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黄的,开了,顺顺家的墙角下种了几颗六月菊。菊下,藤椅上,傩送半闭着眼。一只蜜蜂在菊前飞舞,用手一拂,飞走了,依旧剩下黄黄的一片。眼睛累了,模糊了,是翠翠,是黄瘦的病态人的脸。翠翠病了,已经有好几天,可是傩送早上才刚刚知道。顺顺昨天夜里去探病,现在未归。
翠翠前几天淋了雨,心情又不好,尽管她怎样的坚强,还是病倒了。躺在床上,她迷迷糊糊的抽啼着,高烧不止。草药无效,洋医生被顺顺连夜请了来,输液。药从手上输进去,又从眼里流出来,但是洋药终究是神奇,半天功夫,烧终于慢慢退了,顺顺松了一口气,酬了洋人,差人送了他回去。杨马兵也放下了悬着的心,赶忙烧水沏茶,招呼顺顺,嘴里不住的客套着。翠翠依旧未醒,但是呼吸均匀,微皱着眉,像是在做梦。
杨马兵在桌子上晾了一碗白开水,顺顺向他摆手,示意不要吵醒翠翠,于是两个老人便来到院子里,一边喝茶一边轻声的聊着天。
“老哥,翠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病这么厉害,肯定是日间中了暑,唉,难为她了,一个女孩子!”
“唉!要不是你连夜请了洋大夫来,还不知道要病的多厉害!我看那大鼻子蓝眼睛的洋鬼子还真是有一套,起初我还真是不敢相信他呢。”杨马兵为翠翠感到庆幸,呵呵的笑着。
顺顺又说:“要不我跟公家说说,让他们再另寻一个能管渡船的好手,换了翠翠去,免得她再受这份苦头。我的水田刚好管理不过来,分二亩地给她,你们爷俩经营一下,生活也不会成问题,你看行不行?”
“顺顺啊,你不愧是咱们这的大善人,谁家有困难你都帮。你的好意我领了,我替翠翠谢谢你喽!我是无所谓的,这么大年纪了,过一天说一天。至于这艘船,是翠翠祖父摆了几十年的,翠翠从小就在船上长大,她能不能舍得,还得问问她才成。”
这时翠翠迷迷糊糊的醒来了,只觉得口渴,伸手够到水碗,挣扎着起来喝了一口,又虚弱的躺下了。她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声音很小,却很清楚,她无心去听,脑袋发沉,恍恍惚惚的便要睡去。
只听顺顺说道:“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找了婆家,婆家没准儿也不愿意接管这艘船。毕竟是苦差事,利又少,现在的年轻人浮躁的很,宁可去做生意,也不愿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老哥,你说是不是?”
杨马兵正在看两只蚂蚁打架,半天没说话。他心想:你的两个儿子曾经不是都愿意接管这艘渡船么?这样想着,心里一热,随口说了出来:“傩送不是愿意接管这艘渡船么?”说完自知走了嘴,慌慌张张的看了顺顺一眼。
顺顺皱着眉,使劲吸了一口烟:“前几天碰见王团总了”他并没接杨马兵的话茬,又吸了口烟:“王团总说,‘你顺顺说话还不如个三岁的小娃娃算数,我有心跟你结亲家,你却跟我耍花活儿,推三阻四的是何用意?你儿子固然是好,可我女儿也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这事啊,成就成,不成也给个准话,谁也别误着谁!’”顺顺转述完王团总的话,看杨马兵皱了眉头,接着说道:“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是笑着的,但是我看的出来,他是极不耐烦了。唉,被他奚落两句就奚落两句吧,谁让咱出尔反尔的总拖着人家呢。傩送啊傩送,真是上我上火!”
“这事不能全怪你,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怜天下父母心呐,谁不是盼着自己的儿女将来能过的好哇”杨马兵摇了摇头:“唉!管了不如不管,你我还能再活几年?说不定哪天呀,这两眼一闭,啥都没了,白操这份心!年轻人的事,索性由了年轻人自己处理去,将来是好是坏,谁也怪不着,你说是这个理儿不是?”杨马兵发着感慨,却是在为翠翠说话,顺顺听得出来。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只是翠翠和傩送的事——唉!不是翠翠这孩子不好,你说要德有德,要貌有貌,谁家娶了去,那也是谁家的造化。只是,天保因了向她提婚,得不到结果才出船溺了水,这事你再清楚不过了,”顺顺看了杨马兵一眼,随手磕着烟斗:“我知道翠翠是无辜的,可是族里自古有这忌讳,谁也不愿破了祖宗的规矩不是?”
“那,二老是怎么看的呢?他也是这想法吗?”杨马兵抄着根儿问。
“他?他自打回来后就跟我拧着干!这孩子,硬是从小宠坏了,人儿不大,脾气倒比他老子还大!我这不也是为了他好吗?可是他不领情,好像我有多可恶似的,差点不认这个家!为人父母,难呐!”顺顺一口气道出了心里的委屈,觉得轻松了许多。
翠翠在梦里隐隐约约的听着,泪淌到了耳朵根,直觉得冰凉。
“那,傩送的事——,王团总那边——?”
“唉,唉,随他去!随他去!王团总那边我自会推掉,他爱怎样就怎样!我是不管喽,不管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