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成都业已半月有余了。
除却白日里要顶着父母怀疑担忧的神情强颜欢笑,夜里苏白也是睡得极不安稳的。各式各样诡异的梦境常来侵扰,即使凌晨亦不得真正入眠,只觉得人像是陷入冰冷幽暗的深海,被疯狂生长的海藻缠住了手脚又捂住了口鼻:窒息、僵硬、恐惧,不得脱逃。
在这样的精神状况下苏白很快便瘦了一大圈儿。下巴像锥子一样尖尖小小的,直碦得苏母心里生疼。女儿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这二十几年她疼苏白不比苏父少。现在她却不敢上去问一句:“你和陈楠出事了?”
这日阳光甚好。冬季里的好天气对成都人而言是一次上天的馈赠,人人都换下了与冬日一样晦涩的表情,兴高采烈地出了家门去享受这难得的和煦。
苏白扭不过父母的软硬皆施,只得陪着二老开了车去了郊外新开的农家乐。到了才知道哪儿是自己原本以为得三人游,表姐、大伯、二姑……一大家子竟来得差不多了。还有些苏白没见过的,也跟着家里的亲戚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说话。
苏白这下子心里开始一阵阵发怵,只想着待会儿肯定少不了被家里长辈拉去严刑拷问耳提面命一番,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趁着母亲与人寒暄的时候一个人偷偷溜去了后院儿。
这农家乐前门弄得不怎么起眼,后院儿却是别有洞天颇有意境。标准的旧川民宅,类似于四合院的四方木居,在中间通透着天的地面上凹着开了一方水塘,种着几枝水莲,只未开花。四面的古朴建筑绕着这池清水,阳光自顶上的天井投下,铺陈在粼粼的水面,明暗清晰,只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心境安详。
池子边一角置了一把摇椅。苏白走过去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想着也没算白来,随后在轻而规律的晃动中慢慢阖上了眼睛……
秦靖玺走进后院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实在受不了三姑六婆的叽叽喳喳,他颇为狼狈地躲到了后院儿。本以为这里清净无人,却不曾想到有人竟捷足先登。
那是个小小的姑娘,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抱着自己的提包窝在摇椅上睡得正欢。几缕头发被不安分的风吹得贴在了白如瓷器的脸颊上,娇憨模样实为可爱。
秦靖玺苦笑着摇摇头,看来这地儿也没法待了。正准备转身离开,却没想到女人突然眉一皱,嘴一瘪,就流下了泪来,口中还喃喃叫着谁的名字。
秦靖玺见她缩缩身子,以为她是受了风冻着了,想起放她一个人在这里睡实在不好,若是因此生了病倒是他不懂怜香惜玉的错了。何况今天来这里的多是自己母亲认识的人,说不定这姑娘也是母亲哪家好友的千金,他更是不可不管。于是颇有些认命的感觉地出去找了老板娘要了床毯子回去给女人盖上。
苏白本是梦见高三那年她和陈楠吵架。大风大雨的天气,俩人都傻傻地站在天台上不肯松口。而一个月后便是高考。
本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偏逢着那天俩人都有些不顺心的事儿,最后竟越吵越厉害,直弄得双方都下不了台,最后以两人相继发烧结束。
苏白在家里躺了四天。第五天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学校,却听见母亲在客厅喊自己。出去一看,是陈楠红肿着鼻子给她送药和炖汤过来。
心里一下子就没了气,鼻头一酸,就哭了出来。
也就是秦靖玺看到的那一幕。
这一觉直睡到吃午饭时才算醒过来。
苏白看着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毯子有些出神,实在不记得自己有去拿毯子来盖。莫非自己有梦游症,冷了还能自动寻找被子取暖?
秦靖玺进来时看着苏白傻愣愣地抱着毯子的感觉不禁心头好笑,走过去却还是温和有礼地说:“我刚才看你在这儿睡觉。阳光虽然好但气温毕竟不高,所以就去拿了被子过来。还望你别怪我多管闲事。”
苏白看向他。眼前的男人个子虽高,却不像堂哥那样给人压迫感,脸生得极为俊俏,五官分明,眼睛深邃,微微勾起的唇角像是故意释放着勾引讯息。这人是个花花公子吧?但是他颇有修养的言行举止又实在让人没法讨厌。
正想向对方道谢,苏白的肚子却先开了口,唱起了空城计。
苏白面上一红,真恨不得一头栽进池子里溺了自己。反观男人,眼里却是慢慢笑意:“厨房已经开火了。回前院吧。”
苏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只诺诺地跟在他身后。“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居然也这么傻地跟着别人走。苏白你脑子进水了吧!”虽然在心里很是鄙视自己,但苏白潜意识里就是觉得这人是个好人,所以脚下倒没有慢了步子。
回到前院,果然人们都已经入座准备吃饭了。苏白看到母亲正四下张望,知道她是在找自己,于是急急上前去会了苏母,坐在了她旁边。
苏母有些责备地问了她方才去哪儿。苏白草草答了,眼睛却找起了刚才带自己过来的那个人。
刚才也没道声谢谢就走了,苏白真是觉得自己白长这么大。正在自责时,却听旁边坐满了男人的一桌突然声音大了起来。转头一看,竟是那人入了座,四周的人都纷纷与他寒暄,连自己的父亲见了他,也是颇为钦佩和赞赏的样子。
苏白霎时忘了心底的不安,反倒是好奇了起来。
席间行酒。原来今日做东的竟是秦靖玺一家。因着秦靖玺这几年都在国外打拼,好不容易回国决定安定下来,自然是要好好请客以宣告庆祝一番。
从秦靖玺跟着其父亲,也是苏父好友的秦海一桌桌敬酒过来,直到苏白这桌时,苏白已经从同桌的中年妇女七嘴八舌的交谈中得知其卓越身世,更觉自己方才言行给父亲丢了大脸,于是不好意思地端着杯子往苏母背后躲去。秦靖玺早已发现她的动机,打定主意不能让她遂愿,于是在举桌搁杯之后,走向苏母,微微一笑:“阿姨,几年不见,你还是像以前那么年轻漂亮。”人到中年,谁不喜欢别人多夸几句自己的容貌,尤其是对方还是这样一位帅气懂事的小伙子,苏母早已乐不可支,忙回着:“哪里哪里,靖玺的嘴巴还是这么甜,阿姨啊,都成了老太婆咯!”秦靖玺嘿嘿一笑,像是突然发现苏白存在似的:“诶?这位是?”
苏母连忙又拉着刚刚坐下的苏白站起来:“哎呀,这是你妹妹苏白。也是几年不回家的孩子。真叫我们这些大人操碎了心。来,苏白,这是你靖玺哥哥。”
苏白见他假装初见自己,早已恨得牙痒痒,迫于母亲淫威,又当着许多长辈的面,她又不好把獠牙亮出来,只得不情不愿地低低喊了声:“靖玺哥哥好。”
席间长辈都笑起来。只秦靖玺听着那句“靖玺哥哥”,内心颇为悸动。自己只是气她方才把自己一人抛下,方才敬酒又躲着自己,这才故意恶作剧的,谁知见她咬牙切齿不甘心的样子,自己倒闹了个心跳不止。
明明已经不是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还真是够出洋相的。秦靖玺不禁苦笑。赶紧招呼了几声,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又去了别桌。
大抵是阳光太好,照得人心里都是暖和的。这天中午苏白难得地多吃了些。苏母虽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极为高兴的,只当女儿看开了,饭后连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苏父。苏父听后自然也是欣慰的。
苏母向苏父汇报时秦靖玺就在旁边。虽不是故意却也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完全。他禁不住
想要了解得更多。比如,苏白是为了什么而不吃饭。
待得苏母与自己母亲上了牌桌,这边的几个大老爷们儿也都凑够了人数开了几桌斗地主,秦靖玺这才晃悠到了坐在一边晒太阳看报纸的苏父旁边。
这几年苏父在官场上一直是春风得意。秦靖玺出国前他还只是X市的工商局长。几年过去,如今他已经在四川省的官场上举足轻重了。虽然对苏父这几年的事迹了解不多,但是秦靖玺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
印象里苏父从不打牌,也不喝酒。除了抽烟,算是个疼妻爱女的好典范。平日里在工作上也极其负责,算是从不看人后台,该怎么就怎么的那种人。
这种人能在官场上走到今天,也算是一个奇迹了。所以说到底,秦靖玺对苏父其实是很敬重的。这种敬重不同于对自己父亲秦海的敬重。对父亲,秦靖玺持有的,更多的是出于对其商业手腕的赞叹。而对苏父,则是对其为人处事的风范打心眼儿里佩服。
苏父见秦靖玺没上牌桌,反而是坐到自己身旁来,不禁打趣道:“出国几年,靖玺难道把中国国粹都忘得差不多了?”
秦靖玺笑笑:“哪里。只是见苏伯伯也没上牌桌,这不,靖玺就过来陪您了。”
苏父把报纸放到一旁:“今天阳光甚好,我这把老骨头难得享受一个好天气啊。”
秦靖玺知道苏父只是随便感慨,也不接话,只靠着椅子微微躺下去,缓缓舒了口气。
苏白不会打牌,因此饭桌散了后就一个人去了农家乐自带的果林里。
正是隆冬时候,树林子里光秃秃的一片土黄色。苏白乱走了一会儿,颇觉无聊。心里正想回去,却没想到听见了潺潺的水声。顺着声音寻过去,竟是一条清澈透亮的小河,夹在两道竹林子中间缓缓穿流而过。
苏白心下一喜,却是不敢下河去。气温虽有回转,但毕竟不算暖和。因而她也只是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河水一路流过。
这样的景致让人心底平静,却也容易勾起回忆,把现世的生活打得七零八落。
苏白其实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从她当初大学毕业义无反顾地留在北京陪着陈楠一切从零开始就看得出来。
她有一个不错的家境,甚至已经可以说她的家境是很多人都羡慕的。作为一个众人眼中的千金大小姐,她没有那么多挑三拣四的毛病。跟着陈楠,吃再多的苦她也没有抱怨过。
还记得刚毕业那会儿,她和陈楠都还没有找到工作,两个人住在几百块钱租来的小房子里天天吃冷菜冷饭,大夏天的连个空调也没买,抱着个二手小电扇还是热得满头大汗。她本可以打电话回家,只要她一个电话,苏父苏母就会好吃好喝地把她供起来。但是她没有。因为她知道,陈楠虽然待人温和,但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做。
后来终于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陈楠在一家电子公司上班。她也接到了一些平面设计的活。两个人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但是却再也找不到当初两个人分一个苹果吃的幸福感觉。
当初苏白还想,所有的感情都是这样的,总会慢慢平淡下来的。
而如今……苏白嘲讽一笑,转身离开。
走了近十多分钟,苏白才发现--------自己迷路了……
这林子太大。方才来时还没有发现。现在真正体会到置身其中,才知道原来一下子竟还望不到果林的边。
苏白掏出手机想向父亲求援。谁知果林里一点信号也没有。
苏白赌气地蹲下来,眼界里只剩下萧索凋败的一片。而脚下纵横交错的小路,仿佛也在嘲笑她似的。
苏白沮丧到了极点。她不禁抬起头来悲愤交加地质问上天:“你是真想逼死我么?!”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苏白的脚都麻了。可她不敢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如果这条路是错的,那么她只会越走越错。她想还不如就在这里等着,反正一定会有人来的,一定会有人来的。
就在这时,一双擦得倍儿亮的鞋子出现在她眼前。苏白傻愣愣地抬起头,然后疑惑地说:“你来干吗?你也迷路了吗?”
秦靖玺在椅子上坐了许久也没见苏白回来。
散席时他听到苏白给苏母说要去果林里走走。然而两个小时怎么也该回来了吧。
苏父在椅子上躺得昏昏欲睡。秦靖玺见状,把刚才给苏白盖着的毯子拿了回来给苏父盖上。
秦靖玺想了想,走进了林子里。
林子很大,秦靖玺找了半天才找到苏白。这姑娘蹲在地上拿着一根不知打哪儿捡来了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上戳洞。秦靖玺方才走得又累又急,现在看她这么闲适地玩着童年游戏,却又一点气都没了。
他走过去,却听见苏白问他:“你来干吗?你也迷路了么?”
秦靖玺真想把她丢进河里去。
跟着秦靖玺绕来绕去的,苏白在他背后恨恨地想:“第二次了!这是今天第二次被他牵着鼻子像带狗一样地走了。”
秦靖玺在前面走得满面春风倒是不觉,只微微诧异自己对苏白的事未免也太上心了。这让他觉得不安。
他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了,自然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抱以高度的好奇心意味着什么。从苏白父母的谈话里他也知道苏白刚刚失恋,整个人都还沉浸在被男人抛弃的沉痛之中。
她一定很爱那个人,不然为什么会这么失魂落魄。
秦靖玺承认自己有些吃味,但是转而他又想:“反正他们现在也没有关系了。”思及此,他得意一笑。
等到听见大人们打牌的吆喝声后,苏白才真正放下心来。
虽然很不情愿,她还是很有礼貌地给秦靖玺说了谢谢。
秦靖玺也不客气,只笑着用亮亮的眼睛盯着她。苏白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秦靖玺一听,两眸更亮,却还是不说话。
“有病!”苏白推开他,快步走进了院子。
秦靖玺站在原地,看着苏白的背影,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苏白,你躲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