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或者造物是最会搞恶作剧的,海子对于这份工作的绝望情绪刚刚被日日的重复。上班不到半磨的淡了一点,单位就顺应潮流结束了大锅饭,开始改制了,他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有一天他上班去,走到厂门口就看见工人都往外走,跟平时下班一样。他逆着人流想找个他认识的人问问,半天也没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这时一个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大学生,回家等着吧,咱们厂黄了。”他刚开始吓了一跳,以为是黄厂长,仔细看看这个人比黄厂长大了一圈,原来是黄厂长的弟弟,厂里有名的能闹事的黄老四。“什么?”海子忙问。“咱们厂倒闭了,你不知道?”“”倒闭了?那我们怎么办?”“回家等消息吧。”
海子再一次失业在家,这次万雷没有来找麻烦,因为海子的爸爸这一段正托人给他介绍对象,有几个还是县城几个“名人”的亲戚,万雷发觉海子有夫以妻贵的可能,不得不有所忌惮,另外海子上班这一段单位一直没正经发工资,据说马上就要发了,他不跟她要生活费,没准还能交给她一笔钱,她觉得这个时候该拿出继母的样子帮着海子爸爸关心一下海子的终身大事。所以她一改往日的嘴脸,对海子和颜悦色起来,为海子相亲特意买了件衣服给海子送过去。
海子的相亲非常不顺利,刚开始介绍的几个“名人”亲戚见了面都回绝了,海子爸爸退而求其次,想找个跟自己家情况差不多的,见了两个也都是不同意,海子爸爸急了,觉得海子大有砸到手里的趋势,于是广泛撒网,不问根底,只要对方同意就行。谁知看了几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女孩都不同意。海子爸爸知道问题就出在海子的工作上,可又无计可施,相亲的事只能放一放。海子本来无心这个时候找对象,连连遭受打击,他倒不气馁,他对愁眉苦脸的奶奶说:“忙什么,好饭不怕晚。”
单位拖欠的工资发下来,海子交给奶奶,奶奶又交给海子爸爸,海子爸爸交给了万雷,万雷喜滋滋地接过来,数了又数,说存起来给海子结婚用,海子爸爸听了很高兴,出去跟奶奶说完又跟海子说。奶奶也说万雷年纪大了好多了,不像从前年轻气盛不让人。这些海子全没听进去。他前几天在大街上遇到黄老四,黄老四说单位要分几块承包出去,他准备找几个人下乡买牛,海子忙跟他说自己跟他去,黄老四先还不答应,说你会干什么,后经不住海子不断地表决心,他也知道海子当装卸工的时候虽然没多少力气,可是干活还是不藏奸的,再说他一个没文化的人手下有个大学生也是件荣耀的事,也就答应下来。告诉了海子几天后到厂里的办公室集合,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到了集合的日子,海子还没进办公室就听见里面黄老四在高谈阔论,走进去黄老四找来的几个工人正围着他说笑,每个人都喜气洋洋、踌躇满志的,跟海子一起上班的那个女孩子竟然也在。看见海子来了,那几个工人嘻嘻哈哈地笑了,海子也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候黄老四一本正经地开口说:“人到齐了,咱们开会。”那声气竟然跟他当厂长的哥哥一摸一样,几个人哄堂大笑起来,黄老四撑不住也笑了。他们很快做了分工,几个人分两组到农村去买牛,没有运输工具,买到了牛要走几十里的路赶回来,那个女孩子被分到了海子一组,这一组比黄老四带的一组多着一个人,黄老四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让女孩子负责管钱,几个人约好几点出发就散了。海子和黄老四一路走,忍不住对他说那个女孩子能干什么呢,搞不好大家还得照顾她。黄老四瞪了窄窄的小眼睛说:“你还小看她?她可比你强多了。你看她那小样儿,人家卸开一头牛就十几分钟的事厂里再没有比她快的,还是当心你自己别拉大家后腿吧。”海子不禁回头看看那个女孩子的背影,一米六十多的个子,绝对到不了一百斤的体重,没想到竟是个微型大力神。黄老四说那个女孩子叫小飞,名字听起来比文静的外表张扬多了。
海子一组买牛很顺利,往回走的路上出了问题。买了牛小飞就买了一些馒头之类的东西发给他们,海子也学着几个人的样子把馒头、水都贴身揣在怀里,厚厚的军大衣外面扎上一根跟奶奶要来的长布带,扎得紧紧的,不让刀子似的冷风吹进来。海子他们赶着牛上路,小飞搭了辆顺路车回单位,准备杀牛。
刚开始大家说说笑笑还都很有精神,随着渐渐的天黑下来,话也越来越少。一条不宽的马路飘带一般向远方伸展,两边是空旷的田野,一望无际。入夜的北风更加肆虐,无遮无拦地吹到人身上,厚厚的棉衣立刻觉得像纸一样薄透,几头牛顶着风不紧不慢地走着,海子先是觉得自己的脚都要冻僵了,后来觉得自己全身只有胸口还残存着一点热气,喉咙干渴的生疼,可是没有挡风的地方不敢解开衣服拿水喝。后半夜天上又飘飘摇摇落下大片的雪花来,饥寒交迫的海子觉得自己成了风雪山神庙里的林冲,前途一片迷茫。
终于路边隐隐出现一个小村落,海子们赶着牛奔过去,在一座草垛后面停下来休息。奶奶曾经给海子讲过一个笑话,说过去有个住柴火垛的穷人在隆冬下大雪的时候满心喜悦地作诗说“大雪纷纷落,我住柴禾垛,看你穷人怎么过”,当时海子虽小也笑得打跌,一个住了柴禾垛的人还能有如此的自得,现在背靠在软软的柴草上喘粗气,解开衣服从里面摸出温温的馒头来吃,拿出水来喝,海子终于可以体会当年那个穷人拥有一座柴禾垛的喜悦了。
海子到底年轻,休息一会就想接着走,那两个年近中年的人还赖在柴草上不肯动。一个有气无力地提议说可以到村里找户人家借住,第二天接着走,或者借村里电话让黄老四找辆车来把他们拉回去。海子坚决不同意,先不说是不是找的到借宿的人家,即使找到了这些牛怎么办?没草没料煎熬一晚肯定会掉膘不少,要是再找车来运,必定增加不少费用。海子说现在没别的路了,只有赶紧走,说着就站起来吆喝牛往大路上来,走了一段后头看看,那两人残兵败将般歪歪倒倒地跟在后面。
天没亮他们就到了县城,原来他们歇脚的地方已经是离县城最近的一个村子了。其它几个人把牛赶到厂里就都回去休息了,海子因为刚开始大家都不看好他,一定要显出他的作用来,自告奋勇留下来排队,因为承包大家积极性很高,仅开动的一条生产线很少闲着,需要排队,在快轮到的时候找人来把小组赶回来的牛处理掉。厂里为了鼓励大家的积极性,实行现场称量入库,现场付款,好多小组都是拿到钱就地就分,虽然每个人都熬得神思恍惚,到了数钱的时候个个都是笑逐颜开的。海子排好队,叫来黄老四和几个帮手,才迷迷糊糊地往家走,走到厂门口遇到小飞,她身穿墨绿色的长棉袄,头上一条俄式大围巾,脚上平底短靴,正风一般地赶过来,见了海子愣了一下,随即招呼道“海子,辛苦了!”没等海子回应她已经走过去了。
海子回家倒头就睡,等他醒来天都快黑了。奶奶看他醒了,忙不迭地把锅里热的饭菜端上来,随后从海子的褥子底下拿出一个信封来。“你们分成了,这是你的,你睡着的时候一个姑娘给你送过来的。她没让我叫你。”“姑娘?”“是啊,瘦高的一个姑娘,说话挺爽利的。穿个大绿棉袄。”这说的应该是小飞,海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知道他家的。从奶奶接过信封看看,里面厚厚的一叠应该有几千块,又交给奶奶。饿了一天,却觉得没胃口,就着咸菜喝了两碗稀粥,奶奶在旁边啧啧地说他一定是跑上火了。收拾了碗筷两个人也没电视就关了灯坐着,奶奶忽然说:“今天来的那个姑娘挺好的,要是……”海子觉得奶奶像睁着眼睛说梦话一样好笑,忙说:“怎么可能!”“为啥?”奶奶不解。是啊,为什么呢?海子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脱口就这么说,自己跟小飞一样大专毕业,又是同事,看她卸牛练成那样子也不像什么金枝玉叶,为什么就不可能呢?奶奶那边已经响起了鼾声,海子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努力想弄明白小飞是怎样一个人,才发现自己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