晌吃,后晌吃人家看不见。”红杏把饭票递给吉光,“馍馍你买,地方你定,你说咋办咱就咋办。”

吉光想到了“与羊共餐”的地方。当晚去食堂前,他准备好了一块很干净的小手巾儿和一截细麻绳,买上馍馍后抄小路钻进一片棒子地,拿出多买的那一个用小手巾儿一裹,用麻绳使劲捆了捆,把圆馍馍捆成长馍馍装进了裤荷包里。

晚饭后接上头儿,两人如期坐在了村前的湾边上。新月只亮出一道明眉,田野如朦如胧。

吉光给馍馍松绑,打算把它一掰两半,给她一大半,他要一小半。

“别掰开,咱俩合伙吃,一人一口轮着吃。”红杏从吉光手中拿过馍馍,又递到吉光的嘴上,“你先吃。为防备吃羞了,你吃时我闭上眼,我吃时你闭上眼。”

“行了。”吉光在馍馍上咬了比杏还小的一口。

“好了。”红杏在馍馍上咬了比枣还小的一口。

两人一递一口,尽管一口所咬下的馍馍越来越少,但馍馍还是越咬越小。一个馍馍两个人,一口接一口整整吃了一个晚上。

三个馍馍并不是连续三个晚上吃完的,而是隔上几天吃一个,断断续续差不多吃了半个月。这既是怕连续约会会引起红杏爹的疑心,又是为了延续解馋的时间。

在吃完最后一个馍馍的那天晚上,红杏问:“吉光哥,咱俩已在一起吃了三顿饭,啥时候吃第四顿呢?”

“盼着吧!要是你爹娘同意你做我的媳妇,盼到进城“截衣裳”的那天,咱俩就吃第四顿饭。”吉光咽了口唾沫说,“到那时咱俩饱饱地吃上一顿水煎包,上上犒劳、解解馋。”

面对着盘中的十个水煎包,吉光和红杏相视一笑。和五年前的生活相比,现在就算是进了天堂;和两人吃一个馍馍相比,今天摆在面前的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

八两酒入肚儿,吉光觉着头大了、身子轻了,每走一步都象踩在棉花上。出饭店时红杏想扶着他,被他稍微一甩,就把她甩了个趔趄,那劲头儿比吃下十个水煎包的劲头儿还大。

来到酒厂,康师傅早已把酒糟装好。他见吉光喝得有点儿多,不光替他把自行车搬到地排车上,还手推后挡板儿把他送出了大门。

吉光驾辕、红杏拉边套,吉光肩挎辕绳也驾也拉、越走越快,这哪里是在驾车,简直就是“驾云”。贴靠在他旁边的红杏疲于应付,拉绳耷拉耷拉的不起作用,说她是个拉边套的,还不如说她是个伴行的、解闷儿的。

“康师傅还在后边推吗?”吉光没法转身,车后头有人没人他看不见,“我咋觉着这么轻快?”

“都离开县城好几里地了,还推?人家送出大门就回去了。”红杏被吉光的问话逗得笑弯了腰。弯腰也得快走,走慢了车的前挡板儿磕脊梁。

“红杏,我看你就别拉了。不是你走得慢,是我走得太快了。我也不想走这么快,可酒劲儿拿得我晕晕乎乎的,一走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脚。”吉光一抬扶手刹住车,把自行车从地排车上搬了下来,“你骑着车子在一旁陪着我走吧。”

红杏说:“我咋忍心让你自己拉?”

“不忍心恰恰是狠心。”吉光说,“你拉边套跟不上走,等于没帮我。你骑着这辆自行车,就省下我拉这辆自行车,咱俩两轻快。”

红杏知道吉光说得在理儿,又不忍心骑着自行车看他拉车,想来想去她想出了一个办法:“吉光哥,我把我这根拉绳儿系在自行车后座上,蹬着车子帮你拉行不?”

“不行,不行。自行车轮子和人的脚步协调不起来,绳子松一下紧一下的,不光帮不上忙,还会使地排车摇摇晃晃,不走正道。”

见红杏还在犹豫,吉光扯过她的拉绳盘到了前挡板儿上,一按车把、一晃膀子一躬腰,舍下她不管了。

红杏别无选择,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吉光哥,啥时候你那酒劲儿下去了,走不了现在这么快了,我再帮你拉。”

吉光说:“别再絮叨拉车的事了,光陪着我拉呱儿就行。”

红杏说:“你的意思是,你那酒劲儿顶到家也下不去?”

“到你家卸下酒糟,回俺家睡上一觉,”吉光喷了一口酒气说,“也许就下个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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