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十年,帝京东郊,临巷。
正是暮春初夏。
柳絮纷飞,在这低矮的巷口显得无比曼妙自由,看着繁杂却又自成一景。街间小贩笑闹叫卖,熙熙攘攘的过路人将一条通道堵了起来,正好达成了水泄不通的理想格局。临巷挨着十景同街,风光正好,城民亦多。俗语云大隐隐于市,是藏身的最佳之地。
孟罗衣惊慌失措地挤了出来,手扣着腰部头也不回地往前冲。身边一片谩骂声渐渐远去,直到四周渐渐清静,那若有似无的“抓小偷啊”的尖锐声音再也听不见,她才慢慢歇了下来,微微喘着气掂了掂手里的重量,这才满意地将东西收回到怀中,迅速地变换了下发式,再脱下外襦裙穿到里面,反拉了原本穿在内里的罗衫变换了衣着打扮,施施然地转往另一个巷口,端起稳重的微笑迈着小步子渐渐行去。
“我说孟姑娘啊,您这是往哪儿去了?嗯!”
人未见,声已闻,孟罗衣笑容不变,微微俯下身道:“回妈妈的话,前日有嬷嬷言道罗衣不通世情,这不,罗衣遵照嬷嬷的嘱咐,前往市井陋巷走了一遭。”
“姑娘还真是好学得紧。”陈妈妈端起架子,堵在后园一处角门口,嘴角浮起轻蔑的笑,“只是,孟姑娘难道不知,今日晨早,宫中来了教习嬷嬷察看府中各位小姐礼仪规矩的学成状况。孟姑娘不在,这可是就将‘万分之一’的入宫机会轻易地抛了出去呢。”
孟罗衣顿时惊慌道:“那、那妈妈,宫中教习嬷嬷可……可还在?”
“那是自然不在了。宫中的嬷嬷多忙啊,不过孟姑娘倒是应该谢谢老奴,是老奴帮着隐瞒了姑娘行踪。若不然,姑娘私自出府,可少说也要挨上几鞭子的。”
孟罗衣连忙称是,陈妈妈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得意,眼角上挑望了她一眼。孟罗衣心领神会,赶紧伸手从袖口摸出一枚银角子,万分不舍地递给陈妈妈。陈妈妈不满地哼了声,这才移开她堵在门口的身体,放了孟罗衣进去。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孟罗衣虽然看不起这种人,却也不愿意去招惹她。能不得罪,自然就不要得罪,否则日子不好过的,也只会是自己。
摸了摸怀里今日的入账,孟罗衣神秘地一笑,越加赶了步子朝自己幽居的竹院而去。
巧娘已等候多时了。
“小姐!”
“嘘……”
孟罗衣赶紧捂住她的嘴,轻声道:“回去再说,今日可是大丰收!”
巧娘跺了跺脚,追着孟罗衣进了屋,却仍旧是警惕地望了望左右才伸手拉了门,回转过身便是一阵懊恼的连珠带炮直直射向孟罗衣。
“小姐,你是千金小姐,不能再做这样的事情!你这样下去,叫我、叫我如何对得起夫人,我、我有愧于夫人啊……”
孟罗衣撇了撇嘴,心想,巧娘已经是第二十一次这番痛心疾首了,可哪次不是最终被她哄得好好的?她不出去偷,难不成吃这府里的残羹冷炙不成?再说了,她偷的也不是什么平民百姓的傍身银子,她专偷那些瞧着富得流油,却还不知道财不露白这个道理的“金主”,对于这样的人,少个一袋两袋银子有什么好可惜的。
“好了巧娘,今日我运气很好,就只‘挪用’了一个人的银子,接下来一个月我都不去了,可好?你别再嚎了,别人听去了会引起人家注意的。”
巧娘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问道:“真的?”
“真的,比珍珠都真。”
孟罗衣点了点头,掏出怀里的荷包递给巧娘,“你数一数,看有多少。”
巧娘接过荷包认真数了起来。即使她觉得这钱来得不是正途,但这也是孟罗衣辛辛苦苦弄来的。她家小姐,为了她俩的生计都自甘为贼,她这个奴仆若是还表现出鄙夷和摒弃,那她觉得自己真的就不是人了。
“……那妇人胖得似水桶一般,一大把金饰插在头顶上,手上还带着好些个金镯子,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钱似的。”孟罗衣看着巧娘数钱,一边吹嘘着自己今日的战况,“就这荷包也是她戴在腰外面的。幸好她身边那两个家丁装扮的男子反应慢了些,不然我也不会那么轻易得手。”说着又有些瞧不起的样子哼哼道:“这妇人也怪,有那么多钱就别带出来,这荷包能有多少银子啊,值得她还带着人追了我两条街。”
话音一落,巧娘也将钱数完了。整整齐齐码在一边,一本正经地对孟罗衣道:“共有二十三两五钱,加上小姐仍存着的,满打满算也有将近一百两银子了。”
孟罗衣双眼一亮,却又瞬间熄灭下来,手扒拉了一下巧娘的胳膊轻声道:“巧娘,我们自请出府过日子去吧……”
“不可!”
巧娘斩钉截铁地拒绝,孟罗衣懊恼地扭过身去。
她就知道巧娘不会答应。
“小姐,在将军府好歹你算半个主子,出了门去,别人哪还管你是谁,到时候任人欺凌,可就得不偿失了。”
千篇一律的说辞,孟罗衣差不多都听腻了。
主子?她算哪门子主子啊!有哪家的主子要靠着自己去偷银子来维系生活的?真是笑话!
孟罗衣摆了摆手,自个儿窝到了床上闷了起来。巧娘给她细细盖了被子,又好好地收好了放银子的地方,这才出了门,悄悄拉上了门把手。
门拉上的瞬间,孟罗衣就睁开了眼睛。
一年三个月零八天,来这里已经一年三个月零八天了。
从开始的茫然无措,到后来的坦然应对,再到如今渐渐的力不从心,孟罗衣颇有点疲惫。再世为人也就罢了,怎么比她以前还要不堪些?好歹她以前还是个运动员,腿上功夫一流也挣来了不少奖金,这一死,又一活,不仅变成了有爹生没娘教的拖油瓶,更甚至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生存。
若不是想保持着这原小姐“宁静姝好”的本来品质,她早就忍不住要骂一声“靠”了。
老天你就玩死我吧!爹娘不在也就罢了,你好歹给我个正经亲戚让我投靠,娇娇小姐能吃多少口粮?你倒好,把我弄到这将军府来坐有期徒刑。
巧娘也真是个蠢的,竟以为这将军府就那么能容得下她?这大腿是那么好抱的吗?
就凭她跟这将军府隔了八辈子远的亲戚关系,要人家把她这打秋风的当做正经主子来看待?巧娘真的是异想天开!
“孟姑娘,四夫人要见你,赶紧收拾收拾起来吧。”
孟罗衣正思考地模模糊糊,门外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傲慢尖锐的声音传来。孟罗衣瞬间复苏身体记忆,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又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床边。
果不其然,没经过主人的同意,那扇本就不怎么牢固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门口一个插钗戴花的女人妖冶地横了她一眼,也不拿正眼看人就嚷道:“快着点,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啊。”
孟罗衣赶紧站起来微微福了福身,笑道:“劳烦红珠姐姐稍等片刻。”
红珠哼了一声,转头打量起孟罗衣的“闺房”。
极其简易的一架木质梳妆台,两口薄皮箱子,一张小床,再加了一口绣墩,比之她的房间还不如。
这地界她也来过好多次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梳妆台上连朵绢花都没有。红珠暗得意了一番,自己这丫鬟做得,比那正经的千金小姐还舒坦。
“红珠姐姐,好了。”孟罗衣整理妥当后轻声唤了唤她,红珠斜眼“嗯”了声,转身腰肢款款地带头走去。
巧娘估计是去后厨做活了。孟罗衣暗暗嘱咐自己注意规矩,尾随在红珠后面安安静静地跟着。
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小丫鬟,其中有几个见到红珠便哈腰问好,还一脸谄媚地笑。孟罗衣觉得奇怪,问好自不必说,那是规矩,可是笑得那么谄媚是什么缘故?难道红珠升职了?
孟罗衣正想着,前头走来一个婆子,见了红珠连忙弯腰点头:“红珠姑娘好。”
“哟,秦妈妈这是往哪儿去啊?”
秦妈妈微倾着腰回话道:“我家那口子被五爷赏了十棍子,这不,我赶着回去给他敷药来着。红珠姑娘这是往哪儿去?”
“没见后边这孟小姐跟着的嘛。”红珠“咯咯”笑道:“四夫人要她逗乐子解闷儿,还让我亲自去请来着。”
“这话说的,谁不知道红珠姑娘现在是二爷身边的红人儿啊。”秦妈妈赶紧拍上了马屁:“这以后叫人的事儿就安排手底下的小丫鬟去做就得了,红珠姑娘身娇肉贵的,可仔细着自己个儿的身子。”
一席话说得红珠花枝乱颤,洋洋得意却也不失矜持地点了点头,扶着腰杆跟秦妈妈又客气了几句,这才带着孟罗衣往四夫人住的海棠苑而去。
孟罗衣始终低眉顺眼地装耳聋,可无人知道她这心里已经是翻天地覆了。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通房丫鬟?怪不得,红珠以前梳的髻甭管多复杂,总会有一些是垂下来披着的,今儿却是把头发全都拢了上去。按理说通房丫鬟是不能梳妇人髻的,红珠敢梳妇人髻,便只有一个原因——她获宠正重!
四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成了二爷的通房丫鬟?这这这……
孟罗衣只觉得四夫人真可怜。亲近的丫鬟被自己男人上了,从此以后自己多了个情敌少了个知心人。更难受的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这红珠虽然还只是个通房,却隐隐有跃过四夫人这个姨娘的态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