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拐娘坐在堂门口的木椅上纳着布鞋底儿,膝盖上搭着一块黑色幔布,右手中指上戴一顶针,不时将手中的针尖在自己的头发上蹭一下,一脸专注的神情,微笑着对在边上玩耍的土拐说道:“咱家中天去年个子小,未能报上名去上学,眼看马上又该开学了,你的个头咋就不见长呢?都一年了,不知道你吃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土拐笑嘻嘻的说道:“妈,狗剩的个头比我大,去年教书先生不也是没收他么?”
土拐娘笑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谁叫你不听话来着?肯定是教书先生见你皮,特意不想收你。”
土拐一听急了,辩驳道:“妈,我才不皮呢,是回答先生的问题没回答好!”
土拐娘停住手中的针线活,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板着脸,模仿先生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土拐赶紧站立起来,双手下垂,仰着头回答:“我叫沐中天。”
“今年几岁?”
“跟着妈妈睡!”
“什么农?”
“鸡笼”
土拐娘一听之下,再也板不下脸面,浑身乱颤的大笑了起来,笑罢,举起鞋底,佯装要用鞋底板揍土拐的屁股的样子,嗔道:“你瞧你,都跟谁学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今年教书先生再不收你!”土拐伸出舌头冲着他娘做了个鬼脸。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赶紧来帮我穿根针线。”土拐娘一见纳底索线没了,一边冲着巷子里头喊着沐一春,一边拿起线梃子,抽出根线头,岔开线股,放在嘴里啃了几下。
沐一春在巷子里做着篾活,老远都能听见娘儿俩的笑闹声。骤然听见土拐娘的叫喊,便咧呵着嘴,三步赶成两步,到了土拐娘的跟前。
“哟,要穿针呀?今日怎么喊我穿针呢?”沐一春接过土拐娘手里的针线,将土拐娘啃掉几股的线头放在嘴里沾了点口水,然后用手指捻上劲,将针孔对着光线,屏住呼吸穿着针。
“咱家中天眼看就要上学了,总不能让他光着脚去吧?!给他做双布鞋,你这个做爹的穿个针还不愿意呀?”土拐娘说道。
沐一春一连穿了几次,线头仍没穿进针孔里,不免显得有些急,不时重复着用手捻线头的动作。像穿针这种细活儿,不是急就能急出来的,越急越穿不进去。
“瞧你!手指像棒槌,活像手拿八丈蛇矛的猛张飞,拿来吧,拿来吧!敢情这活是指望不上你了,孩子上学还差点钱,你这做爹的,在这个上面想点法子吧。”土拐娘见沐一春捏着线头死活穿不进针眼里,便数落道。
“让我来,让我来。”土拐见爹穿不进针线,便叫嚷着要替父穿针。
“去去去,别瞎搅合,到一边玩去,像你们这样穿针,我这针线活就甭做了。”土拐娘冲着土拐说道。
沐一春见帮不了什么忙,便骚了骚头,笑呵着准备去巷子里继续他的篾活。
一转身,便看见沐冬林光着上身,只穿了个湿淋淋的裤衩,手里捏着两条鲤鱼急冲冲地往家里奔。
“哟,林子,在哪里捉了两条大鲤鱼啊?”沐一春朝着沐冬林笑着问道。
“春哥,在观音荡!观音荡里有好多鱼,村子里的人都去了,我是赶回来拿篓子的。”沐冬林话刚说完,人已经冲进了自家屋子里。
观音荡?观音荡怎么了?沐一春纳闷。
“孩子他爹,是不是观音荡在干塘啊?”土拐娘问道。
“不可能吧?!这个时节谁会去做干塘的事啊?!”沐一春摇了摇头。
不一会,沐冬林又冲了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竹篓,湿裤衩也没换。
沐冬林见沐一春依然站在巷子口边上,便说:“春哥,一起去吧,快,观音荡里的鱼都七晕八转的昏了头。全村的人几乎都在那里摸鱼呢。”
“天儿,走!我们跟着去观音荡看看。”沐一春招呼着土拐。
“春哥,我先去了啊,你们爷俩赶紧来!”沐冬林扔下一句话便朝着观音荡跑。这阵势,哪像是赶着去摸鱼的样子?分明就是去抢鱼!
对,就是在抢鱼。当沐一春爷俩来到观音荡边上的时候,眼前的景象用“抢”字来形容最贴切不过。
现在的观音荡,水里几乎容纳了全村的男人,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女人和孩子,围站在岸上的女人和孩子都提着篓子,拣着自家家人从水里抛上来的鱼。
观音荡的水面上,大大小小的鱼儿都在转着圈,但凡水面上突然斜窜出一条大鱼,观音荡水里的人群定当一哄而上,都争着抢着在水里摸捞。
“喂,林子媳妇,你一个女人家跑到水里来跟我们这帮大老爷们掺和啥?你就不怕水里这会儿有条大黑鱼拼命找洞钻?”男人们在水下调笑狗剩娘。
“臭男人,你把你水下的那条小黑鱼给老娘看紧了,要不然被老娘摸着了定当拿回去给煮了。”狗剩娘眼睛一翻,泼辣的回敬。
“是谁他娘的在水塘里下了药?!害得老子这回要吃上半月的咸鱼干了,还得搭进去几斤菜油!”也不知是哪位沐家村汉子,一副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口吻。
……
岸上水下的人群不时传来一阵阵爆笑声,观音荡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沐家村人群体嬉戏的乐园,大伙儿都开着半荤半素的玩笑。
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原先蔓延在岸边或水面上的一些水草,也被人群冲扯得七零八落。
岸上有两户人家没下塘,沐一春和闻声而来的沐一浪。两个人都沉着脸坐在岸上抽着烟卷,麻木的看着水下嬉闹的人群。
“三哥,我们沐家村人这都是怎么了?”沐一春问。
“你还没看出来吗?是人都会有的反应!”沐一浪说道。
“我们沐家村人都出自猎渔世家,观音荡被下了药,这些人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悲悯也就算了,但我们不能忘了根本啊!三哥,想想我们沐家先祖……我心里说不清楚为什么,但堵得慌!”沐一春忧心忡忡的说道,沐一春想起了远赴滇南的父亲沐立山。
沐立山去滇南本是为了赎罪,去赎先祖们因误入猎渔歧途而幡然醒悟后的那种良心不安和愧疚的罪恶感。很难讲清这是一种什么罪,也不知道究竟算不算罪孽,那只是一个猎渔者历世过程中心生所感而滋生的一种明悟。这种明悟对于沐家村的其他村民来讲是多么的荒唐可笑而不可理喻,如今的沐家村,已然半农半渔,鱼,只是他们眼前的利益。
沐一春还不能明悟,只是他的心已开始有所触动,隐生着不安。
“春弟,其实我跟你一样困惑,我们猎渔者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上无愧天地,下无愧于良心!悲悯?看看这个水塘,到了明天,水面上将会漂起一层层白色的小鱼小虾,确实令人触目惊心!但我们再想一想,纵然不是下药,但当我们在年尾干塘之后,这些小鱼小虾岂不是依然遭受着一样的厄运?!!”沐一浪思索着说道。
“三哥,涸泽而渔只能说我们只图着眼前的利益,没有长远的打算。甭管眼前的短时还是放眼未来的长远,这都是我们人的利欲心在作祟!这个世界毕竟是物择天竞,适者生存!我说不出来其间的孰对孰错,但这……药鱼,我只是觉得,这似乎已经脱离了我们的猎渔之道!这跟我们先祖的安塞湖之祸有什么区别?!”沐一春愤然说道。
沐一浪沉默着,他也觉得不对劲,但与沐一春一样,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只是觉得倘若一直这样下去,水里的鱼将会越来越少,物以稀为贵,越少的东西就越值钱,越值钱的东西,想尽一切办法去弄的人就越多。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沐一浪也不敢想象。
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