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招考试结束那天回到家里,父母亲早已站在家门口等我回来了。
“阿立,考的咋样?”父亲首先问我。
“嗯?…阿立,你怎么了?好像病了一场似的!”妈妈心疼地在一旁插过话来问我。
我把去县城考试前后经过给他们讲了一遍,父亲听到后脸色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了:“阿立,你什么看不了?去看一个墓丘!不吉利啊!”妈妈也在一旁奴着嘴说:“你看你这孩子!——那是失败的前兆啊!”随着就去厨房忙着给我做一些“有营养”的饭菜来。
当晚,我感到好疲惫,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竟一下子睡去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母亲和伯伯他们也一直在为我的那次“恐怖”见闻耿耿于怀,嘴里又总是喋喋不休。我依旧默默到听着,从不和父母顶嘴,愈是这样,他们愈是觉得是我考试失败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此时,伯伯的哮喘病也一天不如一天,嘴唇也变成黑紫色了,父亲不断的跟我说:“阿立,你伯伯恐怕活在世上不久了,他的嘴唇已变颜色了;根据医生的提醒,如果他的嘴唇变颜色了,那就表明他已经转为心脏病了……”说到这里,父亲悄悄地擦了一下早已湿润的眼角。我听到这里,觉得自己太渺小,太无能了,竟然也帮不到伯伯。
“难道他的肺囊肿就没法儿根治了吗?”我疑惑的问父亲。
“可以是可以,大概需要几十万的医疗费,这么大的天文数字,咱家哪能拿得出来?!再说,你伯伯说啥也不肯再治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是一阵阵的难过,禁不住泪如雨下,父亲走过来,安慰我说:“谁让咱穷人们得了这个富贵病!”我的心里顿时好像大海的波涛在汹涌着,多种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
这个时候,正是学校放暑假的日子,学子们都从学校返回了自己的家乡,邻居们的院子里顿时又热闹了起来。邻居的万亿叔他们在商量着全村用电的事情,说要全村人都贡献出一些钱来买线杆、电线及线杆上的组件等。这个消息一经传开,顿时引来了极大的轰动:毕竟我们村从上次队里的磨面机完全停产至现在眨眼间已是几年的光景了,看着邻近的村子都已用上电,我们村早已显得“无地自容”,在别人面前早该“惭愧不已”了。
万亿叔派两个人到我们村挨家挨户按人口出钱,每人20元,这个数目在当时虽然不多,但对于某些“特殊”的家庭来说却显得多之又多。没多久,被派去收钱的人回来告诉了万亿叔这些情况,万亿叔双眉紧锁,沉默了片刻马上笑容可掬地说:“告诉他们,咱可以先给他们垫上这些钱,但保证秋后要还上。”收钱的人应声出去,照万亿叔的话一说,果然凑效,那几家还写了欠条递与收钱人,他们笑了,万亿叔他们也笑了。
万亿叔他们用收来的钱购买了几根线杆,一些电线,线杆组件;由于村里在磨面机停产时遗留下一个变压器,所以变压器就不用买了。接下来的日子,万亿叔又发动了10多人栽上线杆,架上电线,再下来就是住户自行购买灯泡、开关、电表了……
看着邻居的秀哥正在布设屋内的线路,安装着灯泡、开关,我的心里也不禁羡慕起来了,不断地在父亲面前央求着:“爹,咱也用电吧!”
“你这孩子!你看你大妹也要读初中了,你小妹和弟弟也在读小学,你知道我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么?!”父亲似是生气了,又似是在责备我。央求父亲不行,我就去央求母亲。我每次都是这样,只要父亲不答应的事情,只要一通过母亲的转达,一央求,差不多每次都凑效;当然,这次最终也没有例外。
不多日,我家也用上了电,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一家人聚在明亮的电灯下再叙家常时父亲总是遮掩不住内心的那份喜悦:“哎!这要是在旧社会,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慌忙补充道:“要是爷爷奶奶在世该多好啊!他们不曾见过这样神奇的东西……”话刚落音,早已看见父亲在悄悄地擦拭自己的眼角了。
这个时候,邻居的老黑叔来叫我爹:“咱庄坝南我家的地里有几堆晒干的地瓜秧,天快要下雨了,今晚我帮你把他挑回来喂你家的长毛兔。”父亲听后,慌忙拿起一条棕绳,抽起家里的扁担就跟老黑叔出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似是在梦中,隐约中听到父亲担着一担重重的地瓜秧喘着粗气踱进院来,妈妈慌忙迎出接下来。
“他妈妈的!刚才摔了一跤,从坝上一下子连人带秧跌到沟里去了。”父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絮絮地骂道。
“哦?有没有摔伤?”妈妈关切地问他。
“一点儿轻伤……”父亲伸出那只蹭破皮,还微微向外浸着血粒的手臂。我慌忙起床,从家里的柜台上取下碘酊,又拿出脱脂棉蘸了碘酊液,在父亲那受伤处涂抹了一下,擦去浸出的血粒。
父亲看着我,微笑着说:“阿立,你看,你再不好好读书能对得起你的父母么?!”我低下了头,默默地呆在那里,全然不动,又像是一尊木刻。
在随后的一天中午,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
“这是阿立的家么?”一个邮递员从大门口把脑袋探了进来道。
“是…是。”我父亲微笑着就迎了过去,他以为又是远方的外婆家来信了。
父亲接过信,高兴得眼睛都湿润了,“是阿立的录取通知书!”父亲向我们挥着手里的那封信件,像擎了一件稀世珍宝嘴里絮絮道。
“哦?!拿来我看。”妈妈慌忙起身奔至父亲的跟前,一把抢过那封信,颤抖着双手拆开了那封信。我瞥了一眼那封信,见那上面赫然地印着“县一高录取通知书”,父亲看着我傻傻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邮递员也笑着说道:“人不可貌相……”院子里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父亲看罢通知书,似是用着怀疑的眼神看着我说:“真没想到阿立这傻傻的模样竟然还……”父亲说着,激动的眼泪涌了出来。
他稍作感叹了一声,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了:“不过,你也不要太高兴,县一高的分数线是485分,你只多了半分——485.5!”听到这里,我有些不高兴了,微笑着对父亲说:“分!分!学生的命根!虽然只多了0.5分,这已足够了!”父亲听后笑了,妈妈、伯伯都笑了,连在读小学的妹妹和弟弟也都莫名其妙的跟着笑了……
说实在的,我也期盼着这份通知书早一点儿到来,也期盼着它不要到来,这种矛盾的心理一直在对我纠缠不休,日日夜夜里,不知多少次,把我推向无助抉择的边缘地带。
我显得有些颓唐不安起来了,脸上也笼上了一层灰色。朦胧中早已看见父亲那累得微微弯些的腰板,那双沧桑的双眼,两鬓的银发……倘若这次中招考不中,父亲也许会更加憔悴,更加苍老,这也是我早不想看到的结果;我有些心痛,有些茫然,有些自失起来了,愈来愈感到自己的肩上也仿佛有一副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走出院子,父亲惆怅地望着我。此刻,四周又显得格外沉静,心里再也快活不起来了,也再没有勇气可言了。
眨眼间,满是希望的田野映入了我的眼帘中:压弯了腰的高粱,咧着嘴笑的玉米,白若雪花白云的棉花,金黄的毛豆,藏在地下的花生,节节升高的芝麻……
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早已站在我的身后,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阿立,你考上县一高不高兴么?——要知道你们全校才考上了8个,你是其中的一个……”
听到这里,我并没有因此而高兴不已,并没有因此而幸运不已,只是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每分每秒地增加着。我叹了一口气答道:“爹,其实你不懂你的儿子!”
“哦?……”父亲看了我一眼,满脸顿时一团雾水,甚是不解。
看着成片成片的花生地,我问父亲:“今年花生地里怎么不用搭一个草屋照看呢?”
“谁还看!到处都是!”
听到这里,我笑了。眼前又不禁映出那一幅图画来:
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几个小伙伴去偷吃父亲一个朋友地里的花生被那主人抓到了。他很是恼火,对几个小伙伴说:“你们那么喜欢吃,干脆连花生的枝叶都吃了吧!”他亲眼看着几个小伙伴把那拔掉的花生枝叶吃了几口……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一个故事,也许不是真的。
今天听到父亲这么一说,心里不禁宽慰了许多,父亲看到我一直在凝视着那片枝叶茂盛的花生,很是不解,忙问我:“阿立,花生有啥好看的?!”
我笑了笑,恭恭敬敬地对父亲说:“你看!花生从不炫耀它的果实,只是把它们深深的埋在地下,不为人知;可是,它献给人们却是人间的香飘飘。”
“喔?…你这孩子!心眼儿倒不少!”父亲指着我挥了挥指头笑了起来,我也笑了。
过了片刻,父亲对我说:“你开学可能要几百块钱,到时把烟叶卖了就差不多了。还有芝麻,玉米,花生,棉花……可能这些都赶不在你开学之前。”父亲的话还未完,大妹升入初中的通知书也下来了。顿时,全家人高兴万分,心中尽是喜悦。
父亲慷慨激昂地说道:“你们几个就准备好好读书吧!我就是以后砸锅卖铁、拄着拐杖去讨饭,或者拆了我这身老骨头也要把你们供应上去的!”听到这里,我的心里却久久不可以平静下来。眼看着父亲已近50岁的人了,两鬓早多了些银发。每每我问他时,他总是不屑一顾道:“咱家是遗传的少白头。”也许他说的是真的罢,我记得那时我的头上也有几丝银发。
果然,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家中的烟叶已早早地烘烤出来,并及时地拉到镇上换了一些钱;那玉米,花生,棉花终因成熟的太迟,没有及时的换一些钱,也一直拖到了秋末冬初,那已是后话了。
差不多再有3天就要开学了,渐渐地心里的那种无形的负重却愈来愈大了,虽然见了同村人只是见到我笑吟吟的模样,可是又有谁知我此刻的心情呢?
早已“贡献”完毕的烟叶的田地里只留下无数的烟株光突突地立在那里,分不清有多少,密密麻麻的一片;雪白的棉花依旧在秋天最后的余光里争相绽放,花生的叶子早已枯萎发黄,也迫不及待人们去开挖出它们的果实了……透过这希望的金秋,心里不禁又映出一幅图画来:
在深蓝的天底下,几个小伙伴中午趁着人们午休的时间瞄着腰径直窜到不知是阿秀家还是阿伟家的毛豆地里,左一把右一把,不一会儿,每人手里抱着一小捆毛豆,找一个空地来,弄一些干草枯茎来,用火柴点燃起来,再把弄来的毛豆放在火堆上,一边烧一边不停地翻动着,火苗越烧越旺,即将被烧熟的毛豆的清香愈来愈浓,几个小伙伴在不停地呷着口水。
不一会儿功夫,似焦非焦,似熟非熟,香喷喷的毛豆就从毛豆荚里被烧出来了。小伙伴们慌忙把火移向一边,只留下地上半黄半黑的毛豆和灰烬,再脱掉上衣当作扇子,用双手执衣服的两只角,呼呼地朝着那毛豆扇去,再看时,地上的灰烬早已被“扇子”扇到一旁去了,只剩下一尘不染的毛豆来。小伙伴们便蹲下身去,用手一个一个地捡来吃,不一会儿,几小伙伴的个嘴巴上早已像被化了黑妆那样的黑,像戏剧里花旦的脸一样花了。
不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还想再吃,不知谁说了一句:“那是孤寡老人王老瞎子家的毛豆。”顿时,我们几个像做错了事情一般,感到有数不尽的人在责备着我们。我们奴着嘴笑了,欢天喜地地朝家乡的那条小河奔去,脱去衣服,就从岸上“噗通”一声跳入河中,几个小伙伴又在水中嬉戏着,捉着迷藏,玩累了,也感到全身竟没有太多的气力了。于是,在沙滩上就找个地方躺一下吧!
透过柳树枝叶的间隙,那一缕缕金色的阳光投进来,直打在我们眼中,有种灼伤的错觉。看那光线渐渐地向东移去,也渐渐地没有了太阳,竟早已黄昏了。几个小伙伴们仍不肯离去,每人依次唱一首歌,虽然那歌声并不优美,并不婉转,却一直徘徊在那片林,在河谷中穿越回响……
依稀已听到妈妈在呼唤我的声音了,两岸的杨柳在晚风的吹拂下格外摇曳,像一个正在舞池的美女,摇曳着她那千姿的身段。不觉中,天空中已繁星点点,再寻那轮圆月,却不见,原来今天是初五。
忽而,一阵微风吹来,把我从这思绪中解脱出来。望着一片无边的田野,我好想唱一首歌,再回荡在这天地间!我清了清嗓门,终不能唱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没有了勇敢,还是自己的那个梦还未实现?我不禁有些自轻自贱起来了:我真的好像那伫立的烟株,却那么孤独!
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单在脑里打旋,却怎么也吐不出口外去了。忽然感到有种切肤之痛,有种热刺刺的感觉涌上心头,终不能醒悟,不禁有些蹊跷,难道是我哪个地方不对了么?
我不禁有些叹息,也曾经留心眼中的每一幅画,且看且走,最后才惊异地发现,好似在梦中,好似在睡意中,又好似在朦胧中,着实让我捉摸不透,原来回忆的感觉竟然这么美妙!
我想把这种感觉寻根问底,却不禁黯然神伤起来了。于是,跨开步,径直往家中去了。
我不免没了锐气,心里也是一片惊慌,慌乱中抽出我的横笛,吹起了我刚刚学会的刘德华的《来生缘》,那笛声似是忧伤,似是深沉,似是在诉说着一个人。
这时,容儿的音容笑貌依旧在心里面,虽然我执意今生要逃避她,但又时时刻刻备受着良心的折磨!不想知事情的渊源,也许是我对她过于英断,心里的伤依旧,我此刻的笛声也许只为她一个人,有些苦闷,有些自责,刹那中脸上一热,两行热泪簌簌地顺着横笛,又从另一端悄悄滴落……
夜,悄悄地降临了,漫天是数不尽眨着眼睛的繁星,我抬头张望,寻找那最亮的一颗,终没找到。
微风拂拂,拂过我的脸颊,已有些凉意。于是,倒在床上想睡去,却横竖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的繁星渐渐地变得疏疏朗朗,月夜中弥散着那并不婉转的乐曲《来生缘》,依稀的村庄愈来愈明,原来天已拂晓,黎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