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真大呀,我们家门从里面插上了,我知道他们在家,我把门捶的“咚咚”响,我说爸妈你们在家吗?门是好久打开的,他们俩眼睛都是红红的都是刚拼命哭过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说你姐姐不见了,已经三个月没来电话了,妈妈说可能是被人杀了,如果是被人杀了她就不活了,爸说你妈疯了,你妈疯了,爸从墙上钉子上扯下棉衣,迎着风雪走了,撂下一句话:我去找找看。妈说你哪找去呀,他的丈夫高高的喊着再去邮局看看,邮局总有些坏种故意压信的,爸说,外面来的信有不少被那些坏种压下了,不信你看看,说着踏进茫茫风雪。
她又细细的呜咽起来,她边擦眼泪边从小锅里取出给我热好的饭,我用软软的馒头蘸着肉汁,吃的爽爽的,眼泪流的哗啦啦的,我丰富的想象力不由让我想到我那姐姐被人杀死,拖到荒野里,风吹雨淋,狗也吃,乌鸦也啄,剩下一把骨头,即使我们全家出动也找不到了。我想到姐姐的骨头在寒夜里发出银色的森森寒光,就大哭起来,弟弟爬在风箱上也哭起来,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人,大约在我回来之前就已经存在好久了,那是小姨的婆婆,她的女儿出走已经八年了,没有音讯,似乎跟我妈找到了同病相连的感觉,大声痛哭的同时断断续续的安慰我们,她说也许几年后就回来了,她说外面是很可怕,坏人也多,不过好人是不会被杀的,人的年限不到,哪那么容易死呀,她相信她的莲英迟早会回来的,她的这把老骨头活到现在可不就是为了等她嘛。
她的丈夫在黄昏时满身是雪,像个野人一样站在门口,他说果然嘛邮局那些坏种把信压下了,给,这你娃的信。他脸上浮现了胜利的荣光,后来是她歪在炕上,他蹲在地上,两人抽着烟,我在油灯下给他们念她女儿的信。她女儿说以前的饭店不干了,现在换新的,没及时把地址给家里,又是一叠照片,头发是长了,眼皮好像割过了,穿着裙子,穿着丝袜,在太阳下就那样稀稀拉拉的笑着,她抱怨说她真后悔不应该搬地方时把那些鞋子扔了,她应该寄回来给妹妹穿,不过到过年时她会寄回来的,还有妈的爸的弟弟的,每人都有份,她说她现在吃的可好了,厨房里蒸豆沙包子,她每次都往自己宽大的制服口袋里藏两个,晚上回去吃,她说你们没看见吗,我都胖了。半夜里,我从隔壁他们的窑里听到浅浅的争执,他丈夫说我就说嘛那狗日的邮局人干的好事,她很宽容的说说不准刚寄到让你给赶上了,咱娃平安才是真。他那晚格外自豪说话声音格外大,她的眼睛里也有了点从来没有的柔光。
她对她的丈夫是颇不满意的,这点他丈夫很清楚,不光她丈夫,就我们这些孩子,也格外清楚,她最害怕的是我们行为举止上有一丝像他,她干脆希望这四个孩子都不是他的,天哪,她的四个孩子越长越像他,除了缺乏他的坚韧和勤劳之外再像他不过了。我们这儿的孩子小时候有干妈干爸干爷爷,平安长大之后要赎身的,所以小时候有一个拴身仪式,长大有一个赎身仪式,这都是必经的,我们四个是一起赎的,赎身那天,院子里那么多人,我们四个手拉手,走过长长的板凳,外人是无比欣悦的,她是无比悲悯的,她看到她四个小矮个的孩子从长长的板凳上走过,背影那么像他的丈夫:老实,持重,孤僻,矮小,薄薄的耳朵,贫穷的命运。无论她的眼神还是她的声音都无比阴郁。外婆说你妈没念过书,但是你妈是个人尖子,她说孩子你以后就知道了。我是知道了,知道人们叫她胖子,知道她脾气坏,动不动摔东西,知道她尤其在年三十非得跟家里某个人吵一架不可。她的情绪是那么无常。以至于一到过年我就祈求上天让全人类都别得罪她,让我们好好消停过个年。我从荣子家回来之后就更加知道我妈是个人尖子了,荣子她妈给我好吃的鸡蛋,好吃的蛋糕,并且说话时一直是轻声细语的,细的人都快听不见,我当时一个愿望就是荣子她妈也是我妈,有一天,我直接给她说了,我说我真希望你变成荣子她妈那样,不吵架,脾气好,又肯经常给我们变着花样做饭。我话说完后过了半年,荣子就没妈了,她妈跟养蜂人去南方了。荣子家里有两顶轿子,里面分别供着财神和雷神,他们家每天都络绎不绝的人来人往,有很多城里人也来烧香,有个特别漂亮的女人月月来,特别漂亮的女人得了疯病,有一天晚上穿着裤头从荣子家窑里跑出来了,那个女人家三个孩子,荣子也见过了,很美。荣子自豪的说。我很羡慕荣子。
她那天坐班车来看我时,确实瘦了,她穿着一件牦牛外套,一条白色长裤,高跟鞋,头发刚染过,她的二女儿陪着她,她们都穿的很得体,尤其是她,表现出别样的自信。她们让我在学生面前很有面子,我那时候还不解虚荣。她从来没有来学校看我,那天来了,还那么得体,我感动了好久。多年以后我想如果她一直那么得体,她是愿意来看我的。
你说奇怪,那个下午,他牵着她的手,他们俩都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从窑背上往大路上走的时候,他们回头,面容都是那么喜悦,灿烂。他怎么会打她呢?是呀,他怎么会打她呢,他的容貌是那么美,她也年轻,也美,他穿着白衬衫,天蓝色的裤子,22岁的年龄,她穿着白衬衫,水红色裙子,22岁的年龄。多美呀。还有那个夏日的黄昏,刚下过雨,天空横跨双彩虹,把大路畔上的苜蓿和大片的牵牛花染成了金色。院子里站着好多人向他们招手说再见,老年人感叹韶华不再,小孩希望快快长大,有那么美的恋人那么美的背影映在那么秀美的背景上。这么看来你大姐也是个苦命人。她平静的说。
等她四十几岁的时候,她好像认命了,唠叨和抱怨少了,吵架少了,对她丈夫她更多是关怀,能看出来,她变着法做好饭,还尽往他碗里夹菜,她是绝望了吗?或者是发现了生活中出彩的地方?我想她是绝望了。有天午后,我在地里帮她锄豆子,我说妈你绝望了吗停止反抗了吗认命了吗?她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你知道什么意思,她说你觉得你爸好吗?我说不好,个头矮就算了还那么瘦,瘦也算了还老实不会说话、孤僻。她说你碎爷长的好,经常打老婆,拉在胡麻地里往死里打,你二爸懒,嘴上一套,种的不够吃的,再看你大姨的男人虽然在矿上,死的早,你大姨连个热炕都没人给烧,你小姨前阵子刚闹离婚,你想想,20年前我们家没吃的,没睡的,现在窑有三间,房有两间,还能借给别人粮食。你爸正直。
他没有听到她的夸赞,应该没有,他也不说他跟她有感情,只是在她的灵堂前一味哭说她把他整惨了,她把四个孩子半路上留给他,他怎么办呀,他的小儿子还上高中,他的小女儿快要高考了,他怎么办呀,他的旧帽子上缠着白纱布,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像个隐形人,因为谁也没注意到他,他的大女儿手冻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满手是面,红红的眼睛红红的脸,忙着给客人做饭,上席。他的二女儿跪在地上搂着她的小儿子哭,他的小女儿刚从高考补习班回来,看到院子里的桑棚,和满院子顶着白帽子的人,觉得是死人了,但肯定跟她的妈妈无关。她田妈轻轻的在她耳边说,你妈不在了。她觉得田妈的脸像只妖怪的脸,她是不信她的,好多年前她就不信她,看不上她,不光是因为她的坏名声,还有她长了张猪腰子脸,脸上布满了雀斑和谎言。她平静的走进厨房里,因为厨房才是她妈待的地方,厨房里的案板旁和炕上都是些陌生女人,她又跑到了裁缝铺,她必定在裁缝铺里,她除了做饭不就是缝衣服吗,她的妈妈,她太了解她了,她的肚子容易胀,脾气暴躁,爱哭,但是死亡绝对不跟她沾边,笑死人了,她会不在了么。她看到裁缝铺里落满了灰尘,零零散散的碎布头散了一地,除了一股浆糊味道和熨斗烫衣服的味道外就是冷。她抱着胳膊转身又跑进了正窑,那是她和她丈夫休息看电视的地方。她刚跨过门槛就被一地的麦草绊倒了,她跪在地上的姐姐扶了她一把。那灵堂前的飘荡的黄旗上方不正是她妈的照片吗?不正是那张照片吗?那天她跟她一起去镇上,她单照了一张,她挎着她的胳膊照了一张,回来坐班车时,她很惊讶车票已经长到一块五了,她很不舍的掏出三块钱,还问售票员能不能便宜点。售票员调侃了一句,似乎很不敬,当时10岁的她不太懂,她妈妈威胁说要控告他,她说不便宜就算了,嘴巴可要放干净点,她的小女儿站在那一动不动,很多年后,她的小女儿仍恼火为什么她当时站在那一动不动,为什么不帮帮妈妈呢,她的懦弱曾一度让她无比生气和气馁。她跪在灵堂前时已经不止是生气了,是无边无际的后悔,是想让多年前那个下午重来一次,她要扑到那个售票员身上,她要抓他,撕他,她要咬烂他的手,她是个小孩子,她怕什么。
她爱她吗?我爱你吗?妈妈?我对你其实更多的是无奈,是恨,我一直想把你身上的零部件换掉,把你的胃换成一个好胃,把你的肚子换成一个好肚子,把你的腰换成好腰,先前我厌恶你每晚发病时的呻吟,让人的心纠结在一起不得舒展,后来你不呻吟了,我仍然有无边忧伤和担心,我怕哪天你胃疼掉了,你肚子真胀破了,你腰直不起来瘫在床上,我最怕的是你脖子后面那片藓,外婆说你要注意你妈脖子上那块藓,皮肤病是会死人的,那时我觉得外婆就是一个狰狞的老妖精。我最恨的是你赶集时说你五点前回来,使得我和弟弟都不敢把羊赶到远处去放,我们从茴香地里放到窑背上,从窑背上放到杜梨树下,反正只在门前打转转,后来天黑了,羊进圈了你才回来,你在大路上声音拉的长长的喊我和天辰的名字,我们都赌气不想上去,后来我们都争着走在前面,小跑着上到大路上,尽管我们的嘴是给水果和糖塞的满满的,仍然有空隙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