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德跟着仆人来到了一楼德瓦尔先生的房间,德瓦尔先生此时正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盏灯,在随便翻看着什么,他大概是在等着她。他看上去已是极为疲倦,双眼浑浊,这疲惫在他这张原本就显得比实际年龄老的脸孔上投上了黯淡的黄光,在伊妮德的眼中留下一副枯黄的模样。
德瓦尔先生向那个仆人使了使眼色,他便自觉地走开了。
“哦,伊妮德,你过来吧,现在来的话你回去还不至于太晚。”他边说边把她招呼到了面前。
他将一堆东西放在了伊妮德的手上,她看到大多是些衣什纸笔之类,他又将一把钥匙特别地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这把钥匙能够打开你的房间门上挂着的那把锁,还有一些衣服,哦,还有这个,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一个指南针,也许没什么用。”指南针被放在一个盒子里,他的手指轻轻推了推它,说完之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一个愉悦的神情。
“谢谢您,德瓦尔先生。”这个管家似乎有那么些诚恳的幽默。
“当然,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可不可以实现就要由我来决定,不过最好现在就说,以后你不一定什么时候都能见到我。”
伊妮德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德瓦尔先生可能是因为担心今天看到的事会使她小小的脑袋里凭生出许多的疑惑,所以特别留出时间把她找来,但想到了他找她就是因为这个目的,她便没什么疑惑了,至少,他能为她解开的疑惑也就到此为止了。
德瓦尔先生见她一声不响,眼里闪现着敏感而又多疑的目光,又试着问她:“在城堡中即将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之前,难道你就没有一些问题想要问我的吗,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她笑了笑,因为德瓦尔先生没必要再问她一遍,也没必要怀疑她的目光。他不太有机会能看到她流露出来的天真坦率的目光,在她的这个年纪,她对于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充满着怀疑的冲动,她认为这世间的冷漠无情绝不是她虚张声势的曲意,当然这是她在这个年龄时,下意识地为了包装自己的成熟,而故意表现出来的过分偏执。但这同时也是在慢慢地奠定她的性格,一种矛盾的性格,向往着她以为自己可以目空的一些事物,即故作冷淡又不能控制住自己的热情,虽想要淡然面对世态炎凉,却反而变得敏感,尖刻,对不安定因素充满着警觉。
德瓦尔先生瞧了她一会儿,像是想把她隐藏在漆黑深邃的双眼之后的思绪展现开来,他看她神情冷淡,好似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感受,忍不住说:“看来,你缺少一些小姑娘的劲头,在这样的年纪你还犯不着忧愁。”
“我不忧愁,德瓦尔先生,但也没什么可兴高采烈的。”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无所谓些。
“似乎的确如此,但愿你有一颗安宁的心,这可太重要了,尤其在这里。”他顿了顿,审视着她说,“明天,你就和别的女孩一同去上课,我想,要适应这里的环境对你来说应该不困难。”
“希望是这样。”她说,似是一笑。
他跟着调换语气对她说:“那么,我接着还有些事,你可不可以自己回去?”
“没问题。”她回答。
“太好了。”他边说着,边收拾东西站了起来。
他和伊妮德一起出了房间,把她送到了楼梯下就同她告别,然后他很快就消失了。现在她只要走上楼梯,她知道在楼上的某个角落里,正有个仆人在等着她。而那个仆人知道刚才德瓦尔先生把她叫去的事情,此时,他心里可能正惦记着还有一个女孩没回到房间的事,他正等着她走上楼梯,然后过来把她送回她的房间,她想她只要循规蹈矩地走完这段楼梯就行了。
伊妮德向四周看了看,客厅里的大部分灯已经熄灭了,只剩几盏孤零零的灯还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光。她扶着栏杆才走了几级楼梯,就不自觉地停缓下了脚步,她侧过身子,一只手仍旧搭在栏杆上。就在客厅的一片昏暗之下,她远远地发现在客厅的另一边的一个角落里,虽然几乎难以察觉,但的确有一些光晕似乎是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当她直直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散发光亮的地方,这时反倒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微微侧过头,才能从视觉中察觉到远处微弱的亮度。这似是一种直觉上的异样,它细微,同时不合常理,故意躲起来但又被发现,也许要追溯到远古的时代,这种异样往往代表着某些对生命的威胁,它在那一瞬间高于你的一切感觉,所以她如今被迫驻足,就是因为这种远古的生存本能仍旧靠着身体中的一些机制对她产生着作用。
伊妮德先朝楼上看看,那个刚才还被她想着的仆人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她在这儿,她缓缓从楼梯上又走了下来,屏住呼吸谛听周围的动静。客厅大得出奇,就算天天呆在城堡里的人想必也很难说记得客厅的每个角落。确定了周遭并无异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可疑之处并朝那方向疾步走过去。走近之后她才发现,原来在墙后面还隐蔽着一处极狭窄的楼梯,其宽度大概只够一个发福的男人侧着身子通过,而到了地面楼梯并没有中断,而是继续通向了地下,光亮就是自那儿来的。微光像是从地下的深远处照射出来,到了地面时已几乎丧失了穿透力,颓然而已。
伊妮德倾着身子向楼梯的上下观望了片刻,寂静笼罩一切,她又朝上看了看,她也许正在犯错,在来城堡的第一个晚上。但对她而言,这件事有没有做错在这时候就意味着会不会被别人发现。她沿楼梯试探的往下走了几步,直到她的眼睛可以看清地面之下的状况。地下显得亮了许多,楼梯在地下的部分也宽敞了些,这就像是个被收了口的麻袋,几乎所有的光线都被包容在了地面之下。
这里的砖墙看起来很陈旧,她的手边是粗糙的墙面,没有经过任何粉刷,她不时要看看她摸着的墙壁,她害怕自己会摸到什么吓人一跳的东西。楼梯旋转而下,墙上隔开一段距离便有一盏点亮的灯,顺着楼梯又走了几十级,她突然听到了从下面传来的,抽泣声,隐忍而短促,是一个女孩的声音,通常,如果她能给一个声音,一种气味之类的感觉做出确实的判断,这种出于生活的经验做出的判断绝大多数时候都会被自己直接接受,而不需要任何怀疑,假定,解释,和证明,但眼下的这个判断却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好像否定一件事实比接受从城堡的地下室听到这不详的声音更容易接受,她从会不会被发现转而担心起了现在自己的这一行为的严重性。她放慢脚步继续走着,抽泣声渐渐真切起来,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极细微的声音。她终于发现了一扇窗,就在楼梯旁的墙面上,大概是用来通风的,因为它小的只够伸进一双手,再往下一点还有一扇门,木门,虚掩着,看来这里面有个房间,而这儿就是楼梯的尽头了,有光正打这房间里溢出来的。
伊妮德探着头从窗口中望进去,里边有两个房间,外面的房间里摆着许多书,但除此之外几乎空无一物,也很暗,而声音是从里边的房间里传出来的。里边的房间里,她先是看到了一个晃动的背影,她开始有些不安,她想看的更加完整一些,就向后退了一级台阶。然后她看到了,一切。她的身子发紧,眼神突然慌张了起来,不自觉地摇着头,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变快。背对着她的的那个人是沃伦伯爵,而还有一个人,她仅能看到她的侧脸,她又向后稍稍移动,便认出那人正是玛利亚,她在吃饭时曾注意过她,此时玛利亚正坐在一张床上,身子向后退缩着,右手抠住了床沿,泪水从她脸上滚落下来,而她的左臂,则完全的裸露着,左手腕由一条锁链固定住了。此刻她虽然看不到沃伦伯爵的表情,但一定极尽贪婪之状,她想象着他一边的嘴角扬起,像是因为太投入而做出的一种情不自禁的表情。玛利亚的左手臂上正被他画上一个图案,不,应该说是被刻上去的,一个纹身图案,像是某种植物,缠绕在她光洁的臂膀上,带刺的藤蔓呈现出很深的绿色,犹如缓慢展开的鲜血,这鲜血因为过于浓稠而显得颜色深沉并且发暗,鲜血的边缘饱满但又不十分光滑,有一些小的棱角,这都是液体过厚所致。这一幕在她眼前揭晓时,沃伦伯爵的动作看起来熟练,有序,冷静,但也很小心。在他们旁边的小方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还有一些纸上画着各种图案,虽然伊妮德说不清她看到的所有东西,但直感到恶心。
伊妮德咬紧了嘴唇,她还无法全然理解眼前的场景意味着什么,但她的身子无疑是在退缩,她的心里只抱着一个念头,离开这儿,立刻,无论如何,她再也不想停留。她俯身脱下了鞋子拿在手上,双手却已经在微颤,她后退着数到十级台阶的时候,倏地转身不顾一切地逃离了那儿。
她握着鞋子的手越来越紧,一步不停地冲回了房间,她不在乎是不是有人看到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凭借着怎样的能力,竟什么东西都没有撞翻就在黑暗中钻到了自己的床上。她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沉睡过去,除了快点睡过去没有别的念头。她后来是睡过去了,但整夜里,她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那个房间,光秃发亮的头顶,还有手臂上鲜艳的花瓣。这些画面越来越强烈的冲击着她的眼球,终于迫使她醒了过来。她索性坐了起来,感觉身上粘糊糊的,她在黑暗中蜷缩身子坐了一会,眼睛干涩地睁大着,好像只有把眼睛睁大才能使自己忍耐下去,她觉得像是有会蠕动的虫子在啃咬她的手指,而且是从指甲先开始,她的情绪似乎比纯粹的恐惧更多了一些什么,就像是有一具躯体已深陷进去,但还在向外抓挠的手。
她坐了有一会了,这时候,黑暗中有一个温暖的躯体慢慢接近了她,米歇尔不知何时也醒了过来,坐到了她的身边,用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又沉寂了许久,伊妮德才转过头看到了米歇尔脸的轮廓,她大概是被自己的辗转和喘息给弄醒了,她是温暖的,和今晚的种种感受截然不同。
许久,她才反应过来也许可以和米歇尔说说话。
“米歇尔,你是怎么来到城堡的?”她问。
“哦,最开始,是因为我妈妈生病了,我和她生活在一起。但是她一病不起,我们没有钱找医生,她死了。他们想把我送到一家修道院里去,这时候沃伦伯爵出现了,他说我应该来这个地方,反正我不要待在修道院,他就带着我来到了莫特城堡。”
“伯爵经常待在城堡里吗?”
“那倒没有,他一个月总共才会在城堡里住十来天,他喜欢到处游历。”
米歇尔提到伯爵时的语气谨慎而畏惧,似乎像这样的私下谈论伯爵让她很不自在,伊妮德后来才逐渐明白那是因为无论有过多长时间的相处,她们对他还是一无所知的。更或是,从她们进入城堡的那一天起,她们的世界就已经软弱地屈服在了他的脚下,他看着她们每一个人聚拢在了他的身边,他从未想过她们会有渴望平等的灵魂,他只待她们自己蒙上双眼,完完全全地归属于他。
不过,米歇尔身上并没有什么纹身,伊妮德肯定,否则在她们洗澡的时候她一定会发现的。
“你怎么了?”米歇尔的语气困惑而担忧。
“沃伦伯爵挺怕人的。”她还是有些愣神,“他只把姑娘带进来,有姑娘被带出去吗?”
“没有。”米歇尔调整了坐姿,现在她和伊妮德并肩坐着,她又说,“但有姑娘逃走。”
“什么?你是说从这座城堡里逃出去?”伊妮德猛的转过脸盯着黑暗中米歇尔脸的位置,她见米歇尔点了点头,急忙问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叫特蕾莎。”米歇尔想了想说,“是玛利亚说给我听的。特蕾莎三年前从这儿逃走了,她将自己绑在马车下面,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但后来她随着伯爵的马车到了海格特。从马车上下来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遇到了佩吉先生,据说那位先生英俊而且善良,并使他爱上了她。这听起来就像是故事一样,但他们后来确实结婚了,沃伦伯爵当时就在伦敦,得知这件事后他气得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马上赶回了城堡,城堡里的人那时候才知道特蕾莎是已经逃走了。但即便特蕾莎结婚以后,似乎真相也没有被揭开,没有人知道如今的佩吉夫人和这儿会有什么瓜葛。”
“这也是为什么三年前管家换成了现在的德瓦尔先生。”这是她突然领悟的关联。
“就是这样。原先的管家被伯爵换去了其他地方,但还是在为伯爵办事。”
伊妮德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她是多么愿意相信曾经有人从这儿成功的逃走了,并且获得幸福,特蕾莎大概在城堡里也经历了某些事情。伊妮德告诉自己,我该更加勇敢一点,耐心一点,也许结果不会太糟,她在困境中,似乎感受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