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独的站在前涧地畔的某一处坟头上,夏日的凉风掠过荒岗,坟上的芦苇鸣奏出悠悠的乐曲,往日的岁月如同没有尽头的海,涛声阵阵,一波又一波回荡在我脑海中。我简直是在迫切的追忆,追忆那些逝去的青草的苦汁味,草丛中零星点缀的小白花的芬芳,那些青春里混合着苦恼和温情的一些小脸,那张包着一层陶釉的黑皮肤上的血气方刚的气息,那几个躬着腰,任凭背上的麦芒蹭着脖子上的红肉,搅拌在汗水的溪流中的,揪着沟沿上翠绿的硬芦草艰难的攀爬而上的身影,那头拉着车等在半坡上的驴,时不时和沟对面一对套在车辕上的驴齐声喊出痛苦忧闷的嘶鸣……
那一天临晨四点钟,你在草窑里转出转进,找到了四根尼龙绳子,站在边窑门口,试探性的咳嗽,看你的婆娘娃娃都起来了没有,结果你只听到几声匀称的呼吸。等到再也等不下去了,你推门进去,站在炕头上,把声音清的亮亮的告诉他们,你们今天要早起,因为今天你们割下来的麦子是要捆成小捆背回来的,因为今天你们是要去征服前涧五亩地的,因为今天你们是无路可走的,你们必须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不是一个小活计,要动心思,要靠速度,要和暴雨、黑云它们争时间。
妈妈说,大女儿发高烧,好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你难道不知道吗?二女儿昨天让坏怂个驴拖着走了一路,娃脚上满是血口子,能跟着你去背麦子吗?我看就咱俩去算啦。娃不当的让她们在家里缓一天,明天再去。
你说不行,今天两个大点的孩子必须跟着走,谁知道今晚会不会下雨,你说你晚上还得赶在天彻底变黑前给驴剐草,光靠两个人,是背不及的,要是麦子割下来放地里,一下雨就麻达了,他大个球还吃什么。
你“嚯”的推门出去,把四把磨好的镰刀,四截尼龙绳子,一块磨石撂到架子车上拉起来,回头朝窑门口喊一句:来的时候提点开水,装两个馍馍过来,把牲口套好拉过来,我先走了,镰和绳都拿上了,你们就不用管了。
妈妈无限凄凉的望着她大女儿浮肿的脸和眼睛,又回头看看二女儿脚上的几道血口子,急忙跑到灶火里烧了一碗姜汤,让大女儿仰起头灌下去,回头又到正窑她的箱子里翻出一只旧袜子,让二女儿穿在那只烂脚上。往风箱上放了一碗昨晚吃剩下的韭菜饼子,和一大杯子开水,为她四岁的小儿子和五岁的小女儿留作中午饭。带着两个疲软的孩子和一头犟脾气的驴来到沟路上架子车停放的地方,把驴拴在旁边横放的一根旧石杆子上,摘掉笼统,好让它自由的吃脚边的青草,随后带着两个女儿朝前涧五亩地头走去。
迎着清晨的好空气,你舒坦的甩开臂膀狂迈的收割着,她们到来的时候,你身后已经齐溜溜的躺下一排了,壮实的麦人,像勇莽的士兵一样,在清晨的凉风里从容坦率的憨笑。
你说割麦子不愁,往回背的时候才让人愁的发慌呢。妈妈边割麦子边频频回头张望她身后面那两个可怜的小人,像虫子一样悄无声息的慢慢蠕动,妈妈低头阴森森的骂了一句:两个老缺德,狗日的不得好死。不然我娃也用不着这么不当,拖着病爬天跪地的,这都活啥人嘛,自己命苦就算了,把几个娃娃都拖累了,也不知道她家里那两个小的中午那点韭菜饼子能不能吃饱。
自从昨天以后,你一直笑呵呵的,你骂你婆娘:好把个你头发长见识短!你也不看看咱们这麦子这长势,人不管做啥事,老天爷知道,让他们坏去吧,咱们的麦子是一年比一年好,咱们四个娃娃圆突突的长着,你还想要啥嘛。你扬起脸朝天空甩出一口浓浓的隔夜痰。更加带劲更加欢快的收割起来,边割边回头朝后面喊:润粉,灵粉,快哎,把你两个囊包怂,你连你爸小时候的一根指头都不如,我八岁就在犁沟壕子里耕地,耕的地行子比谁都直。你们都十几岁的人了,还蔫巴巴的,哎。
妈说,哪来的十几岁?最大的还没有个十岁,你老糊涂了吗?你总是拿你那个年月比,能比吗?你是抱过来的,可怜见的人家把你不当人,这些娃娃可都是亲生的,碎碎的就给你拉驴打地畔子了,你还要娃咋样?
妈妈的话触动了你做父亲的深层次温柔,你隔着麦行子对两个女儿说,实在累了就坐地畔歇会,他大大这点球收了够吃就行,别把娃再累坏了,就不值了。
妈妈说这还像是一句人话。
真是不幸的很,你那些温和的情节我需要扎扎实实回忆才能一点一点记起来,我的记忆的表层经常出现的是你那带有招牌性的暴虐的红眼睛,在犁沟上狂喊乱骂的情景,赤着脚神经质的走过堆满胡矶的干土地,一声声犀利的骂我,嫌我没有把大胡矶砸成碎土粒,我跟在风干的皴裂的犁沟后面,紧张的扬起锄头,往一块块凸起的扎眼的横在犁沟旁的大胡矶上砸下去,它们一个个庞大而硬朗,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砸烂,我手心里血泡满满,楞是不敢抱怨一声,我要是抱怨,你定是嫌我太疲软,没出息。我掂着笨重的锄头,跟在犁沟后面跑的满头大汗,紧张兮兮。你耕完地还要掉过头来检查,你用你的赤脚踩在偶尔漏掉的一块大胡矶上,你说,看,这是什么?等我掂着锄头战战兢兢的跑过来砸碎你指出的那一个后,你又踩在另一块你寻到的胡矶上点着你的赤脚,挑毛病似的问我,看,这是什么?这是你打过的胡矶吗……不过,我宁愿让自己置身于虚静状态,全副身心的回忆你的温柔,我强悍的血气方刚的父亲。
我强悍的血气方刚的父亲。晌午坐在地畔休息的时候,你一眼望去,尽是满地金黄色的麦人,顽皮而懒惰的爬在地上,你脸上涌起了一层浓愁:这些胖乎乎的麦子娃娃咋回去呀?
妈妈说,那就背么。谁叫咱们好欺负呢。
你说这一次让步不是因为你疲软,而是你再也不想跟这么一双缺德怂共事了,你要像躲瘟疫一样躲的远远的,听见了吗?你们两个,以后不准再往那个院子里跑。你回头向你两个女儿郑重的叮嘱了一句。
后晌,你们真的就如传说的中愚公移山一样,你往自己的绳子上放了十二个,捆好,回头给妈妈捆,妈妈说多放点,趁着我暂时胸口和胃都不疼,多背点,等胸口和胃疼开了,就剩你一个人像鬼一样自己背了。你往妈妈的绳子上放了九个,沉思了一会又去掉了一个,你说这些山路路让等红个驴日的吆喝着羊天天踩,踩的到处都是豁牙子,不好走。你边捆边念叨着:你二女儿脚疼,人小,背三个,你大女儿生病,人疲软,也背三个就能成了,再多就压的不长了,你说你最不想让你娃一个一个都像你一样长成碎个子。
你揪着脆生生的芦草,边走边心惊胆战的朝后头看,看后面的三个跟上了没有,你边走边骂:都说路越走越宽,怎么这些羊肠小道道,越来越陡越难走,你问润粉你跟上了吗,灵粉你跟上了吗?你建议妈妈最好把腰再往下躬一点,省劲,也安全。
等红的十五只瘦羊,盘在岩石下面津津有味的啃着碱土,平静而惬意,显露出羊找到快乐后的神情。等红本人突然从哪个洞里幽灵一样飘出来,当在你跟前,小眼睛瞅了瞅你背上的麦子,问你吃饱了没事干撑得慌吗?平路不走非的走这些小道道,把他羊都挤的没路走。小眼睛又朝后面看了一下,发现了两个蔫巴巴的小人,小脸红红的瞅着他,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豪侠般的仗义:娃娃,快到这洞里坐着把羊给表叔看着,我来给你背,你爸他是亏他老先人呢,把你们这么大点的娃娃领着走这么危险的小道道,也不怕把娃跌下去摔一下。
你笑嘻嘻的说,“等红,你今天是从你舅舅葱行子里过来了吗?仁意的让我出乎意料”。你回头喊润粉,灵粉,快,托你等红表叔的福,你们把麦子背过来放洞口,坐在凉阴处给他把羊看着,说着你又朝那几只瘦山羊瞄了一眼,你说等红,你娃子今天给我帮忙,我闲了帮你洗羊去,你看你那些山羊,脏死了,我看着都脸红,八百年没洗了吧?
等红说哪里,前年才洗的,只是他这些羊好啃一口碱土,身上全是碱土蹭脏的,等红说,你狗日的早该帮他洗羊了,没个人堵着,他一个人是没办法给这么多羊洗澡的。
你感动的说,在你收麦子最忙最心酸的时候,是等红半路上杀出来救了你一把,你说等你闲了你一定要给等红羊好好洗个澡,洗的和等红的瘦屁股一样白。
沟岸上,等红的笑声泼辣的冲下山,惊走了一对正在缠绵的野山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