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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流亡与独立王国(1957年)(7)

对方无言以对。达鲁起身出门。他从小屋拿来一张行军床,展开在办公桌与火炉之间,与自己的床成直角。角落里有一只大箱子,竖起充作文件架;他从那上面抽出两床被褥,铺垫在行军床上。然后他住了手,觉得无聊,便坐在床上。没有什么事要做准备了。现在得细看此人。他这样做了,试图想象那怒容。他想不出来。看得见的只有阴暗却有神的目光,以及那张厚实的大嘴。

“你为什么杀了他?”达鲁问,那声音颇有敌意,自己也始料未及。

阿拉伯人目不正视。

“他逃跑了,我在后面追。”

他抬起眼看达鲁,两眼充满疑惑和苦恼。

“现在你要把我怎么办?”

“你害怕吗?”

对方挺了挺腰,把眼睛转向别处。

“你后悔吗?”

那阿拉伯人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看来他没听懂。达鲁生起气来。那人犯膀大腰粗,夹在两张床之间似乎很别扭。

“睡上来吧,那是你的床!”达鲁急躁地说。

阿拉伯人并不动弹,却招呼达鲁:

“你说呢?”

小学教师瞅着他。

“警察明天还来吗?”

“不知道。”

“你跟我一道走?”

“不知道。问这干什么?”

人犯起身,脚朝窗口直接躺在被褥上。电灯光直射入眼帘,他立刻闭眼。

“问这干什么?”达鲁伫立床前,重复道。

阿拉伯人在耀眼的灯光下睁开双目,竭力不眨眼皮地凝视对方。

“跟咱一起走吧。”他又道。

时至半夜,达鲁仍无睡意。他脱光衣服上了床。他习惯于裸体而眠。但当他站在屋里而无蔽体之衣时,不免踌躇起来。他觉得易受伤害,很想重新穿好衣服,接着他耸了耸肩。他是见过世面的,必要时他能将对手砍成两半。他从床上可以瞥见那人:仰卧着,仍然纹丝不动,在强光下紧闭两眼。达鲁熄灯时,阴影仿佛突然凝成一块。外面的天空没有星光,却似乎在缓缓流走;从窗口远望,夜色似乎又恢复了生命气息。达鲁不久能分辨躺在面前的身躯了。那人依旧不动弹,两眼却好像并未闭上。校园四围飘着轻风,它或将驱散乌云,让人们重见光明。

夜渐深,风愈紧。鸡窝里传出拍翅声,但不久归于寂然。阿拉伯人辗转反侧,此刻背朝达鲁,似有呻吟之声。达鲁细辨鼻息,鼾声渐浓渐朗。因为近在咫尺,实在难以成眠。达鲁浮想联翩。一年来,他无伴独居,此刻有人反觉不便。尤其是因为,它带来一种兄弟情谊,达鲁久已领教,但此刻难以苟同:士兵或囚徒同住一室,便产生特殊情感,好似解甲宽衣之余,便能超越你我,在梦幻与疲惫之中亲如一家。不过他竭力摆脱此类杂念,争取入睡。

稍后,那阿拉伯人悄然而动,达鲁仍很清醒。当他出现第二个动作时,达鲁挺直腰板,有所警觉。阿拉伯人撑着臂肘坐起,像是梦游人。他坐在床上,静静等待,并未将头转向达鲁,似在倾注全力辨听。达鲁不动声色:他刚想到,手枪留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了,最好立即采取行动。然而他却继续观察这人犯,只见他仍然蹑手蹑脚,将两脚触到地面,只是还在等候,接着便缓缓立起身来。达鲁正想喝住他,他却行走起来,这一回动作自然却格外悄然无声。他朝通往棚屋的后门走去。他小心翼翼弄开门锁,出门后反身关门,却并不严实。达鲁纹丝未动,暗自思忖:“溜掉啦!省掉麻烦啦。”不过仍侧耳倾听,鸡窝里毫无反应。那人大概已走在高地上。此时传来轻微的流水声,达鲁未解其意,只见那阿拉伯人又在门框里露了面,极小心地反锁了房门,悄然无声地重新躺下。于是达鲁也翻了翻身,睡着了。这以后,他在恍惚中听见校园附近有静悄悄的脚步声。“我在做梦,做梦呢!”他自言自语。这回真入睡了。

醒来时,天已大明。从未关紧的窗户里吹进一股清新的冷空气。那阿拉伯人在沉睡中,此刻在被子下蜷曲身子,张着大嘴,并无任何拘束。达鲁前去摇动他的身躯,他却猛然一惊,怔怔地盯住达鲁,眼神若痴若狂,惧怯之情无以言表。达鲁见状倒退一步:“别怕,是我。该进早餐咧。”那阿拉伯人摇摇头,口里却连连称是。他容貌复归平静,却依然魂不守舍。

咖啡已煮好。他俩坐在行军床上,边饮边咬着蒸饼。接着达鲁将那人带进棚屋,指指水龙头,示意他梳洗。达鲁回屋,叠好被褥,收起行军床,然后整理好自己的床以及房间。接着他穿过校园,走上平台。此刻朝阳已悬在碧空之中,洒照在荒漠高原上的是柔和跃动的阳光。陡路上冰雪已开始融化,石块将再度裸露。那小学教师蹲在高地一端,放眼观赏原野风光。他想到巴尔杜奇。他曾难为了此人,似乎想将他赶走,因为自己似乎耻于与之为伍。这位警察的告别之词言犹在耳;不知何故,他深感自身的缥缈与脆弱。就在这时,那人犯在校园另一端呛咳有声。达鲁几乎是勉为其难地侧耳倾听,接着忽然怒从中来,捡起一粒石子,“嗖”的一声扔进雪原。这家伙犯下愚不可及的罪行,此事已属可恶,但交人又违背良心:每想及此,都觉可悲可叹。因此,他心里痛骂将这阿拉伯人送来的同胞,又痛骂这犯下弑亲之罪却不知潜逃的怪物。他霍然起立,在台地上转动身子,无奈地静候片刻,只得重返校园。

那阿拉伯人躬身向着棚屋的水泥地,用两个手指刷牙。达鲁瞧瞧他,命他进屋。他自己已率先走入。他在粗毛衣上加了一件猎装,穿上出门走路的鞋。他站立稍候,等阿拉伯人重新戴上风帽,穿好便鞋。两人复入校园,小学教师为同伴指明出门之路。“你走吧。”他下令道,对方并无反应。“我也走。”他道。于是阿拉伯人走出。达鲁折回屋内,打了一包枣子、白糖和面包干。经过教室时,他在办公桌前稍有踌躇,然后毅然走出校门,转身锁了门。“打这边走,”他折向东方,阿拉伯人尾随。但走出不远,背后似有细微声响。他转身返回,巡看四周:杳无一人。阿拉伯人翘首相望,不明其中奥妙。“咱们走吧。”达鲁招呼着。

他俩走了一个钟头,在一处石灰尖塔旁稍息。冰雪融化得越来越快,阳光立刻晒干水迹。高地很快一片洁净,干燥得触物有声。重新上路时,地面果然发出嘟嘟声响。不时有小鸟划过长空,发出快活的啁啾声。达鲁大口大口吸进这清明剔透的空气,展现在他面前的是那熟悉的大地,此刻在蓝天碧云下已是一片金黄,放眼瞭望,不觉心旷神怡。他俩顺南坡而下,大约又走了一小时,来到一处岩石粉末织成的平台。高原自此一泻而下,东方形成低地平原,偶见远方冒出几株孤树,伸展着瘦削的枝干。远眺南方,则乱石成堆,异峰突起,地势颇为险峻。

达鲁巡看了东南两方,地平线上唯见碧空,不见人影。他转身瞅着那阿拉伯人,后者木然相视。达鲁将小包塞过去,说道:“拿去,里面是枣子、面包、白糖,坚持两天没问题。另有一千法郎。”阿拉伯人接过包裹和法郎,但那收获丰盛的双手举在胸前放不下来,似乎不知所措。“现在往前看,”小学教师又叮咛,并且指向东方,“这是通往廷基特的公路,你得走两小时。廷基特有办事处和警察局,等你投案。”阿拉伯人朝东看去,仍将小包和金钱紧贴胸前。达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毫不客气地让他转身四十五度,面向南方。在此地山脚下,隐隐可见一弯小路。“这就是横贯高地的小道,如果行走一整天,便是牧场和离此最近的游牧部落。按他们的规矩,会欢迎并且收留你。”那人犯已转向达鲁,一脸大惊失色的表情,嗫嚅道:“听我说……”达鲁摇头制止:“不必啦,现在,一切听便。”说着,转身向校园方向跨出两大步,却又迟疑地看了看未曾动弹的阿拉伯人,径自走开。几分钟内,唯闻自身足音踏在冰冷地面笃笃有声,却并不回头。但片刻后,仍不免掉头翘望:阿拉伯人仍站在山顶边上原来的地方,两手却已垂下,他也往这边看。达鲁猛觉喉头发紧,但他已极不耐烦,嘟哝中做了个激烈的手势,随即离去。山上不复有人。

达鲁驻足不前,眼下日头高升,有些灼人。他折回几步,先犹豫,复果断,等走到山边,已是大汗淋漓。他紧赶慢赶,气喘吁吁爬上山顶。南方满是石块的原野,衬着蓝天蔚为壮观;东方平原却已蒸发出一层稀薄的热浪。透过淡淡的雾,达鲁痛心地看到,那阿拉伯人正向着囚徒之路行进。

稍后,达鲁呆立教室窗前,两眼视而不见:一片明晃晃的阳光,正自天而降,洒向屹立的高原。身后的黑板仍画有弯弯曲曲的四条法国大河,笨拙的字迹在其间留下语句:“你交出了我们的兄弟,休想有好下场!”达鲁仰望长空与荒原,还有那通向大海的无垠大地。面对他一往情深的大地,这又是何等难耐的孤独啊!

约拿斯或画家在工作中

把我扔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是我将这场暴风雨引来,肆虐于你身上的。

——《约拿斯纪》第一章第十二节

画家吉尔贝尔·约拿斯相信自己的福星。而且他只相信这福星,尽管他也尊重,甚至赞美别人的信仰。不过他自己的信念是与德行兼容的,因为他隐隐约约承认:他将会是无功受禄。因此,在他三十五岁上下时,竟有十多名评论家突然争风吃醋,都说自己发掘了这伟大的天才;他自己则处之泰然。有些人说这静若止水的态度不过是自鸣得意,其实那正是谦恭而又自信。约拿斯天公地道,将这归功于福星高照,而并非才华出众。

他有点儿喜出望外的倒是,某画商提出给他支付月俸,足以解除种种后顾之忧。建筑师拉多从中学时代就欣赏约拿斯及其福星,此刻却论证这月俸仅够温饱,那画商倒有得无失。“总还是好事。”约拿斯驳道。拉多事事马到成功,但全凭苦干实干。他对这位老友颇为严厉:“什么好事不好事?必须争长较短!”毫无作用,约拿斯心里对福星感恩不尽。“照您的意思办!”他对画商说。于是他放弃了在父亲主办的出版社的职务,全心全意从事绘画。“这不是天赐良机么!”他感叹道。

他心里想的是:“良机常在。”就记忆所及,这“良机”从未怠工。于是他又无限温情地感激起双亲来:首先是因为对他的教育颇为松弛,他有的是沉思遐想之余暇;其次是他们以“通奸”为由获判分居。至少这是他父亲提出的借口,却忘了说明这“通奸”颇为独到:他的妻子是名副其实的非宗教圣人,做了大量行善的事,却不能见容于夫君。她毫无城府地将身心都奉献给了苦难深重的人类,但做丈夫的却要管制老婆的善举。“我受够了,她同穷汉们串通一气,目的是欺骗我!”这位“奥赛罗”式的丈夫抱怨道。

这误会对约拿斯很有好处。父母读到(或听说)有好些因双亲离异而造成的虐杀案例,于是对儿子争相宠爱,以便“防微杜渐”。孩子受到的心理冲击越不显著,他俩就越是忧虑无穷:不明显的伤害才是最深沉的伤害。只要约拿斯对自己或当天的经历表示满意,父母的常规忧虑便上升为恐惧。他俩对孩子倍加关注,于是孩子事事如意。

他那徒具虚名的不幸赐给他一个忠诚的兄弟,就是好友拉多。拉多的父母常常邀请这位中学小伙伴,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他俩悲天悯人的言辞,促使那爱好运动、身强体壮的儿子萌生一种愿望,将那已小有成就的同伴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赞赏成就与纡尊降贵正好相得益彰,于是情深意长,约拿斯一如寻常受之无愧,唯恐好景难再。

约拿斯不甚用功就毕了业,依旧是福星高照,进了父亲主办的出版社,不但谋到职位,而且间接寻得了发挥丹青小技的机会。约拿斯之父乃法国头号出版商,认定正是靠了“文化危机”,书籍一跃而为“未来的希望”。他的口头禅是:“有史为鉴:读书愈少,购书愈多。”依此推论,他极少阅读送上门来的手稿,决策全凭作者名望或作品题材(唯一永恒的题材自然是“性”事,该出版商乃成专业户);他的业务仅限于使装帧新奇、广告低廉。约拿斯被派主管“手稿阅读部”,另有多种“余兴”,他巧逢的正是绘画。

平生头一回,他发现自己有意想不到的热情,能乐此不疲地整日作画,并且轻松愉快地做这件事。别的事情引不起他的兴致,他在婚嫁之龄娶亲纯属偶然:绘画已占据他全部身心。对日常的人与事,他仅报以善意一笑,却从不操心。后来出了一次摩托车祸:拉多将伙伴置于后座,车速过快,致使约拿斯右手骨折上了石膏;这一来,他于赋闲中关心起男女之情来。就连这一层,他也认为是福星保佑。没有这次事故,他决无闲暇以应有眼光端详路易丝·普兰。

依拉多之见,那路易丝根本不值一看。他自己矮胖壮实,偏偏喜欢伟岸的女人。“不知你怎会看中这小蚂蚁!”路易丝确实娇小,皮肤、毛发、眸子一律乌黑;但她比例匀称,容貌楚楚动人。高大健壮的约拿斯对这“小蚂蚁”一往情深,尤其是因为她做事麻利。路易丝生来好动。这性格与约拿斯的慵懒及贪慵懒之便,可谓互补短长。路易丝先致力于文学,她至少以为约拿斯有志于出版事业。她胡乱读书,未几便得海阔天空纵论一切。约拿斯不胜赏识,自认今后不必读书,路易丝的汇报已充沛之至,当代新发现概在视野圈内。路易丝断言:“不可责人之恶与丑,却可视为故作恶与丑。”其中分寸不可忽略,弄不好会怪罪全人类(拉多警告过)。路易丝不容分辩,称:此系亘古不变之真理,言情文学与哲理刊物竞相佐证,是为不争之事实。“悉听尊便。”约拿斯做了结论,却立刻将这冷酷的发现抛到脑后,一心思念他的福星去了。

路易丝一弄清约拿斯只喜欢绘画,就立刻放弃了文学。她立即热衷于造型艺术,出入于博物馆展览厅,并且拉着约拿斯一同去。约拿斯对同代人的画作不甚理解,并且本着艺术家的纯真,面露窘态。不过也颇觉欣慰,因为关于本行本业的种种情况大长了见识。诚然,他虽看了某人的画作,第二天却会连他的尊姓大名也忘得一干二净。但路易丝却振振有词,斩钉截铁地提到她在文学阶段获悉的一条真理:其实你什么也不会忘记的。于是那福星绝对又在保佑约拿斯: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宣称自己记忆确凿,同时又因健忘而方便舒适。

但路易丝的忠诚奉献,在约拿斯的日常起居中达到光辉灿烂的顶峰。可爱的天使免除了买衣帽、置鞋袜的种种麻烦,这本来在一般人已属短暂的一生中占去过多时光;她还承担起现代消磨岁月的种种发明:包括社会保障方面艰深难懂的印刷品、朝令夕改的税收新花招,一概归她阅读处理。拉多不免讥评:“这倒很好。可她不能代替你去牙医诊所呀。”她不去,但可以代打电话、代约看病时间。她照料小汽车的停放、在假日旅馆订房间、购买家用煤,甚至连约拿斯要送的礼品也由她代买,并且为他选花、送花。约拿斯不在家时,她居然还能抽出时间来为他整理床铺,好让他当晚上床少些麻烦。

在这股热情冲动下,她也上了这张床。跟镇长约好时间办了手续,在约拿斯的天才得到公认前两年就去了镇公所,还妥善安排蜜月旅行,顺便参观了所有的博物馆。旅行之前,在“住房危机”的高峰时刻,找到一处三室住房,旅行结束后便在那里住下。其后,她几乎是“连续作业”,制造了两个孩子,正好一男一女;她计划生三胎,而正好在约拿斯辞离出版社、专攻绘画之日大功告成。

自此,她还得照料孩子。虽然时间紧缺,她仍竭力帮助夫君。她当然对照顾不周深感歉意,但那坚韧不拔的性格不允许她沉湎于疚悔之中。“没办法,”她解释道,“各有各的工作嘛。”其实约拿斯挺喜欢这说法,因为像同代所有艺术家一样,他也愿被尊为“工匠”。由于对“工匠”照顾不周,他只好自己上街买皮鞋。不过除了本应如此之外,约拿斯还想苦中取乐。他因此不得不逛商店,却反而有了独处的机会,这对夫妇生活也是宝贵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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