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父亲带回来一张招聘信息,厂办中学正要招聘二名教初中的语文教师。我一看便歇了气,“爸,上面说最好是要师范大学毕业的,我哪行呀。”父亲梗直了脖子说:“呀,谁说我女儿不行,我女儿可是响当当的名牌大学毕业,学得又正好是中文,条件好得很。乖女儿,去试试吧,我敢打包票,我女儿一定会被聘上。”我断然拒绝道:“我不去。丢人显眼,我的嘴拙,你又不是不知道。”
“嘴拙不要紧,只要肚里有货,稍加训练,定能胜任。我已打听过了,聘用人员一律要到省教育学院进修二年,当然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好在你没有负担,这一两年里,辛苦点,以后就好了。”
“爸……我还是没有把握。教语文耶!可我连最起码的前鼻音,后鼻音都不分,怎么好意思去教学生。”
父亲很不以为然,“怎么会?你只过平日里不太注意,毕竟深受方言的影响……不过,你受过专门的训练,我认为只要你认真分还是分得清的。”
“唉,我努力过,好不容易分清了,可过不了多久,又混淆了。我当时就认了:这辈子恐怕也分不清楚了。”
父亲想了想,“这个嘛……好在还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每天跟我到厂里去,让我们科里的几位北方人强化训练你。你放心……”父亲稍稍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已通过熟人,打点好了,基本上没问题。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的心一紧,便低下头不再说话。对于这类拉关系走后门的事,我始终不愿听闻其详,但却默认之。那种关系,对我来说,始终是虚的,只要我不过问。为了生存,我的良心时常装聋作哑。
恰在这时,母亲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年轻人。我和父亲都愣了。那位年轻人不就是住在楼下对门的桑家的三儿子吗?好久不见了,个子窜出我一个头。高中毕业时,他还没我高呢。我们是同一届,听母亲说,他比我大几个月。虽如此,我和他并不熟。一来我和他虽在一个年级,但各属不同的班;二来,桑家的孩子,因为他们妈妈的缘故,我们这个小区的孩子都不愿跟他们来往。父母们也有这个意思。再加上他和他的两个姐姐也不太出门。因此,老觉得他们是另类,和我们不大一样。
可是,他现在来干什么?
母亲对我嗔怪道:“干嘛楞在那儿?快去倒杯水来。”又转身殷勤地招呼他坐下。
我把杯子递他面前,他忙乱地起身接下,眼睛始终盯着杯子。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母亲对着我说:“小桑找你有点事。”又对着他说:“要我们避开吗?”
桑以星连连摇头,“不,不……我二姐希望见你一面。”他终于抬起头,闪闪烁烁直视着我。
我脱口而出,“我不认识你二姐,”觉到不妥,又连忙改口,“我和她不太熟,为什么要见我?既然要见我,为什么她不来,反倒让你来?”那张黝黑的脸和黑红的厚嘴,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有种脏兮兮的感觉。这第一次的近距离相见,更让我不舒服。
他低下头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她不肯告诉我,只说一定要请你去一趟,还说,你决不会白走这一趟的。”
母亲忍不住插嘴道,“啊,你二姐回来了?听说她在广州赚了大钱。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我们没见着她?”
他低下头,沉默了半晌,说,“我二姐身体不好,住院了。医生说,肝癌晚期,她活不了多久……”
屋里的空气陡然凝重起来。母亲的声音明示颤抖起来,“怎么会,她身体一直很好的呀,从小到大,很少见她生病……可是,她到底为什么要见我们家云儿?”大概母亲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他,便冲着我说,“去吧,她要见你一定有她的理由。”在这种氛围中,我也不知所措,连忙答应道:“好,现在就走吗?妈,我要带着什么东西去呢?”
“不,我二姐上午刚做了化疗,身体很虚弱。明天上午吧,我来叫你。什么都别拿,她一点胃口也没有。”
父亲连忙说,“那个,真是对不住,我女儿从明天开始会忙上一阵子,”他略带歉意地移动着目光,最后停留在桑以星的脸上,“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段时间对她来说很关键,可以说,攸关她的人生……”
“爸爸!”我大声地抗议道。我的好奇心,决不允许我等上一个星期。
他站起身来,对我说,“那好吧,下午4点,我们在楼门口见。阿姨,叔叔,再见。”不等我父母做出反应,他已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大概生气吧。
母亲上前轻轻把门推上,一边转过头来对父亲说,“你怎么能说那些话,你看,那孩子多难过呀。唉,桑家的二女儿,身体向来健健康康的,倒是大女儿,做姑娘时病病歪歪的,现在反倒没事。难道是报应……”
父亲向来反感这类无端的联想,“什么报应,无稽之谈。”
母亲争辩道:“你不记得了,结婚第二天人就跑了,她婆婆闹上门来,绝子绝孙地一通咒骂,恶毒得让人听不下去。听人说,极度的怨恨真有可能致人灾祸……”
父亲绝然地打断她:“别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亏你还是人民教师,满脑子的封建迷信。”
“别拿大帽子扣我,现在不兴这个。你倒说说看,我怎么迷信了,我只是坚信这世界理应有正义,理应有因果报应,这样才有盼头,每个有点良心的人都会这么想。偏准你用那些没边际的大话来压人,你那叫伪道理……”母亲又开始跟父亲扛上了。两人喜欢绕来绕去地斗嘴,好像玩游戏,这是他们的乐趣之一。
无聊透了!
我走进我的房间,扑到在床上。心滑来滑去,全不由我控制。年轻的容颜,鲜活的生命,活灵活现在脑海里浮现、翻腾,挥之不去。肝癌,死亡。死亡,并不陌生,它不时在我们的身边徘徊,但一般掠走的都是些油灯耗尽的老人,自然法则,我们并不在意。可是,这次,离我这么近,近得分明感到了紧逼的胁迫。这种违反自然的无常,像巨大的阴影,暂时遮蔽着我的方方面面。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面对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