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回想一下,有一天您曾嘲笑过我的愤怒,您对我说过:“如若浮士德想战胜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是无还手之力的。”我曾对您说,无论浮士德还是堂吉诃德,他们均与谁战胜谁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们发明艺术并不是为了给世界带来灾难。你们曾喜欢有点刺激的场面,你们继续这么做了。根据你们的看法,人们应当在哈姆雷特和齐格弗里德之间作出选择。在那时,我并不想进行选择,且我尤其并不认为西方在力量和知识的平衡上已偏离了方向。但您却嘲笑知识,而仅仅谈论实力。今天我更明白了,我知道即使是浮士德对你们也没什么用了。因为我们事实上已接受了这样的思想,即在有些情况下,进行选择是必要的。但如果我们没有觉悟到我们所作的选择,不应该不人道,而应该和精神的高尚密不可分,那这种选择也并不比你们的选择高明多少。在此之后我们知道要聚合在一起,而你们却从来不知道。你看,一直是这同样的思想,我们是从远处着眼。不过,为了持有这种思想的权利,我们已经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这促使我必须说出,你们的欧洲不是一个好的欧洲。它根本不能使人们聚合在一起,不会让人感到振奋。我们的欧洲是我们将继续进行下去的共同的冒险活动,是一种顺应智慧的潮流的冒险活动,而不管你们是否会同意。
我不会再多说了。有时在一条街道的转弯处,在长期共同斗争的短暂的间歇时刻,我会想起我所了解的那些所有的欧洲地方。这是一块充满苦难,有着悠久历史的神奇的土地。我又重新开始了我已同所有的西方人进行过的朝圣活动:佛罗伦萨隐修院内的玫瑰,克拉科夫教堂金色的球形圆顶,赫拉德钦和它那废弃的宫殿,伏尔塔瓦河查尔斯桥上夸张的雕像和萨尔茨堡的布局精巧的花园。在这些奇花异石山岭美景之上,随着光阴的流逝,人们又为其增添了多少古树苍松和不朽的建筑!我的记忆将所有这些风光汇集在脑海里使之形成了一幅美景——我的伟大祖国的面容。几年来,每当我想到你们已将身影笼罩在这富有活力而又饱受折磨的面容上时,就使我浑身产生了某种压抑感。毕竟我们曾一起去过几处这样的地方。那时候我还没有终究有一天必须把那些地方从你们的手中解放出来的思想。而且,有时在盛怒和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还遗憾地看到,圣马尔科隐修院的玫瑰仍在生长,萨尔茨堡大教堂屋顶上的鸽子仍在成群结队地飞翔,而红艳艳的老鹳草仍在西里西亚众多的墓地上茁壮地生长着。
但在其他时刻,这是我真正感到高兴的时刻。因为,所有这些美景,这些花朵和我们付出的辛勤劳动,在这片最古老的土地上,每年的春季都在向您表明,有些东西是你们用血腥的方法无法消灭的。正是这样的景象使我可以结束这封信了。我并不为西方所有伟大的国家,三十个国家的人民都与我们站在一起而满足:我还不能放弃土地。从此我知道了,欧洲的一切,从景色到精神都在悄悄地反对你们,不是带着盲目的仇恨,而是怀着对胜利的坚定信心在反对你们。欧洲精神所拥有的武器,也正是这片在不断开花、结果和收获中不断新生的土地所拥有的武器。我们所进行的斗争必定会胜利,就像春天一定会到来一样。
我知道,当你们被战败后,并非一切问题都会得到解决。欧洲还将有很多事情要做。它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但至少,它将还是欧洲,就是我刚刚对您所写的那个欧洲。什么也没有丧失。请想象一下我们现在的情况,相信自己的信念,热爱自己的国家,为了整个欧洲的利益并在牺牲和憧憬幸福之间,在思想和利剑之间保持着良好的心理平衡。我对您再说一遍,因为我必须得告诉您,我要对您说是因为这是真理,而真理将会告诉您,我国和我自己在我们友好相处时所曾走过的道路:从此以后优势将在我们这一边,这优势将置你们于死地。
第四封信(1944.7)
人是会死的。这随时可能发生;但人们会抗拒死亡,而如果给我们留下的是虚无,请不要认为这就是正义!
——奥伯曼(信函90)
你们失败的时刻就要到来了。我正在从地球上一个自由的城市,一个反对你们,正在筹备着自由的明天的城市给您写信。这个城市知道,这来之不易,它知道在过去它必须度过一个比四年前由于你们的到来而降临的黑夜更加黑暗的夜晚。我在一个被剥夺了一切,没有灯光、没有炉火而又饥寒交迫,但却从未被征服的城市给您写信。很快,人们喘息的声音将在这里响起,而你们对此尚毫无意识。如果走运,我们很快会面对面站在一起。那时,我们将心知肚明地互相战斗:我对你们的思想了如指掌,您同样对我们的思想也一清二楚。
七月的夜晚让人感到既轻松又沉重。在塞纳河上和树林里使人感到轻松,而那些盼望着黎明的人们的心情却仍然使人感到沉重。我在期待并想到了您:我还有一件事要对您说,这将是最后一件事。我想要对您说的是:本来我们曾多么可能会成为同类人,而今天却成了敌人;本来我多么可能会站在您一边,而现在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结束了。
长期以来,我们曾一致认为,这个世界没有比我们更高的理智,而我们会遭受挫折。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我还相信这点。但与您过去对我说的和你们多年来一直试图写入历史中的结论不同,我已从中得出了另外的结论。我今天对自己说,我要是一直追随着您的思路,那我就不得不承认你们的所为是有道理的。在这个使我们充满希望,却令你们感到巨大威胁的仲夏之夜,要让我停笔不写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您从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而您从中得出的思想是,任何事物都是相同的,而人们是可以随意给好与坏下定义的。您曾认为,不存在任何人类的或神圣的道德,唯一的价值就是支配着动物世界的规律,即暴力和狡诈。您还从中得出结论认为,人是无足轻重的,可以杀死他的灵魂,在最荒诞的历史之中,一个人的任务只能是追逐权势,而他的道德标准就是进行征服。事实上,我过去也和您一样这样想,假若没有对正义的强烈热爱,过去我几乎找不到可以反对您的理由,而这种对正义的热爱过去也像突发的热情一样,并未经过多少认真的思考。
区别在什么地方?区别就在于您轻易就失望了,而我却从不接受失望。您接受了对我们命运的不公正,除此之外还不够;而我相反却越来越认为,人应当主持正义,永远反对非正义,缔造幸福,同不幸作斗争。因为您已陶醉于您的失望之中,并将其确立为一种原则,您赞成摧毁人类的杰作并反对人类,以此来结束人类主要的不幸。而我则拒绝接受失望和这个正在遭受鞭笞的世界,我只希望人们能重新互助友爱,同自己反叛的命运斗争。
请看,从同一个原则中,我们却得出了关于道德的不同的结论。这是因为您在半路上就失去了清醒的头脑,认为让一个人替您和几百万德国人思考更合适(你会说无所谓)。这是因为你们已厌倦了与命运抗争,你们专门从事伤害人们的灵魂和毁灭人世的冒险,并已感到疲惫不堪。说到底,你们选择了非正义,你们把自己置于了神的位置。你们的逻辑仅是表面上的逻辑。
相反,我选择了正义,保持对人世的忠诚。我一直坚持认为,这个世界并无超凡的意义。但我知道这世界上的某种东西是有意义的,那就是人,因为人是唯一提出了生而有意义的生灵。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存在人的真理,而我们的任务是赋予这个世界以理智,同其命运抗争。但这个世界除了人之外没有其他的理智可言,倘若要拯救人们在生活中形成的思想,那就应当首先拯救人。您的微笑和您的轻蔑在对我说:什么叫拯救人?而我要对您大声呼喊:就是不要杀害他,让他有获取正义的机会,这是我们仅能想到的事情。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互相争斗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开始不得不在一条不由我们选择,最终导致我们失败的道路上追随你们的原因。因为,你们的失望造就了你们的力量。从失望成了独一无二、纯粹、自信、不计后果的那一刻起,它就具有了一种无情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在我们尚在犹豫不决,还在憧憬着幸福的时候打败了我们。我们曾认为,幸福是最伟大的收获,是人们对命运进行抗争后得到的最大的收获。即使在战败后,我们仍一直抱着惋惜之情。
而你们达到了预期的目标,我们被写进了历史。在五年间,已不可能听到清凉夜晚鸟儿的鸣叫声。应当对暴力感到失望。我们和世界分离开来,因为每时每刻,伴随着这个世界的是在死亡阴影下的一国的全体人民。五年间,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一个清晨不会有苦难,没有一个夜晚让人们看不到监狱,没有一个午间不存在杀戮。是的,我们不得不追随你们。不过,虽然我们艰难的业绩成了在战争中追随你们的业绩,但我们仍未忘却对幸福的向往。而透过喧闹和暴力,我们仍努力在心中保留着对宜人的大海、对永不忘怀的小山的记忆,保留着脸上那珍贵的微笑。这也是我们最好的武器,我们永远不会放下的武器。因为,我们失去这一武器的那一天,我们就会像你们那样死亡。只不过,我们现在已经懂得,缔造幸福的武器需要很多时间和付出太多的鲜血。
我们应当赞成你们的哲学,同意多少学学你们的样子。你们选择了盲目的英雄主义,因为这是一个失去意义的世界仅存的价值。你们一旦为自己选择了这种英雄主义,你们也就为所有的人、为我们也作了这样的选择。为了避免死亡,我们也不得不向你们学习。但那时我们已看到,我们优于你们的地方是:我们的英雄主义是有目的的,而不是盲目的英雄主义。现在这一切即将结束,我们可以将自己知道的这些告诉你们了,那就是:英雄主义并不那么重要,而幸福才是更不易得到的。
现在,你们一切都该明白了,你们知道我们互相为敌。你们是反对正义的人,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会比这更令我从内心感到厌恶了。但这仅是一种愤怒的感情,现在我已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我同你们进行战斗,因为你们的逻辑和你们的内心一样都是罪恶的。在四年里你们毫不吝惜地给我们创造恐怖,你们的理智和你们的本能同样可鄙。因此,我对你们表示全面的谴责,在我的眼里你们早已死亡。但在将来当我审判你们残忍行为的时候,我会想起,你们和我们都曾来自同样的孤独,你们和我们及整个欧洲都处在同样的智慧的悲剧之中。不论你们怎样,我都将为你们保留着人这个名字。为了忠于我们的信仰,我们必须尊重你们身上的某种东西,而你们却不曾尊重过别人身上的东西。长期以来,你们有着巨大的优势,你们杀人比我们要容易得多。直到最后,将是那些和你们相像的人获利。但直到最后,为了使人能超越自己所犯的最严重的错误,得到辩护和恢复其无罪的名义,和你们并非同类的我们将必须出来作证。
这就是为什么在战争的最后之时,我会从这个像地狱一样的城市中央,透过强加给我们的无限磨难,透过那些众多死者惨不忍睹的面容和我们那些留下无数孤儿的村庄对你说,在我们即将毫不留情地消灭你们的时刻,我们却并不仇恨你们。即使明天我们会像其他很多人那样死去,我们也没有仇恨。我们不敢说不害怕,我们仅会努力做到有理智。但我们却可以担保什么也不仇恨。而今天在世界上最令我憎恶的东西,我会告诉您,我们会合情理地进行处理,我们会摧毁你们的力量,却不会从灵魂上消灭你们。
你看,你们过去对我们曾有过的优势,你们还将继续拥有。但它同样也造就了我们的优势。正是这一点今晚使我有了轻松的感觉,像你们那样对世界的深层含义进行思考:我们面对遭到惨剧的现实,但同时我们在这智慧的灾难之后又拯救了人的思想,并从中汲取复兴的顽强的勇气,这是我们的力量之所在。当然,我们对世界的指责并不会因此而减轻。为了使我们的命运不再显得令我们绝望,我们为这新的思想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千百万人在清晨被杀害,到处是监狱可怕的高墙,几百万死者的尸体在整个欧洲的土地上烟火四起,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得到除了使我们中的一些人更多地死去,而没有任何其他用处的某些细微的好处而已。是的,这是很令人失望的。但我们必须得证明我们不应受到这么多的不公正对待。这是我们为自己所确定的任务,这任务明天将开始执行。在这个已充满了夏天气息的欧洲的夜晚,有几百万武装人员和非武装人员正在准备参加战斗。你们最终将被战败的那一天的黎明正在到来。我知道,上苍将一如既往对你们那残暴的胜利和理所当然的失败漠然处之。我今天仍然对上苍不抱任何期望。但至少我们将为拯救你们想置其于孤独中的人作出贡献。由于厌恶忠于人的这种精神,正是你们将会成千上万地在孤独中死去。现在,我可以对你们说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