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草浅绿,帘幔鹅黄,案几淡褐,上面坐着一只竹青的小风炉。
然而你若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东西都非纯然一色:鲜绿的春草尖端已隐隐开始发黄;鹅黄的帘幔上用同色的锦线绣着黄鹤与祥云;黄花梨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幽香,淡褐的木纹隐然如盘龙;而那只竹青的小风炉若无其事地端坐在案头,颜色自下而上,渐渐由浓绿转为翠绿,浓绿的地方靠近火,幽邃如深渊,翠绿的地方在壶盖和壶嘴,莹然如美玉。
小风炉的旁边,是一只大口琉璃碗。琉璃在日光的照耀下五彩斑斓,炫人眼目,碗中却盛着几块墨炭。
一只修长洁白的手伸进碗中,轻轻拈出一块——那炭只有拇指大小,两头尖尖,修成橄榄的形状,通体油黑,真仿佛一颗漆黑的橄榄,可爱之极。又是一颗,又是一颗,优闲的手指将三颗橄榄炭轻轻扔进炉中,伸进另一只盛着水的琉璃碗里稍加濯洗,便拿起了案边的团扇。
团扇白玉的柄被握在那只手中,使那手也成了一块白玉,分不清哪里是手,哪里是柄。小火苗升起来了,团扇不紧不慢地摇着。随着每一下轻摇,只见炉中火光越来越盛,却半丝黑烟也无,唯有满室幽幽地泛起了一片异香。
“这香气来得好奇,难道是炭中带出来的么?”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说话的是个四五十岁的文士,大袖翩翩,一只逍遥冠挽住了头发。
“百花之中,茉莉花香与茶香性最近,是以寒舍的橄榄炭都以茉莉蕊熏过。”那团扇停了停,满屋中人的目光皆朝说话的人望去,却见他脸上带着浅笑,悠然道:“茉莉香咫尺扑鼻,乃小人之香,不过小人和君子在一起,有时倒是相得益彰——就像阮兄写兰写竹,往往在旁边加几笔荆棘石头一样。”
这风炉边摇扇的人言笑谦谦,衣着简静,然而风姿绰约,神采焕然,正是琅琊王家的名士王夷甫。
“太尉过誉,阮某实不敢当。”坐在一侧的阮宣子摇摇头笑道,“贵府之中,丹青名手辈出,若论写兰写竹,哪里轮得到在下。”
新君继位,人事变迁。永嘉四年的夏天,王夷甫已官至太尉了。然而他仍旧酷爱与名士清谈,清谈时丝毫不见为官做宰之人的架子,即便对阮宣子这样落魄的名士,也一样礼遇有加,从不另眼相看。
却见王夷甫微笑道:“若论子弟之俊秀,区区寒门,何足道哉。卫氏的两个兄弟,那才是蓝田的美玉,人中的龙凤。”
此话一出,众人皆悚然动容。要知道,王夷甫素有“龙门”之称,名士品评人物,为他马首是瞻。他若说谁一个“好”字,此人立时名满洛阳;他若说起谁时默然不语,便是不屑品评此人。未必被他评过的人,想要获得清誉,实在难于登天。然而王夷甫是惜言的君子,且喜怒不行于色。人中的凤毛麟角,也顶多得他半句称赞而已。
卫氏兄弟的美名,确已远播京洛之外,但得王夷甫如此溢美之评,仍是一件大出宾客们意料的事情。
潺潺的水声响起,一汪清泉被注入茶壶中。玉扇又开始缓缓摇动,风炉边的人专心致志地控制着火候。
然而他身边的人却都已开始沉不住气了。
“听闻圣上有意让卫公子尚主,这消息可是真的?”其中一人道。
“大约不错。”另一人点头道,“你难道没听说,废除夷三族刑律之事,跟散骑侍郎相关么?”
这个话题一下吸引了更多听众,许多双耳朵都不由自主地转向这边。方才说话的那人忍不住有些小小的得意,故意顿了顿道:“其实,在下知道的也不确。道听途说,道听途说而已。”
“究竟怎样相关呢?”人们忍不住催问他。
“卫公子被举为散骑侍郎,刚刚上任没有多久,竟联合其他几位要员,写出数万字的奏折,请圣上废除夷三族的刑律。圣上看了奏折之后,言道国家百废待兴,治国宜怀柔服远,即刻下令废族诛之刑——几位上表的要员中,只有他身为内侍,因此揣测圣意极准,那是不用说的了。目下卫公子深得皇上爱重,又未有婚约,驸马之位,舍他其谁?”
“但不知圣上要许配给他的是哪位公主?”众人七嘴八舌地道。
“这,倒有些难说。”那人皱眉道,一边眼望王夷甫。众人心领神会,都看向正在煮茶的太尉。
“王某所知甚浅,亦望徐公指教。”王夷甫微笑道。但他脸上的神色却似丝毫也不关心这件事,一笑之后,又低下头去望着茶炉。
姓徐的那位终于缓缓开口道:“人世间的事,也不能尽皆如意。尚主虽然荣华已极,然而据说卫公子却已坚辞了好几次。只因圣上要许配给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清河公主。”
厅堂中的人们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十分默契。
说话声一静下来,小风炉里的嘶嘶声便能听见了。却见王夷甫侧耳倾听片刻,忽然伸手轻轻揭开壶盖,将几抹细盐撒进了壶中。此时的壶水仍旧波澜不惊,水面上偶尔冒出一两个小泡,仿佛鱼儿的眼睛。
过了片刻,来自壶底的响声更大了,一串串水泡涌泉连珠似地冒了上来。王夷甫手中已多了一柄银色的长勺,一面舀出壶中的一勺水盛在琉璃杯中,一面用一把小竹夹在壶心轻轻地搅拌,将一碟细细的茶叶倒进了壶心的漩涡里。
这时的水已翻波腾浪地沸起来了,橄榄炭刚刚好烧完。王夷甫端起先前被银勺舀出的那小杯水,轻轻倒回壶里,沸腾的水面即刻平静了下来,仿佛方才人们的谈话一样。
春茶浓香四溢,令人未饮先醉。
“诸位可见过卫家的小公子叔宝?”他在一方雪白的丝巾上擦了擦手,笑着问道。
在座的人皆摇头。卫玠之名早已远扬在外,然而深居简出,见过他的人实在很少。
“叔宝与舍弟交好,今日为舍弟饯行,不知他会不会来?”王夷甫淡淡地道,“其人才思敏捷,沉静惜言;有冰雪之姿,无喜怒之色。自古蓝田出美玉,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就在这满座倾想之时,忽然,门外传来了细碎的木屐声,仆人还未来得及报,一个高挑的人影已到了众人眼前。这是一个刚刚弱冠的少年,衣饰光鲜,玉佩莹然。然而再光鲜的衣履,穿在他身上也不会被人注意。
只因他的神采,实在太夺目了。
他的眼睛黑如点漆,朗若流星,转盼之间,与微微上翘的嘴角一起,呼应出一个似天真、又似轻蔑的微笑来。这表情实在可恶得很,却又偏偏说不出地可爱。他踢踢沓沓地汲着木屐进得门来,也不看别人,也不说话,脸上就带着那样的微笑,径直朝太尉王夷甫走去。
众人犹在错愕——这难道就是方才太尉无比称道的卫叔宝?那“沉静惜言”、“喜怒不行于色”的形容,用在这少年身上仿佛不太恰当。却见厅中坐在尊位上的三位老人,已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快步向少年迎去。
“王公子荣升荆州刺史,当真可喜可贺。”三人头发斑白,身上的朝服,竟都是一品文官的服制。
满屋的宾客一瞬间哗然而起,争相与那少年揖让见礼,道贺之声不绝于耳。那少年只回了几人的礼,神色间便似不胜其烦,静静地挨着王夷甫坐下来,拿起一只琉璃小碗,给自己斟了一杯刚煮好的新茶。
“阿平,今日给你饯行,怎么你反而来得最晚,让大家等了这么久?”王夷甫望着他嗔道。
阿平笑嘻嘻地端起了茶,忽然长眉一簇:“这茶又是用你那茉莉橄榄煮的?一股脂粉气,闻着我就晕了。”说罢不等王夷甫的脸色转阴,早已放下茶杯向众人展颜笑道:“暮春天气,只合会饮。酒宴已安排好了,诸位若不弃,少顷请随家兄移步新亭。”
众人一听,哄然称快,纷纷跟随王夷甫兄弟走出了门去。
暮春的伊河边,草长莺飞,杨柳依依。十几人围坐在亭中,紫藤的花被春雨洗过,湿湿的清香满地,一路托着人的木屐。
穿着朝服与便服的人们杂沓而坐,并不序年齿尊卑,看似十分随意,除了两坛美酒、一个小小的风炉之外,也不见它物。经过新亭的路人谁也想不到,当朝最煊赫的重臣都已云集于此,只为给太尉王夷甫的弟弟,新上任的荆州刺史庆贺、饯行。
阿平坐在丞相王导与长兄之间,低着头啜饮琥珀杯中的佳酿,有人来跟他攀谈,他只是微笑不语,一时间看上去竟像个安静乖顺的子弟。
他抬头望着亭外的溪水出神,低头独自喝酒,偶尔敬别人一下,时而又转过头去,眯着眼睛,津津有味地端详着溪边一株翠绿的梧桐。那树有两三层楼高,最顶端的枝丫上坐着一个小小的鸟巢,一窝刚生不久的小喜鹊在里面叽叽喳喳地叫着。
“方今海内升平,正需要出类拔萃的人才治理重郡。王公子此去荆州,造福一方百姓,功德岂可小觑。”他正在出神,却见尚书令走了过来,端着酒杯笑道。
“在下不学无术。荆州刺史这个位子,不论选谁都比我恰当。所以,先生谬赞了。”阿平微笑着望着他道。
尚书愣了愣,这话好似是自谦的,但又不听得不是滋味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平子的气量让人好生佩服。”就在这时,坐在一边的阮宣子忽然开口道,“林下之人,岂能为朝堂小事营营终日?平子虽然要远赴荆州,但风姿气度,仍不失林下之风。”
此语一出,王夷甫的面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点头不语。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阿平饶有兴致地看了阮宣子一眼,淡淡接着道,“先生以为这话有道理么?”
阮宣子点了点头。
“言下之意,在其位,便该谋其政了,是不是?”阿平望着他笑道,“我若既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心里也会惶愧得很,没想到先生倒称其为‘林下之风’,哈哈。”
他说着微微一笑,长身而起,径自走出了亭子。
亭子里的人一时间错愕尴尬,面面相觑,却见阿平来到那株梧桐树下,除下头上的玉冠,随手扔在草地上,抬头望了望树顶的鸟巢,一伸手将外衣解了下来。
翠玉的扣子滚落一地,同锦袍、腰带一起没在了长草之间。他此时只穿着件素白的衫子,几缕墨发散落在肩上,忽地纵身一跃。
“阿平!”王夷甫厉声喝道。
然而阿平的人已到了一枝一人来高的树干上。他对哥哥的呼喝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望着树顶,提气又是一跃,身子轻飘飘地飞起,一伸手抓住了一根顶梢的细枝。
亭子里的人都已不由自主地为他捏着一把汗。他此时离地已有两三层楼高了,摔下来非死既残。也有那心怀不忿的,面上虽是一副关切的神色,心里实希望阿平立刻掉下来,好让王家兄弟今日大大地出一回丑。
阿平离鸟巢已经很近了,他伸手够了够,还差一丁点儿。忽然只听“哧”的一声,丝绸衬衣的袖子挂在了树枝上。他一挣,没有挣脱,索性连衬衣也脱了下来,顺手扔到了树下,人已爬到树顶,轻轻取下了鸟巢。
亭子里的人目瞪口呆,眼看着他端着一窝小鹊儿从那么高的树上爬了下来,只穿着贴身的小衣,从众人面前走过,旁若无人地吹着口哨,一手端起酒杯,一手端着鸟巢,笑嘻嘻地只顾逗弄鹊儿。
尚书令早已勃然变色,总算强忍着没有拂袖而去,但一张脸已紫涨了起来;丞相王导一脸尴尬抱歉、不知所措的样子,仿佛刚刚爬了树的人不是阿平,而是他……所有人中,王夷甫的表情无疑最丰富有趣,却也一闪而过,最不易察觉。
“平子好伸手,真是文武双全!”忽然,在座的一个武将大笑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纷纷笑着附和起来。
忽然,一个声音道:“别碰它。”
这声音不大,然而清清凉凉地如捣冰碎玉,所有的人一瞬间都听到了,不禁纷纷回过头去。
一个缁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立在亭外,淡淡地道:“巢里的小鹊儿若沾了人手上的气息,母鹊便弃之不顾——还是趁早将它放回去吧。”说完对阿平点头微微一笑。
他的神色斯文冷淡,眉目秀逸无俦。那忽如其来的笑容映在一张这样的脸上,真如林岚乍散,晓雪初晴,偌大的亭子,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知道。我好容易摘下来的,再看一会儿,不碰就是。”阿平竟展颜一笑,放下那个爱不释手的鸟巢,站起身来迎到了亭外,“你怎么也学我的毛病,故意珊珊来迟了?”
“叔宝,快快请坐。”王夷甫早已离席,拉着那少年走了进来。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这位就是卫玠了。
但见他神色淡而自然,落座在阿平身边。他一坐下,整个园林仿佛都变得安静了,唯闻流莺楚楚,流泉叮咚,连那最爱吵嚷的武官都不由自主地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惊扰了这份寂静恬然。
“诸君久闻其名,今见其人,这位便是叔宝了。”王夷甫微微笑道,“卫叔宝乃清谈名士,才思富捷,今日与诸位高士一聚,当有妙句连珠。丞相德隆望尊,还请出个题目。”
新来的客人安静地一笑,却似乎含着一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令人茫然自失。
丞相王导看了看卫玠,又扫了阿平一眼,悠然笑道:“在下很想请教诸位,儒学与庄老的异同。”
清谈开始了。
这是个很妙的问题,因为不可能有确切的答案。于是人们各抒己见,各自逞才,时而微笑揖让,相互吹捧,时而引经据典,相互挤兑,不亦乐乎。王导却注意到,卫玠自始至终闲闲地坐着,一言不发。
他不禁十分好奇,想与这神秘安静的少年攀谈。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班门弄斧。”卫玠笑答道。又是这样谦逊的笑容,温和中带着莫名的冷漠与倦怠,与他的年纪、身份都太不相符。
王导仔细打量了对面的少年几眼:眼前的人虽然眉目灵秀,但显然有病在身,赢弱非常。而且在这暮春天气,别人都是一件单衣,他却穿着薄薄的夹衫。这样的身体,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爱说话,神色也总是懒懒的。
这时,只听王夷甫道:“宣子竟能用三个字说出儒学与老庄的异同来?在下愿洗耳恭听。”
人们都不由好奇心大起,纷纷朝阮宣子望去。
阮宣子手中的拂尘轻轻摆了两下。
“将无同。”
“妙极,实在是太妙了!”王夷甫竟然站了起来,朝阮宣子一揖道,“将无同,将无同——阮先生,在下为这个问题困惑数十年,今日被你这三个字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太尉府中实缺先生这样的人才,先生如若不弃,王衍愿拜先生为掾。”
“太尉亦是妙人。”尚书令微笑道,“阮先生三字得辟为掾,太尉府中,从此多了一个‘三字掾’了。”
“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忽然,那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一直缄口不言的卫玠,此时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众人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却见他依旧安安静静地坐着,这句话是对阿平说的,他起初并没有看别人,及至意识到别人都在看着自己,他仿佛竟有些后悔了,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尚书的反应有些慢,兴致勃勃地接口道:“叔宝以为,一个字就能说清?是哪个字?”
阿平忽然“噗哧”一声轻笑了出来,自顾自低头逗弄着鹊儿。
卫玠冷漠倦怠的眼睛里,忽地闪现出一丝促狭而又轻蔑的微笑,显得说不出地好看。
“无。”
他微笑着望了尚书半晌,这才慢悠悠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