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回家,客厅里仍是坐满了人,之后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也有的时候家里黑着灯,而那种情况下,父母又和以前一样通宵不归。她有些怀念起和千依相依为伴的那些日日夜夜。那个时候她们总是盼着父母能回家来,可是现在他们真的回家了,却是这样的一副景况。父母好像突然有了一些钱,几天后千南和千依就各得到了一套新衣服,一双新鞋。
阳台上的蔓生植物,没有人记得去灌溉,却仍然生机勃勃。千南有时候从梦里醒过来,听见隔壁客厅还在搓麻将,她就想象着那株蔓生植物在夜风里轻轻摇荡,花朵吻着花朵,怯怯私语的样子。
蔓生植物,没有人知道,它代表着伤。生生不息,永无止尽。
千依有时候也会在半夜醒来,可是她却没有千南那些想法。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听着隔壁客厅隐隐传来母亲的笑声。她看了看规矩睡在穿上的姐姐,然后拢了拢自己的被褥,又兀自睡去。
那个时候,她实在是太孤独了。
一天晚上,千南下晚自习回家,突然发现父亲的脸色终于又变得难看了起来。父亲母亲各坐在一张赌桌的一方,表情诡异。
千南知道,他们即使赢了钱,脸上也并不显得开心。他们的心里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偷窃后的担忧,还有强烈的欲望。和那些赌友一样,他们的脸上时而面如土色,时而又沁出汗珠。还有那些赌桌上的手,长着眼睛的手。紧盯着满桌的红色钞票,企图在某一瞬间,就能全部吞入囊中。千南每天晚上和他们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我明天的零花钱。然后就会有一只被汗**的手,从自己面前那堆钱里,抓起一张红色的钞票,看也不看就递给她。
这么多的零花钱,是她之前没有想象过的。可是她并不像小时候得了压岁钱那样开心与珍惜。她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把那些钱换成书本和CD,她的精神世界这时才真正的富足起来,她每天看书到深夜,不去想隔壁的嘈杂,满地的烟灰。
果然和千南想的一样,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所以当有一天她再次问父亲要零花钱,父亲只从裤子的口袋里数了四张一元的钞票给她时,她就知道,短暂的富足又再次结束了,一切又要回到从前,或者更糟。
父母在凌晨赌客们走后绵绵不休地争吵,争吵声惊醒了两个孩子,当然她们都不会起来劝架,她们只是用被子捂住耳朵,继续睡。一天深夜,当千南还在书桌前写作业时。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别动!警察!”
这突如其来的咆哮吓醒了已经熟睡的千依,千南握在手里的钢笔也落在了作业本上,在作业本上晕开了一片黑色。千南回头看了看被吓醒的千依,也坐在桌前不知所措。
客厅里一阵慌乱,千南听到有谁把桌子掀起来了,谁在到处走动,有人在翻东西,然后她心爱的花瓶落地,碎了。紧接着砰的一声,她们的房门被踹开了,两个警察站在门口往房间里扫视了一遍,他们发现这只是两个孩子的卧室,就又关上了房门。
然后他们又说要全部拘留的话。千南又听到父亲请他们抽烟,让他们坐,让母亲去泡茶。客厅里又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之后终于又静了下来。千南把房门打开一小个缝,窥探客厅里的情景。
父亲赔笑着跟三个民警在说些什么,端着茶的母亲发现了偷看的千南,又将她喝回了自己的房里。
千南和千依都竖着耳朵听着客厅里的状况,直到父母亲赔笑着将民警送出了门。赌博者谁也没被带走,那些赌客也都走了,只是桌上的钱和大伙儿身上的钱都被收了去。
“不知道有多少万……”母亲小声地嘀咕着。“睡吧。”这是父亲的声音。千南和千依这才又关了灯重新睡下,只是谁也没有睡着。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母亲叹气的声音。
自从这一场浩劫之后,就再没什么人到千南家里赌博了。大家都知道警察盯上了这里,纷纷猜测是谁报的案,渐渐地,就发展到再也没有一个人上门了。
父母亲晚上又不在家了。千南每晚下自习之后都是独自骑车穿过漆黑的小巷,打开家门,拉亮冷冰冰的客厅里的灯。客厅已经重新收拾过了,茶几和饭桌又放回了原地,只是花瓶没有了,亮晶晶的碎片还在客厅里的垃圾桶里,没有被倒出去。每晚她回到家的时候,千依都独自睡下了。千南从来都不知道,千依是如何独自打发掉从下午放学到晚上睡觉这段时间的。
千依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就到外婆家吃饭,然后去找乐乐玩,最后在天黑之前回到家里。回到家里的时候,姐姐还没有放学回来。坐在阳台上看花和飞鸟,就那么看着,一直看到天光完全暗了下来,她再走进房里,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她还是个孩子,那么怕黑。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就感觉糟透了。她总是想着千南快些放学回来,即使不和她说话,屋子里有两个人,也总会感觉温暖一些。她有时候抱着洋娃娃,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然后就会不自觉地掉下泪来。她很后悔为什么要偷看姐姐的日记。她只是觉得孤独,想知道姐姐的秘密,只是在嫉妒为什么姐姐有那么多不能和她分享的秘密。
终于有一天,千依独自回到家。天黑了之后,她打开了所有的灯,却带上钥匙出门去了。
那个时候,她才小学五年级。而千南已经初二下学期了。学习任务越来越重了,她却总是不想学习。她不愿去想她一跌再跌的数学成绩,永远看不懂的物理定理。就算是在学校,她也是孤独而又悲伤的。只有当下课铃声响起,周琳来到她的身旁时,她才会好转一点。
周琳总是带着阳光一般的微笑,一点一点地融化着千南心里的坚冰。有一次周琳让千南陪她去不远处的小学接她的弟弟放学回家。
周琳的弟弟和她长的很像。圆圆脸,戴着一副黑框的眼镜。他们把伞让给千南,然后手拉着手淋着小雨,在水中比赛原地跳远,赤着脚踏着雨水走路。千南回头看他们,他们朝她挥手表示马上就跟上来,然后小男孩在湿淋淋的地面上滑了个趔趄,被周琳用手拉住才没能跌倒。他们一点都不怕被淋得湿透,在雨中哈哈大笑。千南每次看到这样的场面,就总是忍不住想要流泪。她多希望自己能成为她那样的女孩,对每一个人好,每个人也都对她好。交很多很多的朋友,每天都有开心的事。和自己的弟弟能像最好的朋友一般的相处。虽然她和千依在不久以前就是那样的,可是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下晚自习的时候又下起了雨。
那年特别流行透明的雨衣,几乎人手一件。千南骑在自行车上,右手扶着车把,左手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慢慢地绕过那些穿着彩色透明雨衣的孩子,像绕过一颗颗包装精美的糖果。
母亲在灯光昏暗的巷子口撑着伞等着她。每次下雨的时候,她就总是会出现在巷子口。只有雨天是个例外。
“淋到雨没?——鞋子都湿了啊,回家快脱下来,我帮你烤烤,明天好穿。”
……
“妈妈。”
“嗯?”
“我想要一件雨衣,今年很流行,透明的。”
母亲看着千南,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长大了一些。脸上开始有了大姑娘的成熟表情。这个孩子总是长的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要多少钱啊?”
她问她。
“我存下的零花钱还够,我想要买。”
“……好吧,明天你自己去买吧。有雨衣也好,比雨伞要好些。”
……
第二天千南就去了那个以前从没有进去过的店买雨衣。
“要哪个颜色?”
售货员指着柜台上不同颜色的透明雨衣问道。
“就要这个没颜色的,透明的。”
售货员转身去拿雨衣。
“要两件。”
千南又想了想,然后说。
那天晚上,雨还是没有停。千南穿着那件对她来说又变得异常昂贵的雨衣,也假装成一颗漂亮的糖果,混在那些亮晶晶的糖果堆中,享受着雨夜的宁静,慢慢骑车回家。母亲还是撑着那把旧伞,等在巷子前面。把千南送回家,她便又出门去了。千南从书包里拿出另外那件新的雨衣,悄悄放在千依的书桌上。从此之后,每到下雨,她们就都会穿起那件透明的雨衣。可是千依却始终以为是妈妈给自己买的。千南也从来没有解释过。
大概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父母了。外婆又来看了千南和千依一次,给她们带来了一大碗热乎乎的鸡汤。那天晚上,两姐妹坐在桌前喝着暖暖的鸡汤,外婆坐在她们旁边,微笑着和她们说话,突然听到了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门才刚刚打开,然后就传来了母亲带着哭腔地声音:“你觉得你是在干什么?一晚上输了七万!”
“你急什么?我输了我还会赢回来,你输掉的那些呢?”
父亲的声音,然后门被用力地关上了。
“这是怎么了?”
外婆急忙走到门口去看,千南和千依也站起来跟了过去。父母脸上都有愠色,见到外婆却又都往回收了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