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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致无尽关系 (4)

衣服翻出来自然是一家人最兴奋的时候,弟媳回菊也拿出了自己为公婆买的衣服。娘家和婆家还是不同,娘家物质丰足,一直活在物质里的大嫂需要的是精神而不是物质,婆家精神丰足,为了满足精神宁可抻断腰筋也要上楼的公婆需要的是物质而不是精神。婆婆把一套套新衣穿到身上,满脸的褶子都开了,公公虽然没在我们面前试,但站在婆婆对面,端量来端量去,说了一句让儿女听了都有些脸红的话:“像老年模特。”当然,娘家和婆家最大的不同还在于,我的母亲已经九十岁,虽是大嫂的婆婆,却已多年不当家了,权力自三个儿子分家那天就移交给了大嫂,大庆的母亲才七十岁,虽是我和回菊的婆婆,可这个家因为没有分,也因为婆婆身手灵活,过日子的权力依然在婆婆那里。这意味着,同为一家的芯子,在娘家,燃烧的是大嫂,在婆家,燃烧的是婆婆。虽然暗里,婆婆常受公公的气,可明里,婆婆高兴了,或者说婆婆漂亮了,公公还是高兴,公公高兴了,一直因为漂亮而受压抑的婆婆更加高兴,婆婆瘦削的脸颊布满少有的红晕时,整个屋子都有了温暖的色调。

有高兴做底,有回家这一天身心的劳累做底,我睡了一个少有的好觉,我、大庆、建建,我们一家三口占据了弟媳一家三口的屋子,换了地方,本是很难睡好的。有一个好觉做底,大年三十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的瞬间,还是有了和儿子一样的美妙心情。儿子为了除夕熬夜,夜里早早就上了床,当警觉我也醒了,他带着因深睡而干涩的嗓音说:“妈妈,今儿个就过年了,我太兴奋了。”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这一刻,所有的忙碌、准备都为了这一刻,我不知道我和大庆有没有盼过,公婆一定是盼过,因为只有这时儿女才会团聚,回菊二庆一定是盼过,因为只有团聚,公公才不至于因为不喜欢二庆而愁眉苦脸,我的儿子建建和弟媳的女儿小栓更是盼过,因为只有这时,他们才可以不纠缠在枯燥的书本里。说句心里话,看身边人高兴,你的心也不由得就被感染,觉得有一个巨大而隆重的好事正款款地向你走来。

那巨大而隆重的好事,不过是放鞭炮,穿新衣,吃年饭,包饺子,请“年”,看春晚。那巨大而隆重的好事,来到时既不巨大又不隆重,一早二庆把一只二踢脚从窗口扔出去,爆响时声音在空旷的外面孤单地下滑,让你反而有一种空荡感,建建和小栓穿了新衣,下楼跑了一趟,回来时异口同声道:“真没意思,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忙活了一上午年饭,倒是抢进了厨房,可临吃时,膀挨膀地挤在一起,重复了以往的局面,不等吃,脑门就出了汗。午饭后安静下来,某些人酒足饭饱,比如公公、大庆、二庆,回屋里小睡,某些人酒不足饭也不饱,比如婆婆、我、回菊,但要忙着烧水洗头洗脚,这也是老家的一个规矩,女人们只有午饭后才能洗头洗脚。

把一上午的油烟气洗去.顶着一头洗发香波的清香准备晚上的饺子。以为好事还在后边,可是,煮了饺子,公公,大庆,二庆,建建,这个家里的男人到十字路口望着坟地方向把“年”请回家,点了供桌上的蜡烛、香,给老祖宗磕了头,这些仪式一样样做下来,一切就像小时候过家家,再平常不过。倒是三代男人冲墙上的宗谱跪下时,心里某个部位慌跳了一下,但恰因为慌跳,让你觉得某些隆重的时刻已经过去,它们已经随供桌上飘散的香气,弥漫在屋子的每个空间。这时,身边手机短信的铃声响了,是那些心急的朋友来自远方的祝福。看上去,所有的祝福都是冲着就要开始的新的时光,可你稍稍留心,就会觉察到那躲在祝福后边的哀婉,因为这样的短信一个跟着一个:光阴已逝辞旧岁万象更新过大年。

所谓隆重而巨大的好事,其实只在等待和盼望里,或者说,在你等待和盼望时,好事就已经发生了。好事充斥在每一寸正在流动的时光里,时光流动正是好事流动。它随着晚会一个又一个节目流逝,随手机里一个又一个短信升空,挽不住留不下,到除夕的钟声进入倒计时,发子饺子下了锅,公婆从屋子里出来,大庆掏出给父母的六千块钱压岁钱,掏出给建建和小栓每人二百的压岁钱,这似乎是这个年中能够留住的唯一的好事了。

然而,就在这一刻,就在我们给公婆问了好,大庆把六千块钱交到公公手上这一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公公站在大厅中央,握着手里的钱,指着还在大口小口吃饺子的二庆,厉声叫道:“老二你给我听着,你要是再不往家交伙食费你就给我滚蛋,你一天天在家晃悠,叫你做买卖不行,叫你进冷库扒虾头还不行,你混吃喝混到老子头上,没门儿。”二庆绝不吃硬,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大声道:“你以为俺爱呆在笼子一样的楼里呵,俺才不稀罕!”见引爆父亲的是自己而不是二庆,大庆赶紧上前推他的爸爸,边推边说:“大过年的你这是干什么?!”我则拽着二庆,一直把他拽到他们的小屋,在他想大声说什么却被我用手堵住时,他呜呜地哭了起来,肩一抽一抽的样子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要说委屈他也真是委屈,从出生就没被父亲喜欢过,都三十多岁了,孩子都念初中了,上了桌子还不敢大胆伸筷吃饭。跟老人在一起,本来就亏嘴,再加上被怀疑不是程家人,再加上自己挣不回钱,几乎就是一个可怜虫。每次回来,因为了解这一点,要是有机会在厨房切熟肉,都偷偷拿一大块塞到他的嘴里。可是,难道公公就不委屈吗,他一辈子在外工作,从没过过烦琐的家庭生活,老了老了,回到烦琐中,本来就不适应,却又要时时面对自己的失败,虽然那失败是“误以为”,但只要以为,失败就存在。怀揣失败感,回到浸透了婆婆脚印的院子,本来就容易触景生情,被疑为失败的证据的二庆再一事无成,一天天在家里晃,就等于每天都在扒拉自己伤疤给自己看了。

二庆在这边哭,婆婆早在那边泪水涟涟了,要说委屈,谁也没有婆婆委屈,她曾跟我讲过,她从来就没对公公不忠,那前夫的兄弟确实在一个雨夜来过她的家,他对她好,是为了死去的哥哥,他来她家,是帮她盖粮仓子。谁知第二天公公就回来了,公公看到院子里的脚印质问她,她原告实述,可倒好,从此,她的小辫子就被公公抓在手里。

“爸,我跟你说,你再要是这么不讲理,我们就不回来了。”为了捍卫母亲,大庆终于愤怒起来,动了他的杀手锏。要说公公还有什么怕头,他最怕的就是大儿子大儿媳不再回来。至此,这个年,真的是要多隆重有多隆重了,隆重得都有些庄严了,因为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愣愣地站在那里。

睡了少少一点觉,天就亮了,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心情自然很不美妙。我不美妙,并不是担心公公继续找碴,有了大庆的愤怒,我相信他会做些相应的调整,可即使他不找碴,这个家里的空气一定是不会好了。对这个家而言,初一这天的空气好不好可是太重要了,这一天苇子埔的同族人要来拜年,大庆和二庆,还要到苇子埔拜年。如果说公公,包括婆婆,还有一点虚荣,希望向村人展示自己日子的美好,那么一年当中,这一天便是最佳时机了。不赶上过年,谁来爬你的六楼,不赶上过年,记者的儿子作家的媳妇怎么能在家里闲着。或许正因为这一点,一早起来,公公向一家人发出了和平的信号,他在供桌前点燃一炷香,冲身后的建建喊:“孙子,来,帮爷爷把这香插到香炉里。”公公不愧当过公家人,知火候识大局,知道什么对自己最重要,可是建建呼应他,二庆并不呼应,一早大庆逼他一起回村拜年,他脑袋甩得像个货郎鼓,坚决不去。要不是他崇拜的哥哥冲他把眉头竖起来,很难说他会不会动身。

回村子拜年,大庆也不愿意,一程程从农村出来,和我一样,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挣脱和建立,我们是在不断地挣脱了跟乡村的关系之后,才一点点建立了跟城市的关系,也正是这一点,几年来,除夕夜我们不停地捏着手机键发短信,公婆的脸上都显出得意,似乎他们看到,有一个巨大的关系网络正包围着他的儿子和儿媳。其实大庆挣脱乡村是被动的,是跟着我,想法也非常单纯,只为了改善小家和大家的生活,从没想为祖上争什么光。

关键是你工作这么多年,还没有一辆车,还要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拜年,你有什么光?!可是,就像每年我们都下决心留在城里过年,再也不回老家经受烦心的忙碌,最终不但回来了,却还要大包小裹民工似的回来一样,每年,大庆都下决心再也不回苇子埔拜年了,可到了初一早上,你不由得就上了贼船,不但自己上,还要逼着弟弟上。

说到底,还是一个根系在一点点复活,就像一进了腊月亲情的网络在我们意识里的复活,它们不在前方,而在后方,在你还在城里时,它们还被深深埋藏着,它们不是亲情,却在一端上连接着亲情,是亲情往纵深处幽暗处延伸的部分,只有当你回到火热的亲情里,回到亘古不变的拜年风俗里,它才会一点点显现,你才会不知不觉就成了一个活跃在根系上的细胞,游走在根系上的分子,就像一尾钻进池塘的鱼。

大庆和二庆往苇子埔游走时,苇子埔族上的人已经敲开了家门。我从来认不准他们都是程姓人家的谁和谁,哪一个是大爷家的儿子哪一个是叔叔家的儿子,因为一年只见一面,又是在最短的时间里以最大的面积接触。也是怪了,只要有拜年的人来,公婆立即退居边缘位置,把我让到中心,比如客人坐在沙发上,他们非让我坐客人对面,每当这时,我都如坐针毡,因为我实在不知该跟他们说什么,我虽嫁了程家,可我的记忆里没有他们,没有共同的人事可供回忆,而为了寻找话题,他们一遍遍夸我是程家最了不起的儿媳,将来说不定有什么事,还得找我帮忙,我会因为一种说不清的恐惧而思想溜号,我在想,我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吗?

有些关系,在你并不自知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虽然它们需要借助想象,如同男人把从女人身体里掉下来的孩子视为自己的需要想象,但想象出来的关系往往是最真实的关系,比如把最后一拨拜年的客人——公公叔叔的儿子送走,婆婆跟我讲起,她跟公公结婚时,她的叔公公歧视她是二婚女人,见面从不跟她说话,那时她就发狠,将来一定生个好儿子给他看看,现在怎么样,终于争了这口气,不但儿子有出息,儿媳也有出息。这时,你知道,你跟这八竿子打不到的婆婆叔公公之间的关系,早在婆婆结婚时就已经发生了。

有高高的楼房和平地上矮矮的草房比着,有城里的儿子儿媳和泥地里土坷垃的庄稼人比着,有婆婆记忆中誓言和现实的结果比着,大庆和二庆拜年回来时,公公坐在沙发中央,居然心平气和地问两个儿子:“没上邻居家去拜拜吗?”那语气之泰然,那泰然语气后边透露出的胸怀之开阔,仿佛拜年是他的药,短暂的上午已经让他吸收了无限的药量,把那血淋淋的伤口治愈。哥俩愣愣地伫立在那,偷偷对视之后,大庆把目光移向我,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这复杂的感受,只有借机赶紧说:“看什么看,吃了饭,咱们得去给建建姥姥拜年,你回来都没上去一趟。”新的建议阻挡了公公的问题,他不但没生气,反而提供了一个让他更加开阔的机会似的,“就是嘛,快弄饭吃,去拜拜你岳母和舅哥儿。”拜了婆家,接着就是娘家。大年初一就回娘家,也是对老祖宗留下规矩的一个突破。在那个规矩里,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你泼出去了,就不得看见娘家的祖宗,就得把祖宗送走才能回家。而把请回家来的祖宗送走,得初三晚上,所谓送“年”,闺女女婿回娘家拜年只能等到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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