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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流亡与独立王国(1957年)(1)

——为弗兰西娜而作

丁世中 译

不忠的女人

一只干瘦的苍蝇在这窗门紧闭的大轿车里飞舞,已经好一阵了。它显得古怪,不声不响地转悠,飞得很累。雅尼娜看不到它了,它却落到丈夫静止的手上。天很冷。风沙一阵阵吹向车窗,苍蝇跟着哆嗦。冬日阳光稀薄,车身的铁片在车轴咯吱咯吱直响,车子滚动着、摇摆着,没走多远。雅尼娜凝视着丈夫。他脑门很窄,灰白的头发紧贴前额,鼻头很宽,嘴巴形状有些奇特。看上去马赛尔有些像正在赌气的牧神。每驶过公路低洼处,她就感到他朝自己晃动一下。然后他那沉重的上身又恢复朝两腿倾斜的姿势,两腿叉开、目光呆滞,还是那副神不守舍、毫无反应的模样。只有他那双肥大光泽的手(因为灰色法兰绒上装袖口很低而更显粗短)似乎还有点儿生气。它们紧抓帆布小手提箱,将箱子紧夹在两膝间。那手似乎未感受到苍蝇迟迟疑疑的挪动。

突然风声大作,四周灰蒙蒙的雾色益发浓重。沙尘一把一把扑向车窗,仿佛有无形之手在抛掷。苍蝇抖动一下瑟缩的双翅,弯了弯爪子,飞走了,车子减速,似乎要停下。但风似乎小了些,雾色渐淡,车子复又加速。眼前景物全被沙尘遮没,此时约略透出几处亮光。几株干瘦发白的棕榈树从车窗前一闪而过,仿佛人工剪裁的金属道具。

“这叫什么地方!”马赛尔嘟哝。

大轿车装满阿拉伯人,此刻正裹紧斗篷酣睡。有几位盘腿而坐,随车身晃动尤甚。他们既不说话,又无表情,终于令雅尼娜感到极其沉闷,她觉得已与这群哑巴同行好几天了。其实是黎明时分才从火车站发车。在清晨的寒气中,它在布满石子的高原上行驶。至少在出发时,可以瞥见无涯的高原直达淡红色的天际。但狂风突起,渐渐吞没辽阔的原野。此后乘客一无所见。他们渐渐都沉默了,静静地在“白夜”中行驶,偶尔揉揉被沙子眯住的眼睛和干涩的嘴唇。

“雅尼娜!”丈夫的呼叫令她一惊。她又一次觉得,这名字对于高大壮实的她是多么可笑。马赛尔问装样品的小箱子在哪里。她用脚探了探长凳下的空处,碰到一件她认定是那小箱子的物件。她一弯身就有些胸闷。在中学,她名列体操榜首,肺活量几乎无穷大。是多年前的事吗?二十五年。这算不了什么,恍若隔日:她那时正在独身与结婚之间犹豫,但一想到孤独到老,就有些不安。她未曾独身,这位法学系的大学生对她穷追不舍,眼下就在她身边。她最终接受了他,虽然他身材较矮小,而且她不太喜欢他那贪婪短促的笑声和他那双暴突的黑眼睛。但她喜欢他与当地法国人同样具备的生活勇气,她也喜欢他那尴尬的表情,假如人或事未遂其愿,他往往如此。她顶喜欢的是被人所爱,他正是对自己殷勤备至。他让她感到她是为他而生,这令她领略到真有了生命。不,她不孤独……

车子猛鸣喇叭,从见不着的障碍当间儿开出一条路来。车内谁也不动弹。雅尼娜忽然觉得有人在端详她,于是掉头看看过道那边同一排的乘客。这乘客不是阿拉伯人,她在出发时竟未发现。他着撒哈拉法军军服,头戴一顶深褐色帆布军帽,半遮着黝黑的、又长又尖的马脸。他用那明净的两眼盯着她,带点儿凄凉,几乎目不转睛。她刷地一下满面通红,转身向着丈夫。丈夫依然朝前凝视风沙中的雾景。她用大衣紧裹身子,脑中却不禁浮现出那法国军人的模样:他身材苗条修长,苗条得出奇,而且上装熨帖,似乎他的身子是用干燥易碎的材料堆就,如同沙石与骨骼混合而成。这时她才注意到阿拉伯人的双手都瘦骨嶙峋,脸色黄黑,虽然衣着宽大,却坐得松松散散,而她与丈夫几乎挤不下。她将大衣衣摆收拢一些。可她并不胖,而是高大丰满,富于肉感;她还很诱人(从男人的目光中可以感到),面孔长得像娃娃,两眼清澈明净,与高大的身材恰成对照。她自知这身子可以赋予他人温暖和恬静。

不,事情的进展全不在意料中。马赛尔要求她同行,她不肯。他早就计划这么一次旅行,战争一结束、生意恢复正常之后就萌生此念。战前,他子承父业,放弃学法律,做起了布料小买卖,日子堪称小康。在沿海一带,青年时代可以过得蛮好。但他不太爱动,很快就不再去海滩。乘小轿车出城是星期日才有的事。其他时间他宁愿待在布料店里,料子五颜六色,街区一半是土著人,一半是欧洲人居住,店面就在拱廊下。店面楼上有三间住房,装饰着阿拉伯糊墙纸,陈设的是巴尔贝斯[1]家具。他俩没生孩子。就这样,在百叶窗半开半关的阴影里,岁月渐渐流逝。暑假、海滩、散步,以至蓝天白云仿佛都变得遥不可及。除了商务,马赛尔似乎没有任何爱好。她以为发现他真正热心的是赚钱。她不喜欢这一点,也不知为什么。不过她究竟是受益者。他常说:“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将不愁衣食。”他做人慷慨大方,尤其是对她。不错,衣食是得有着落。但除了衣食之外,其他还有什么该有个着落?她隐隐约约有些感触的正在于此。眼下她为马赛尔记账,有时代他主持店务。最难过的日子莫过于盛夏,酷暑令人万念俱灰,连烦恼中夹杂的一丝儿甜蜜也消失了。

一声晴天霹雳:就在夏天爆发了战争。马赛尔被动员入伍,复又退役。布料货源短缺,商业萧条,街头冷落,酷暑依旧。若有“三长两短”,她就无处着落了。于是,一待有了布源,马赛尔想到不如遍访高原和南方所有村落,免掉中间盘剥,直销阿拉伯小贩。他想带她同行。她则明知交通不便,自己呼吸也不畅,本想在家守候,但他坚持己见,她顺从了,因为争论太费口舌。于是有了此次结伴而行,但实在同她的想象大有出入。她担心的是滚烫的热流、成群的苍蝇、四壁油腻而处处散发茴香味的客栈,却未曾料到寒气逼人、风声凄厉,以及这近似北极的高原氛围,处处都是古代冰川冲积的岩石。她还梦想遍野棕榈和细细柔软的沙土。她这下子悟到:虽然并非荒漠,但仅有的一切便是石块,处处有石块,连空中呼啸的也是饱含冰冷石粉的寒风,正如在地面上也仅仅在石缝里生长干燥的草本植物。

大轿车突然刹了车。司机向众人说了几句她毕生倾听却始终不懂的语言。“他说什么?”马赛尔问。司机这回用法语答道:沙土大概堵住了油门。于是马赛尔又诅咒起这地方来。司机哈哈大笑,说没什么,只要清掉堵塞物便可出发。他打开车门,冷风长驱直入,将千万颗沙粒打在乘客脸上。阿拉伯人都将脸埋进斗篷,身子缩成一团。“关门!”马赛尔大喊。司机笑呵呵地走回车门。他不慌不忙地从仪表板上端拿了几件工具,然后,在雾气中显得渺小的他,又在前方消失,却未关上车门。马赛尔叹了一口气。雅尼娜接着说:“你别以为他这一辈子见过发动机。别管他!”说完一惊,原来在大车附近的斜坡上,一些紧裹衣衫的人影儿出现了。在面纱和风帽后面,闪烁着好奇的目光。他们一声不响,也不知从哪里冒出,呆呆地盯着这些乘客。马赛尔说:“是一些牧羊人!”

车厢里鸦雀无声。所有的乘客似乎都在低头倾听呼呼的风声,它正在这无边无际的平原上狂吹。雅尼娜突然注意到几乎没什么行李。在火车站出发时,司机曾将他们的箱子和两三个包袱安放在车顶上。车内的行李架上,只有几根多节的拐杖和平扁的筐篓。这些南方人似乎都是两手空空踏上了旅途。

不过司机仍很轻松地回来了。他竟也戴上了面纱,唯有面纱之上露出的两眼含着笑意。他宣布出发。他顺手关上车门,风声倒听不见了,但车窗上噼噼啪啪的沙粒声却变得格外清晰。发动机嗡嗡响了两下,便不出声了。猛踏油门之余,它转动起来,司机一再加速,弄得发动机呜呜怒吼。车子像打了个饱嗝儿,又开动起来。在衣衫褴褛的牧羊人群中,突然举起一只手,然后消失在车子后面的雾色中。车子几乎立刻在更为恶劣的这段公路上蹦跶起来。阿拉伯人被震得直摇晃。雅尼娜正感到渐渐有些睡意,却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一只黄色的小盒子,装满了槟榔片儿。那长着马脸的军人正冲着她笑。她有些犹豫,嚼了一两片,谢了对方。那人收起小盒,同时也收敛了笑容。现在,他直视前方的公路。雅尼娜转身看看马赛尔,只看见他那结结实实的后颈。他正透过车窗,凝视从易碎的石子坡上升起的浓雾。

他们风尘仆仆走了几小时。车里因疲惫而一片死寂。突然从车外传来一阵叫喊声。一群身披斗篷的孩子,开心得团团转悠,蹦蹦跳跳,拍着巴掌,围绕汽车不断奔跑。车子正行驶在一条长街上,两边是低矮的民房:竟已来到一处绿洲。风还在刮,不过屋墙挡住了沙粒,光线也比较明亮了。然而天空依然有些灰暗。在叫喊声中,车子猛刹也产生咯咯的噪声,它终于在一家客栈干打垒的拱顶下面停住。那里玻璃窗肮脏不堪。雅尼娜下了车,一上马路便觉得摇摇晃晃。她发现:在一片民房的上方,兀然突起的是一座黄颜色的清真寺尖塔,造型甚为秀美。在她的左侧,已可瞥见第一丛棕榈树,那是绿洲的标志。她可真想过去看一看。虽然时日已近正午,风却吹得凄厉,寒气十分逼人。她连连哆嗦着。正待转过身来招呼马赛尔,却先见那军人迎面走来。她以为他必会露齿一笑,或打个招呼,哪知他不屑一顾地走过。马赛尔却忙着卸下装满布料的黑旅行箱,还挺费力。司机是单干,此时停住了手,正在大声教训四周的孩子。雅尼娜周围是些皮包骨头的羸弱儿童,还不停地发出喉音,使她突然感到周身疲乏。“我上去啦。”她对马赛尔说。他正急躁地呼喊着那司机。

她走进客栈。老板是一位干瘦少言的先生,正朝她走来。他带她上了二楼,走进可以俯视大街的一条长廊,然后入室。室内似乎只陈设一张铁床、一把白瓷漆漆过的椅子、一处没有遮帘的壁橱;在芦苇屏风后面是厕所,马桶上落了一层细细的黄沙。老板刚一关房门,雅尼娜就感到从用生石灰刷过的光墙上袭来一阵寒气。她不知将手提包放在哪里,也不知自己该在哪里。该做的是躺下或站立,但反正是冷得打战。她站着,拿着手提包,瞧着顶板上的天窗。她在等待,但也不知道等什么。她只是感到孤独,还有透心的凉气,以及心口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其实她恍若坠入梦境,几乎充耳不闻从街面上升起的嘈杂声,以及其中混杂的马赛尔的叫喊声。相反,倒辨出一些从天窗传进来的河水汩汩声(其实是风吹棕榈树的飒飒声)。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愈传愈近。接着风声更剧,悠悠的水声也变成怒涛的拍打声。她想象:在屋墙之后,笔直而富于韧性的棕榈像汹涌澎湃的大海,在疾风劲吹之下起伏翻滚。这些全都出乎她的意料,但这看不见的波涛却缓解了她两眼的疲惫。她呆呆站立着,双臂下垂,背有些驼,寒气从她沉重的腿部涌向上身。她梦想着笔直而坚韧的棕榈,那便是年轻时的她呀。

梳洗之后,他们下楼来到餐厅。在没有装修的墙壁上画了一些骆驼和棕榈,浸沉在一片桃色和紫色的景物中。拱形的窗户透进少许阳光。马赛尔向客栈老板打听了附近商贩的情况。接着一名上年纪的阿拉伯人,短上装上佩有军功章,在给他们上菜。马赛尔心中有事,动手撕着面包吃。他不让妻子喝餐桌上的水。“水没煮开,不如喝葡萄酒。”她不喜欢酒,喝了头晕。菜单上居然有猪肉。“《古兰经》禁食猪肉。但《古兰经》不知:煮熟透的猪肉不会致病。我们吃猪肉的人懂得加工。你在想什么心事呢?”雅尼娜什么也不想,或许也在想厨师如何胜过先知。但她得快点儿行事:他们计划明晨继续南行,今天下午就应跟当地主要商人见见面。马赛尔催那阿拉伯老人赶快上咖啡。那人点了点头,表情严肃地迈着碎步儿走出。“早晨拖拖拉拉,晚上不急不忙!”马赛尔讥笑道。咖啡终于送了上来。他们匆匆吞饮,便踏上冰冷的街道,街上依然尘土飞扬。马赛尔叫来一个年轻的阿拉伯人帮他提箱子,并且为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争论给多少钱。他告诉雅尼娜:他们不成文的规矩是要双倍的价,接受四分之一的还价。雅尼娜浑身不适,跟在两位提箱子的男人后面行走。她在厚厚的大衣下面又加了毛衣,而本来她不想占过大的座位。那“煮熟”的猪肉和葡萄酒也令她不适。

他们顺着一座小公园行走。公园里栽满积有尘土的树木。一些阿拉伯人与他们交臂而过,全都把斗篷裹紧,装作没看见他们。这些人即使衣衫褴褛,也总是有一股骄傲劲儿,那是她居住之地所没有的。雅尼娜跟在手提箱之后,手提箱倒是在人群中为她开了路。他们走过一处赭色土砌成的要塞大门,来到一处种着相同树木的小广场,广场终端最开阔处有许多店铺和拱形长廊。但他们在广场当中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座炮弹形状的建筑物,刷了蓝色生石灰。这建筑物仅有一室,全靠大门采光,在一块发光的木板后面有一位蓄白胡髭的阿拉伯老人。他正在上茶,将茶壶对着三只色彩斑斓的小茶杯提起又放下。因为店里半明半暗,他们未能辨明别的什么东西,脚一踏进门口就闻到薄荷茶的香气扑鼻而来。进到店内,只见放满一圈圈锡制茶壶、茶杯和托盘,夹杂着陈设得曲曲折折的一行行明信片,他们这就来到了柜台面前。雅尼娜靠门口很近。她闪了闪身子,避免遮住光线。这时才瞥见,在那年长的商人身后,还有两个面带笑容的阿拉伯人待在暗处,坐在装得满满的口袋上,后面半爿店堂完全被这些口袋占据。墙上还挂着红色黑色的地毯以及刺绣的头巾,地面堆满大大小小的口袋、木箱,装着香料种子。柜台上,在一架天平(秤盘是闪闪发光的黄铜做成)和一把磨损了的米尺四周,排列着甜面包,其中一个的蓝包装纸已撕开,面包尖尖被咬掉一口。那年老的商人放下茶壶,道了声早安;而在一阵清冽的茶香之后,却冒出了充斥于室内的羊毛和香料味儿。

马赛尔用急促的语调说话。每逢他谈生意时,总是用这种低沉的声音。然后他打开手提箱,出示布料和头巾,又将秤和米尺推开,好在那老掌柜面前摊开商品。他急躁,抬高了嗓门儿,无缘无故地大笑,活像一个企图取悦男人而又没有信心的女人。此刻他正摊开手,做出卖和买的手势。那老头儿摇了摇头,将茶盘交给身后的两名阿拉伯人,只是说了几句似乎令马赛尔泄气的话。马赛尔收回布料,在手提箱里叠好,然后揩去额头上莫名其妙渗出的汗水。他叫来了那提箱子的仆人,向着拱廊折回。此后在交涉的头家铺子里,他们的运气稍好,虽然那阿拉伯商人也是一脸傲气。马赛尔嘟哝:“他们以天之骄子自居,可他们也得出手货物嘛!大家都艰难啊。”

雅尼娜默默倾听。风几乎停下了。天空有几处已散开云雾。云端露出几片蓝天,从那里洒下一道道寒光。现在他们走出了广场。他们走进小街小巷,顺着土墙行走。土墙上悬着几朵冬令枯萎了的玫瑰,或者偶尔也有一颗干瘪了的石榴。从这个街区飘逸出咖啡混杂尘土的香气、燃烧树皮的黑烟,以及石头和羊群的气味。小店小铺仿佛是在土墙上挖出的穴居,相隔愈来愈远。雅尼娜拖着沉重的步子。但她的丈夫却心绪渐趋宁静,货已能出手一部分,他也比较好商量了。他高兴得称雅尼娜为“小姑娘”:这次出远门不无收获呢。雅尼娜应答道:“当然,跟他们直接谈妥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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