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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局外人(1942年)(2)

太阳高悬,阳光普照,其热度迅速上升,威力直逼大地。我不懂为什么要磨蹭这么久才迟迟出发。身穿深色衣服,我觉得很热。矮老头本来已戴上了帽子,这时又脱下来了。院长又跟我谈起他来了,我略微歪头看着他。院长说,我妈妈与贝雷兹先生,常在傍晚时分,由一个女护士陪同,一直散步到村子里。我环顾周围的田野,一排排柏树延伸到天边的山岭上,田野的颜色红绿相间,房屋稀疏零散,却也错落有致,见到如此景象,我对妈妈有了理解。在这片景色中,傍晚时分那该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时刻。而在今天,滥施淫威的太阳,把这片土地烤得直颤动,使它变得严酷无情,叫人无法忍受。

我们上路了。这时,我才看出贝雷兹有点儿瘸。车子渐渐加快了速度,这老头就落在后面了,其中一个黑衣人也跟不上车,与我并排而行。我感到惊奇,太阳在天空中竟升高得那么快。我这才发现,田野里早已弥漫着一片虫噪声与草簌声。汗水流满了我的脸颊。因为我没有戴帽子,只得用手帕来扇风。殡仪馆的那人对我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这时,他右手把鸭舌帽帽檐往上一推,左手用手帕擦了擦额头。我问他:“怎么样?”他指了指天,连声道:“晒得厉害。”我应了一声:“是的。”过了一小会儿,他问我:“这里面是您母亲吗?”我同样应了一声:“是的。”他又问:“她年纪老吗?”我回答说:“就这么老。”因为我搞不清她究竟有多少岁。到这里,他就不吭声了。我转过身去,看见贝雷兹老头已经落在我们后面五十来米。他急急忙忙往前赶,手上摇晃着帽子。我也看了看院长。他庄严地走着,一本正经,没有任何小动作。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些汗珠,但他没有去擦。

我觉得这一行人走得更快了。在我周围,仍然是在太阳逼射下灿灿一片的田野。天空亮得刺眼。有一阵,我们经过一段新修的公路,烈日把路面的柏油都晒得鼓了起来,脚一踩就陷进去,在亮亮的层面上留下裂口。车顶上车夫的熟皮帽子,就像是从这黑色油泥里鞣出来的。我头上是蓝天白云,周围的颜色单调一片,裂了口的柏油路面是黏糊糊的黑,人们穿的衣服是丧气阴森的黑,柩车是油光闪亮的黑,置身其中,我不禁晕头转向。所有这一切,太阳、皮革味、马粪味、油漆味、焚香味,一夜没有睡觉的疲倦,使得我头昏眼花。我又回了回头,见贝雷兹已远远落在我后面,在一片腾腾的热气中若隐若现,后来,干脆就看不见了。我用目光搜寻他,见他已离开了大路,而后又从田野斜穿过来。我发现在我们前方的大路转了个弯。原来,贝雷兹熟悉本地,他正抄近路追赶我们。果然,在大路转弯的地方,他追上我们了。不久,我们又把他落下了。他仍然是穿田野、抄近路,这样,反反复复,如法炮制了好几次。而我,这么走着的时候,一直觉得血老往头上涌。

后来,所有的事都进行得那么快速、具体、合乎常规,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么一件事:在村口,护士代表跟我说了话。她的声音奇特,抑扬顿挫而又颤悠发抖,与她的面孔极不协调。她对我说:“走得慢,会中暑,走得太快,又会汗流浃背,一进教堂就会着凉感冒。”她说得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此外,我还保留了那天的几个印象:例如,贝雷兹最后在村口追上我们时的那张面孔。他又激动又难过,大颗大颗的眼泪流在脸颊上。但由于脸上皱纹密布,眼泪竟流不动,时而扩散,时而汇聚,在那张哀伤变形的脸上铺陈为一片水光。此外,还有教堂,还有站在路旁的村民,开在墓地坟上的红色天竺葵,还有贝雷兹的晕倒——那真像一个散了架的木偶——还有撒在妈妈棺材上的血红色的泥土与混杂在泥土中的白色树根,还有人群、嘈杂声、村子、在咖啡店前的等待、马达不停的响声以及汽车开进阿尔及尔闹市区、我想到将要上床睡上十二个钟头时所感到的那种喜悦。

我醒来的时候,明白了为什么我请了两天假,老板就一直板着面孔,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可以说,我把这事全给忘了,起床时才想起来。老板自然是想到了,加上星期天,我就等于有了四天假期,而这,是不会叫他高兴的。但是,一者,妈妈的葬礼安排在昨天而不是今天,这并非我的过错;二者,不论怎么说,星期六与星期天总该归我所有。即使是这个理,也并不妨碍我理解老板的心理。

昨天实在很累,今早几乎起不了床。刮脸的时候,我想了想今天要干什么,我决定去游泳。我乘电车到了海滨浴场。在那儿,我一头就扎进了泳道。浴场上年轻人很多。我在水里看见了玛丽·卡尔多娜,她以前是与我同一个办公室的打字员。那时,我很想把她弄到手。现在想来,她当时也对我有意,但不久她就离职而去,我俩没有来得及好上。在浴场上,我帮她爬上一个水鼓,扶她的时候,我轻微地碰了碰她的乳房。她躺在水鼓上面,我仍在水里。她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她一直在笑。我也爬上水鼓,躺在她身边。天气晴和,我像开玩笑似的把头抬起枕在她的肚子上。她没有说什么,我也就趁势这么待着。我两眼望着天空,天空一片蔚蓝,金光流溢。我感觉到玛丽的肚子在我的颈背下轻柔地一起一伏。我俩半睡半醒地在水鼓上待了很久,当太阳晒得特别厉害的时候,她就钻进水里,我也跟着下水。我赶上她,用手臂搂着她的腰,我俩齐游共泳,她一直在笑。我们在岸上晾干的时候,她对我说:“我晒得比你黑。”我问她,晚上是否愿意去看场电影。她仍然在笑,对我说她很想去看费尔南德主演的一个片子。当我们穿上衣服的时候,她见我系着黑领带,显得有点诧异,问我是不是在戴孝。我对她说妈妈死了。她想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告诉她:“就是昨天。”她吓得往后一退,但没有发表什么意见。我想对她说这不是我的过错,但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想起我对老板也这么说过。其实说这个毫无意义,反正,人总得有点什么错。

晚上,玛丽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这个片子有些地方挺滑稽,但实在很蠢。她的腿靠着我的腿,我抚摩她的乳房。电影快散场的时候,我抱吻了她,但没有吻好。出了电影院,她随我到了我的住所。

我醒来的时候,玛丽已经走了。她跟我说过她得到她姨妈家去。我想起了今天是星期天,这真叫我烦,我从来都不喜欢过星期天。于是,在床上翻了个身,努力去寻找玛丽的头发在枕头上留下的海水的咸味,我一直睡到十点钟。然后,仍然躺在床上,不断抽烟,一直抽到了中午。我像往常一样不喜欢到塞莱斯特的饭店去吃饭,因为,那里肯定有一熟人会向我提出种种问题,这我可不喜欢。我煮了几个鸡蛋,就着盘子吃掉了,也没有用面包,面包早就吃完了,我一直不愿意下楼去买。

吃罢饭,我有点烦闷,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妈妈在的时候,这套房子大小合适;现在,我一个人住就显得太空荡了。我不得不把饭厅里的桌子搬到卧室里来。我只用我这一间,几张已经有点塌陷的麦秸椅子、一个镜面已经旧得发黄的柜子、一个梳妆台,还有一张铜床,我就生活在这个空间里,其他的空间我都不管了。又过了一会儿,我为了消磨时光,就拿起一张旧报纸读了起来。我把克吕逊盐业公司的一则广告剪下来,粘贴在一个旧本子上,报纸上种种叫我开心的东西,我都贴在那里面。之后,我洗了洗手,事情告一段落,我来到阳台上。

我的房间正朝着本区一条主要街道。中午,天气晴朗,但马路肮脏,行人稀少而又来去匆匆。我先看见一家家出来散步的人,有两个穿海军服的小男孩,短裤长得过了膝盖,笔挺的服装使得他们举止拘谨。还有一个小女孩,头上扎着玫瑰红的大花结,脚穿黑色的漆皮鞋。在孩子的后面,是他们的母亲,身材高大,穿着栗色连衣裙,父亲则是一个相当瘦弱的小个子,我颇眼熟。他戴着扁平的狭边草帽,领口扎着蝴蝶结,手持一根文明杖。看见他跟他妻子在一起,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区的人都说他秀气优雅。过了一小会儿,走来一群郊区的年轻人,头发油光锃亮,打着大红领带,衣服腰身紧俏,装佩着绣花口袋,脚上穿的是方头皮鞋。我猜他们是到城里去看电影的,所以这么早就动身。他们一伙人急急忙忙赶电车,还高兴地说说笑笑。

这一群人过去之后,路上行人渐渐稀少。我想,那些好看好玩的地方开始热闹起来了。街上只剩下了一些商店老板与猫。从街道两旁的榕树上空望去,天空晴和,但并不明朗。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个烟铺老板搬出一把椅子,放在店门口,跨坐在上面,两臂搁在椅背上。刚才拥挤不堪的电车,现在几乎全都空了。烟铺旁边那个名叫“皮埃罗之家”的小咖啡馆里,厅堂空空荡荡,一个侍者正在用锯屑擦洗地面。真个是一派星期天的景象。

我也把椅子倒转过来,像烟铺老板那样放着,我觉得那样更舒服。我抽了两支烟,又进房拿了一块巧克力,回到窗前吃了起来。过了一小会儿,天空变得阴沉,我以为快要下暴雨了。但是,它又渐渐转晴。不过,一片片乌云飘过,使得街道阴暗了些。我抬头望着天空,一直这么待了好久。

下午五点钟,一辆辆电车在轰隆声中驶过来了,载满了一群群从郊区体育场看比赛回来的人,有些人就站在踏板上,有些则扶着栏杆。跟在后面的几辆电车载的是运动员,我是从他们的小手提箱认出来的。他们使劲地高呼,歌唱,嚷嚷他们的团队将永远战无不胜。好几个运动员朝我打招呼,其中一个对我喊道:“我们赢了他们。”我也回喊了一声“没错”,同时使劲点点脑袋。电车过去,街上的小汽车就开始一拥而至了。

天色有点暗了。屋顶的上空变成淡红色,随着暮色渐至,那些假日出游的人陆续往回走。我在人群中认出了那位优雅的先生。他家的几个孩子哭泣着跟在父母的后头。这时,附近的电影院一股脑儿将所有的观众都倾泻在大街上。那些观众中,青年人的行为举止比平日多了几分冲劲,我猜他们刚才看的是一部惊险片。从城里电影院回来的观众则姗姗来迟。他们显得较为庄重。他们也说说笑笑,但显得疲倦并若有所思。他们待在街道上,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踱来踱去。这一带的少女们,不着帽,披着发,挽着胳臂在街上走,小伙子们则打扮得整整齐齐,为的是跟她们擦身而过。他们不断高声地开玩笑,招得姑娘们咯咯直笑,还回过头来瞅瞅他们。姑娘们之中有几个我是认得的,她们也在跟我打招呼。

这时,街灯突然一齐亮了,使得在夜空中初升的星星黯然失色。老这么盯着灯光亮堂、行人熙攘的人行道,我感到眼睛有些发累。灯光把潮湿的路面与按时驶过的电车照得闪闪发亮,也映照着油亮的头发、银制的手镯与人的笑容。过了一会儿,电车渐渐稀疏了,树木与街灯的上空,已是一片漆黑。不知不觉,附近这一带已阒无一人,于是,又开始有猫慢吞吞地踱过空寂的街道,我这才想到该吃晚饭了。倚靠在椅背上待的时间实在太久,我的脖子有点酸痛。我下楼买了面包与果酱,自己略加烹调,站着就吃完了。我想在窗口抽支烟,但空气凉了,我略感凉意。我关上窗户,转过身来,从镜子里看见桌子的一角上放着我的酒精灯与几块面包。我想,这又是一个忙忙乱乱的星期天,妈妈已经下葬入土,而我明天又该上班了,生活仍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今天,我在办公室干了很多的活儿。老板显得和蔼可亲。他关心地问我累不累,还问我妈妈有多大岁数。为了不把具体的岁数说错,我回答:“六十来岁。”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听此话就好像松了一口气,并认为这是了结了一桩大事。

我的桌上放了一大堆提单,都得由我来处理。在离开办公室外出吃午饭之前,我洗了洗手。每天中午,我喜欢这么清理清理。到了傍晚,我就不高兴这么做了,因为公用的转动毛巾被大家用一天,已经全湿透了。有一天,我曾经提请老板注意此事。他回答我说,他对此也感到遗憾,但这毕竟是无关紧要的一桩小事。我下班稍晚一点儿,十二点半才跟在发货部工作的艾玛尼埃尔一道出来。公司的办公室面对大海,我们先观看了一会儿阳光照射下的海港里停泊的船只。这时,一辆卡车开过来了,夹带着一阵链条哗啦声与内燃机噼啪声。艾玛尼埃尔问我:“咱们去看看如何?”我就跑了起来。卡车超过了我们,我们跟在它后面直追。我被淹没在一片噪声与灰尘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自己是在拼命地奔跑,进行比赛,周围是绞车、机器、在半空中晃动的桅杆以及停在近旁的轮船。我第一个抓住了卡车,一跃而上。然后,我帮艾玛尼埃尔在车上坐好。我们俩人都喘不过气来。卡车在码头高低不平的路面上使劲颠簸,包围在阳光普照与尘土飞扬之中。艾玛尼埃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大汗淋漓地来到了塞莱斯特的饭店。他还是那个样子,大腹便便,系着围裙,蓄着白色小胡子。他问我总还过得下去吧,我回答说是,还说我肚子饿了。我狼吞虎咽,又喝了咖啡。然后,我回到家里,因为酒喝多了,就睡了一小觉,醒来时,我想抽烟。时间已经迟了,我跑着去赶电车。整个下午,我一直闷头干活。办公室里很热,傍晚,我下班出来,沿着码头慢步回家,这时,颇有幸福自在之感。天空是绿色的,我心情轻快,尽管如此,我还是径直回家,因为我想自己煮土豆。

上楼的时候,我在黑糊糊的楼梯上撞着了沙拉玛诺老头,他是我同楼层的邻居。他牵着狗,八年以来,人们都见他与狗形影不离。这条西班牙猎犬生有皮肤病,我想是丹毒叫它的毛都脱光了,浑身是硬皮,长满了褐色的痂块。主人与狗挤住在同一个小房间里,日子久了,沙拉玛诺老头终于也像那条狗了。他脸上长了好些淡红色的硬痂,头发稀疏而发黄。而那狗呢,则学会了主人弯腰驼背的行走姿势,嘴巴前伸,脖子紧绷。他们好像是同一个种族的,但又互相厌恶。每天两次,上午十一时,傍晚六时,老头都要牵狗散步。八年以来,他们从未改变过散步的路线。人们老见他俩沿着里昂街而行,那狗拖拽着老头,搞得他蹒跚趔趄,于是,他就打狗、骂狗。狗吓得趴在地上,由主人拖着走,这时,该老头去拽它了。过一会儿,狗忘得一干二净,再次拽起主人来了,主人就再次对它又打又骂。这样一来,他们两个就停在人行道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狗是怕,人是恨。天天如此,日复一日。有时狗要撒尿,老头偏不给它时间,而是硬去拽它,这畜生就沥沥拉拉撒了一路。如果它偶尔把尿撒在屋里,更要遭一顿狠打。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八年。塞莱斯特对此总这么说:“这真不幸。”但实际上,谁也说不清楚。当我在楼梯上碰见沙拉玛诺的时候,他正在骂狗:“坏蛋!脏货!”狗则在哼哼。我对他道了声“晚安”,他仍在骂个不停。我就问他狗怎么惹他了。他也不回答,只顾骂:“坏蛋!脏货!”我见他弯下腰去,在狗的颈圈上摆弄着什么,我又提高嗓门儿问他。他没有转向我,只是憋着火气回答说:“它老是那副德行。”说完,便拖着狗走了。那畜生匍匐在地被生拉硬拽,不断哼哼唧唧。

正在此时,又进来了一个同楼层的邻居。附近一带的人都说,他是靠女人生活。但是,有人问他是从事什么职业时,他总是答曰:“仓库管理员。”一般来说,他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不过,他常主动跟我搭话,有时,也上我的房间坐坐,我总是听他说。我觉得他所讲的事都很有趣。再说,我也没有任何道理不跟他说话。他名叫雷蒙·桑泰斯,个子相当矮小,宽肩膀,塌鼻子。他总是穿着得很讲究。谈到沙拉玛诺时,他对我也这么说:“这真不幸!”他问我,我对那对难兄难弟是不是感到恶心,我回答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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