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对村人说开了,谭二不再忌讳出门了。他每天都帮着家里干些农活,父母总给他安排轻活,谭二却不愿意,他抢着干挑牛栏粪之类的活,这些都是排的上号的重活,就几个来回,谭二的肩头就青肿像发了酵的馒头,但他仍龇着牙坚持着,妈妈上前阻扰,谭二就闷哼着:“妈,我得学着干,如果大学没考上,终究得回来,终究得学会干这体力活。”
母亲最怕谭二说考不上,她马上肃穆起来:“二娃子别瞎说,你平时成绩那么好,就算考差了也能考上。”母亲的自信让谭二心里稳稳了,觉得事情可能真的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如果没有活计可以干了,谭二也不愿意歇下来,他要不像一个游魂一样穿梭在山林里,将林间的枯树枝收捡到一起,运回家了当柴火;要不就拿把镰刀行走在田埂上,将埂间的长草割下扎好,拖回家可以当牛的夜草。
只是到了晚上,谭二不得不歇下来,担忧和焦灼开始不时地袭上心头,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然后只能爬起床,跪在床头默默祈祷:“观音菩萨,请保佑我能考上!能考上二类我就知足了。”祈祷完了,他又颓然地做在后脚跟上,心里嘲笑起自己来,心里也更觉得堵地慌。
谭二知道成绩已经出来了,知道分数线已经出来了,但他不愿意去查,他宁愿等待,这种等待几近将他折磨成一个疯子一样。
这天,谭二正在山上放牛,他将牛绳挽在牛角上,由着牛满山找草吃,自己躺在树荫下躲避那灼热的阳光。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打碎了山上的寂静,谭二侧头看见了村里的三个小孩正向自己奔来,他们象棒槌一样裸露在外的小腿频繁地交替着,沾满灰的赤脚掠过翠绿的草丛,不大一会儿六根‘棒子’便矗在了我身旁。谭二坐直身子,见他们的脸都被太阳晒成紫黑色,每人手中拿着一根用黄荆条剥皮后制成的棍子,领头的男孩眼光飘忽,显得很是不安,拱着脚背,脚指头翘动起来互搓捏着,边用棍子抽打着草地边说:“我说怎么光看到牛没有看到人哩,原来你是躺着的呀。”谭二和他们向来没有什么交情,正疑虑他们为何找自己时,后头有个急性子的小孩抢着说:“人家有人给你送信来了,说是你考上了大学,叫你快回去看看哩。”
谭二一听,脑子一下充进血一般涨的厉害,心脏也突突狂跳了起来,他爬起来就往回跑,跑了几步才想起自家的牛来,就又急忙停下,回头看见牛也正仰着头看着自己,他折回去把牛绳绕了下来交到一个小孩手中说:“你们三个帮我看着牛呀!”三个小子都“噢噢……”答应个不停。
谭二跑了一段听到后面三个孩子“噢嘿嘿”乱叫,回头望见牛正奋蹄追随自己而来,三个孩子在牛后身后追叫着,一个小孩用脚踩住了牛绳,但是牛绳拉扯力太大将他带倒在地上,牛也受了疼,速度骤然慢了下来,另一个小孩追上一蹦一蹲地好几下终于把牛绳抓住,三人像拔河似地把牛死死拽住了。
谭二急切地往家狂奔着,心也随着颠簸开了,象要飞上了天,跑到一个山坳,实在是没有力气了,他不得不停了下来,两手支住膝盖喘息着,喉咙像是个拉风的过道,呼呼地吸进着气流,眼帘和鼻翼上很快聚集上了汗珠,欲欲将坠,透过汗珠间的间隙。
还没高考前谭二就设想过如果考上了大学会是什么心情,在心里演练的多了,觉得将来接到录取通知书时也一定是心平如水;等高考失败了,他都不敢再有这份设想了,当本绝了念头的东西突然出现时他完全没有准备,心里的欣喜也来的格外地强烈。
等歇过来后,原本被上涌的血液冲昏了的脑子冷静了下来,他擦掉脸上的汗水,平静了心绪,又若无其事地往家走,他可不愿让村人看见自己的癫态。
院里围满了人,乱哄哄的,外面一圈人见谭二回来了都静了下来,让开了一条道,谭二走进了圈子中间,看见几个村人正紧拢着母亲哄闹着在抢母亲手中的通知书,母亲把通知书东掩西藏的,在四面围攻下无处可藏,最后只得弯着身子死死护在怀里,脸上笑的象绽开了一朵花似的。
哄抢的人终于发现了谭二,都禁了声音,脸上都写满了尴尬,母亲也觉察出了异样,抬起头看见了谭二,就忙站直身子将通知书递向谭二,谭二接过通知书,摩挲几下印有“金榜提名”四个金色大字的硬壳纸,小心翼翼地抠开封条,从里面抽出一撂纸来,当他看到学校名字时心里还是一阵激动,手都跟着颤抖起来。谭二扬起手来想传给大伙看,抬头一瞧,村人只是围在他周边却不敢靠近,龙老光棍站的最近,正伸长了脖子鼓着眼睛偷觑着,眼神刚好和谭二的撞在一起,他马上如被抓了现成的小偷一样心虚地把视线转向别处,谭二心里一沉,手僵在了空中,眼睛又扫了一圈,村人的脸都肃穆了下来,颈脖都象缩短了一截。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当觉得你前程远大时敬你三分,当知晓你一无所成时敢于和你插科打诨,而现在又成了“前程远大”的人,他们又开始敬畏上了。这种劣根性自古传承,不能苛求这群村人脱掉这份俗气,谭二想对大家笑笑以示友善,但这次的努力并没有使他脸皮活动起来,倒是使他心头上的肉上下抽动了几下,他的好心情也随着这次失败消失殆尽,膨胀的心被泄了气,皱巴巴地窝在了胸膛里,心想:“与其为表友善心神疲惫,还不如一如既往冷酷到底。”于是就将那撂纸塞给了母亲,板着面孔不留一言地走回了屋。
屋外,马上爆起了一阵轰闹声。谭二静静坐在床头看着床边的一双蒙满灰的布鞋发呆,外面的喧哗好象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谭二坐了一会就想到了姐姐,他很迫切地想将自己考上大学的消息告诉姐姐。
当谭二走出院子的时候,母亲追了出来:“二娃子你去哪?”
“我去姐姐家,我考上了学,去告诉她一声。”
“怪热的,我去,你回家等你爸回来——刚好我想看看你姐姐怀上没,真是急死人了,结婚时间不短了,到现在还没个动静。”
自从姐姐出嫁了,母亲和姐姐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谭二时不时能听到母亲把姐姐挂在嘴上,虽然还是说些姐姐的不是,但是从言语中能看出满心的关切。谭二可以想见两个女人在一起说到这个好消息,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她们都会发自内心地欢笑;而自己去,说过后姐弟两个一定都是沉默,甚至是压抑,这么多年过去了,谭二和姐姐其实都没能释怀。所以谭二觉得让母亲去会更好些,也就折回了家。
黄昏的时候父亲才回到家,他坐在椅子上,拿着通知书上下看个不停,瘦的只剩下一层皮的脸上后纹推前纹,最后全都荡进头皮里了。他咧开的嘴暴露出嘴角便是波源,他就这样让这两个波源振动了一个小时,波状的笑容也在他脸上漾了一个小时。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看坐在对面的谭二一眼,虽然谭二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
父亲是个标准的中国式农民,有着中国几千年来农民所持有的朴实,勤劳和善良的性格,一天到晚像头老黄牛一般地埋头干着自己的事情,他脾气特别的好,话语也很少,奶奶责骂他的时候他只会垂着眼睑听着,从不辩护,母亲和他吵架的时候,他会眉头紧皱,偶尔张张嘴辩白下,总又温温吞吞,话头很快就被母亲抢白了去,父亲脸会变的通红,抖动着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即使占了理性也是争执不赢的。从谭二记事起,就觉得父亲一直在受着奶奶和母亲的欺负,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对父亲的爱护,只要奶奶或者母亲与父亲起了冲突,他都会大声地替父亲“伸张正义”,而战争也常在谭二稚嫩的“正义宣言”中化作笑话,大人们都被他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的笑疼了肚子,再也顾不上斗嘴了,倒让谭二隐隐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傍晚时候母亲也回了家,她笑着对谭二说你姐姐就是个张扬人,我还没走出她村子,她就已经吆喝的整个村子人都知道她兄弟考上大学了,谭二问姐姐怀上没有,母亲的笑没了:“没有,她那个公婆着急着呢,我每次一去他们就对我抱怨,上次我说你姐夫在外面打工,很少在家,夫妻在一起睡的少,怎么能有孩子,那老两口还真想孙子想疯了,大忙月的把你姐姐支到你姐夫那住了半个月——谁晓得还是没怀上。”
谭二心里忐忑起来:“姐姐着急不?”
母亲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表情:“她没心没肺地,成天还是笑呵呵的,唉!真怕她将来被嫌弃了。”谭二听地心里一紧一紧地难受。
不过,吃晚饭的时候,家里又恢复了欢喜气氛,父亲还拿出酒来和谭二喝了两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