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薇从广州回来,感觉特别疲惫。在家躺了一天,脑袋却像刹不住的车,横冲直撞:醒时,徜徉在繁杂的记忆里;睡着了,则在梦魇中辗转。她觉得,这样呆着更累。她似乎被某段岁月绊住了,在其中左顾右盼,心绪不宁……她决心跳出来,最好的办法便是使自己忙碌起来,最好是忙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一大早,她拖曳着虚弱的身心,恹恹地来到位于夫子路商业街上的服装店。当她见到店铺门上的匾额以及门口装扮得如山洞的时髦小店时,眼睛一亮:久违了,我的伙伴!蒙蔽心智的黑暗瞬间退去。这个费了她许多心血的小店撑起她的世界,是她生命的兴奋点。她迷醉地盯着匾额上清秀的字体:薇子女子服饰店。薇子是她的乳名。有一段时期,坊间盛行姓名学,据说是从台湾那边传过来的,多年潜心研究的成果,说什么一个人的名字预示和影响此人的一生命运。虽然不全信,但以薇很想对它探源索解,以期从中证实自己的平凡或不平凡。年过中年的名学专家翻着一本厚厚的书,仔细推演了一番,摇摇头说:这个名字不好。一生劳碌,贱命一条。我可以帮你稍加修正,便可转为富贵之命。不过,要多加六百块钱。母亲闻听,拉起以薇便走,嘴里啧啧抱怨:六百块,抢劫呀,还不如留给自己做小富翁。以薇的感觉非常糟糕,埋怨母亲太造次;又赌气说为什么给取了个卑微的名字。母亲瞪起眼睛:你妈我,还有你爸,大字不识几个,取个名字容易吗。芙蓉花开时节,生了你姐,取名芙蓉,不知怎么写,央求别人代写去报户口。过了大半年,才从吃公粮的人口里晓得,不叫桑芙蓉,而叫桑以蓉。五月时节,后院的蔷薇开得热闹时,你出世了;本想叫蔷薇的,可要随你姐,只好将错就错,叫桑以薇了。你现在怪我,我怪谁去,小时候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哪里上得起学……母亲顺势又开始念叨她的苦难经了。简直是在炫耀!以薇常常觉得,母亲辉煌的苦难史是这个民族特定时代苦难史的一部分,他们有共同受难的经历。现在,他们都老了,迟钝了;历练便落到了她这一代人身上。可是,我们这一代人正共同经历着什么呢?以薇似乎知道,仔细想想,又似乎不知道。正如对这个问题的感觉:茫然、郁闷抑或找不到出路?似乎都不是。出路在一条条打通,可能性愈凿愈宽;改变?变来变去,好像说法变了,但内质没什么变动。倒是生活因为物质的丰富而变得多姿多彩;可为什么往往一转头,反而感觉自己越来越贫穷……唉!以后我将给我们的后代絮叨什么呢?还是贫穷吗?物质上的贫穷,我们不能与我们的上辈比肩,但在精神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纵观历史课本,千百年来,族人拼命劳作、挣扎,节衣缩食,最终还是脱不了个贫字,无论在精神还是物质。似乎苦难没个尽头,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不是左,就是右。
不过,桑以薇这个名字并不土,比桑蔷薇顺口,但也不洋气。给小店起名时,桑以薇煞费苦心,想了又想,最后想起了自己的小名薇儿。不正式,将儿改成子,薇子,挺洋气的,有点东洋味道。大家都很赞同,只有母亲和俞辉觉得别别扭扭的。
拉闸门半开着,凌小春正在店里忙着整理货品。她是店里的唯一店员,虽然是从母亲的乡下老家投奔来的,为人倒还机灵。
以薇把卷闸门推上并扣住,又理了理挂在外墙上的藤条。藤条是以薇和母亲一起做的,绿色的粗尼龙绳上密密地缠绕着用绢做成的枝叶,远远看上去象模象样的。店铺成纵深状,用一布帘将它隔成前后两部分。前厅陈列着熨烫平整的服装,后厅则堆放着还来不及整理的货品。两面比人还高的大镜子贴在近门的左右两面墙上。布帘的一角摆着一张半人高的弧形立柜,上面放着一部红色的电话;一组矮柜倚墙而卧,旁边斜着一张藤椅。对面则用屏风隔出一个小小的换衣间。墙上斜斜地钉着几套剪裁简单却韵味十足的夏装,就像隐形人穿着衣服撒手撒脚地贴在墙上,衣服上还吊着时尚的饰品。由于光线不好,大白天也得开灯。雪亮的日光灯装在吊了顶的天花板玻璃板里,如此,灯光既柔和又不至于太弱。靠左墙一边挂着夏装,另一边和中间两排已挂上秋冬装。夏装的挂衣架上插上了打五折的醒目牌子。过道中间,小春正在熨板上熨烫衣服,地上堆着一大捆钢质的衣架。一切显得拥挤却又井井有条。
以薇和小春打过招呼,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力度要轻一些,不要把衣服烫得板结了。”以薇跟她说过多次,可她不知不觉地就使上劲了,也许在乡下时做惯了体力活,一时难于改过来。小春脸一红说:“对不起,薇子姐。我心里一急,手脚就不觉重了。”以薇拍了拍她说:“没关系,慢慢来,估计今天也不会有多少客人。”
据以往的经验,今天是星期一,一般来说是顾客最少的一天。
小春看上去像朵含苞待放的骨朵儿,小巧玲珑,还差点气候。只要稍稍累积点阅历,马上就会怒放。多么让人羡慕的年龄,以薇也曾拥有过,只是当时浑然不觉,悄然流逝掉了。
小春平常没什么爱好,有空就看看电视,生活上也没有太高的要求,是个很知足的小女孩。她寄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进进出出,总觉得找不到立脚的地方,就好像她是一根无用的竹竿,放哪儿都碍事。想过出来租房子,但母亲托人捎话来说,不可以出去住,一来不安全,也怕她学坏;二来租房子再便宜也得花钱。她赚的大部分钱都得寄回家。她的哥哥是乡里十年来考上重点大学的第一人,虽然乡里也给了些补助,但对于身处大城市的人来说杯水车薪。父母宁愿苦自己,也不能让他在外面受半点委曲。他们敲骨吸髓地存着每一分钱,待攒到他们认为拿得出手时便寄给他。他们寄予他全部的希望和未来。小春并不觉得有丝毫的委曲,认为这样做理所当然。小春不爱读书,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小学毕业后才读了一年初中便辍学在家帮着干农活。起早贪黑地辛苦了几年,几亩田地也只是勉强维持一家人的温饱。母亲眼见女儿越来越大,便四处托人在城里找活干。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以薇要请人,小春的母亲便风风火火地带着她找到以薇母亲,又由以薇的母亲将她们领到小店。以薇本不打算请外地人,特别是乡下人。并不是以薇歧视乡下人,而是因为做服装生意,店员的形象代表着这个店的品位。但小春的母亲苦苦哀求,甚至让女儿给以薇下跪。看着被生活折磨得没了尊严的母女俩,以薇动摇了。她们视她为救命稻草,赠与她以珍宝般的一篮子鸡蛋;以薇于心不忍,那种求人的滋味,她也尝过,感同身受。可又担忧前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她留下。像她那样年龄的小姑娘很快就会被城市所同化的,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可能变得比城里人还时髦。在打零工时,以薇见过这样的人,他们以惊人的速度改变着面貌,比城里人还象城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