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斯策马赶到的时候，两人的争吵仍远未结束。
“……见鬼！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这破马车颠得人想吐！！”
“我们的士兵们用双腿行军走了一整路，一句怨言都不曾有过；而你这瘸子坐了一整路的马车，却还在唧唧歪歪地抱怨什么？”
“我是黎明之星军团的军械师！为了我还能正常地服务，我当然有权力要求一匹马！”
陷入了争执的是一个面相猥琐的瘦削青年，坐在运货马车颠簸的露天后厢；他的头上生着一头黑硬茂密的长鬈发，下颚留着不太体面的粗糙胡茬，穿着宽松简单的粗麻布长衫，手边搁着一根样式奇特的拐杖。“我已经再也忍受不了这该死的破车了！就算看在我是残疾人的份上，你们也应该为我备一匹马！！”
“为瘸子备马？这是哪门子笑话？如果你能靠自己爬上马背，我都会管这叫做奇迹！”
“不劳您担心，蠢驴！我有我自己的办法！”
“什么？！”那名步兵长官立刻变得怒不可遏，伸手便揪住了对方的领口，“你管我叫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老子他妈的是你的长官！！！我说了不准，那就是不准！！！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尽管对方砂锅大的拳头几乎杵到了瘸腿军械师的脸上，军械师的表情却出奇地从容，脸上甚至还挂满了嘲弄的笑容，用仿佛在刻意激怒对方的语气回敬道，“不，很遗憾你不是。”
“你说什么？！！”并不意外的是，步兵长官的怒火更旺了，额上的青筋也明显了几分。
“你只是你掌管的那两支步兵中队的长官。而我是帝国的军械师，同样受命于黎明之星军团的统帅赫尔弥尔大人，管理着这一支军械师小队。——别弄错了，蠢货，我可不是你的下属，我们是平级的。”
“什么？！你这瘸腿的虾米！就凭你这不足二十人的手下，你也配和我平级？！没有我的部队，就凭你们能立什么功劳？！！”
“那么你也请动动自己的鱼脑子想想，如果没有盔甲和武器，你们和田里出来的农民有什么区别？”瘸子耸了耸肩，毫不示弱反唇相讥，“说到底，我为什么会和你这种小人物在这里浪费时间？我需要和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谈话，而不是你这个驴脑袋。”
“见鬼，你怎么敢？！！”
终于，那名有些资历步兵长官再也无法忍耐军械师的侮辱与不逊。
毫无征兆地，左手将他的前襟向上一提，健硕有力的右拳便猝不及防地揍在瘦削军械师的脸颊上！
——如果弥斯没有及时拽住他的手腕的话，这就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了。
“嘿！没有什么事非要用拳头解决。”
“这小子，嘴巴不干净！让我教训他一顿再说！”那名步兵长官仍在气头上，但他没能让自己的手腕挣脱出弥斯的控制。
“冷静点，尊敬的洛因(Royin)长官。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吧。”
起初，那位步兵士官并没有打算就此作罢，甚至还想着抗辩些什么。但作为他的长官，弥斯给了他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好让他更清楚地明白当下谁才是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者，以及，是谁赋予了那个人这样的权力。
“……那好吧。很好，梅耶尔大人，您请便。”
“谢谢。”弥斯点了点头，并向那位士官报以微笑。
“——那么，你就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骑士弥撒铎·梅耶尔大人？”瘸子一边用极为无礼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这位骑士，一边轻捻着下巴上的胡茬，“……唔……等一下……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弥斯瞪大了眼睛，仿佛也在尽力在自己的记忆之海中捞捕着。眼前这位瘸腿的军械师的确看上去有点面熟，声音也仿佛……从前在哪里听过。
他们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彼此，尽力想把对方的面貌特征和声音从自己记忆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对照上。直到几倏之后的某个时刻，他们两人却如顿悟似的，不约而同地惊呼出来：
“……是你？！”
“见鬼，原来是你？！！”
*
对旁人而言，仅凭这样并不寻常的反应自然不足以推断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大人，这位是……您的旧识？”
在弥斯能够对沙恩作出解释之前，那位瘸腿的军械师就已然否认了这一点。
“如果过去的我幸运到能交上这么一位高贵的骑士朋友，那么我今天也不会沦落到这种鸟不拉屎的荒漠里。”瘸子摊了摊手，故作无奈地回答。
“但至少这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所要好一些，不是吗？”
“谁知道呢？至少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死在费兰多卡萨的牢房里，但在这里……可就不一定了。”
“什么？这是真的吗，梅耶尔大人？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曾经在费兰多卡萨犯罪入狱过？”那位黎明之星军团的士官敏锐地捕捉到了话语中潜藏着的这一含义，他似乎正对自己当下的长官有着如此的劣迹而耿耿于怀，“恕我冒昧，大人，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作为帝国的军士，没有比公然违逆帝国的律法更为可耻的事情，无论您出身于再高贵的家族，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你怎么敢……”
沙恩正欲发作，却被弥斯拦下了。
“作为一名远比我经验丰富得多的军官，对于您的建议或者考虑我当然会洗耳恭听，洛因长官，更不用说您说的这些对于一名帝国军士也是毋需质疑的事情。”
弥斯的嘴角泛起无邪的笑意，虽然与他接下来所说的话相对照，这个微笑似乎显得并不那么真诚，“……不过，请允许我提醒您，作为一名军士，尊重自己的长官也是最基本的要求。我相信您当然不会忘记这一点。”
那名士官一时语塞，只好闭嘴。
“那么，”弥斯转过头面对着那名军械师，目光中充满了不信任，“你是如何从监狱里出来的呢？作为你现在的长官，我有权力知道吧？”
“并没有那么复杂，尊敬的大人。”与其说是毕恭毕敬，不如说是阴阳怪气，对方如此回答道，“只不过同您一样，最终只发现是个误会罢了。”
“我吗？”弥斯将脑袋歪到了一边，似乎有些困惑，“我的罪名可不是什么误会。”
对方愣了一下，随后又露出了令人不快的笑容。
“没想到您不领情，我只是想要为您作一些解释。——你看，作为一位有过劣迹的长官，您或许不能让您那些正直的手下信服。”
“谢谢，那真是太体贴了。”弥斯露出一个针锋相对的微笑，“不过很遗憾，我需要的是您的坦诚，而不是解释。”
“如果您那时候也能对我更坦诚一些的话，我也不该有对您隐瞒什么的理由。”
“你是指……？”
“像您这样的大人物或许不会记得，那就让我来提醒您一下好了。那时在牢里，您说您并不是什么贵族，梅耶尔大人……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呢……”
“噢。”弥斯稍稍瞪大了眼睛，“如果你说的是这件事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并没有说谎。我被册封为骑士是在那以后的事情……事实上，就在我出狱之后。”
“这怎么可能？”瘸子的表情立刻变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对方的软肋。
“正如我上一次说过的，我的出身再平凡不过——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北地牧人，母亲的家室也不曾拥有过值得传承的族姓。你也许认为我撒了谎，但在这种问题上撒谎并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好处。”
弥斯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呃……好吧。我承认你赢了，‘狮鹫猎手’。”短暂的沉默之后，对方耸了耸肩，“我相信了。”
“那么，我已经证明了我的坦诚——该轮到你了，迪昂。”
弥斯摊开一手以示坦白，目光却咄咄逼人地与其对视，仿佛在质问着什么。
“噢，噢，尊敬的梅耶尔大人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不过这份莫名的敌意是从哪里来的？我可记得您在监牢里说过，‘多一个朋友总比剑拔弩张要好得多’。”
迪昂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脸上写满了无辜，“……好吧好吧，我承认，方才我是耍了点小聪明。不过关于我会出现在牢狱里的理由，那的确是个误会，我只是正好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而已。”
“是那样吗？”
“千真万确！”
弥斯挑了挑眉，依旧半信半疑。
“在我看来，你可不像是那么老实的人。”
“这一点我倒不否认。”瘸子迪昂耸了耸肩，作出了直白得令弥斯有些措手不及的自白，“实话说，我不老实的时候可从没被抓到过。”
“看看这家伙！把帝国的律法当作儿戏，这简直是放肆！！！”还没等弥斯回答，那位洛因士官已然怒不可遏了。弥斯不难看出，对于这种性格较真的老兵来说，这头油腔滑调的瘸腿狐狸实在不是他对付得来的类型。
沙恩凑近主人的身边，轻声耳语说：“大人……在我看来这种家伙不值得信任。”
“这是很显然的事情。”但弥斯反而笑了笑，“不过我有种感觉，那家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装作值得信任的样子。”
“……那是……什么意思？”
弥斯没有回答，只是再度转向迪昂，“我听说，你想要一匹马？”
“是的，这正是我想与您商量的事情，尊敬的梅耶尔大人。”
“无意挖苦，不过你有驾驭马匹的经验吗？骑马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特别是在腿脚不便的情况下，上马的过程或许会有些令人烦躁。”
“谢谢您的提醒，大人。拖着这样的身体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当然明白自己的极限在哪里。”瘸腿的军械师看样子很是自信，“只要您能为我提供一匹马，剩下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您来操心。”
“哦？听你的话，你没打算请求其他人的帮助吗？”弥斯的语气中渐渐开始表现出好奇。
“与其指望碰运气遇上热心肠的好人，不如自己想办法解决，不是吗？”
迪昂狡黠地微笑。从对方的表情来看，鱼已经咬钩了——
“我开始感兴趣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