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是酷暑的盛夏。毒辣的阳光,暴晒着我脚下的每一片土地。不必想,今年的旱灾绝对是百年难遇的。我们从阴郁的野猪林走出,冒着酷暑朝沧州走去。路上一路颠簸的我,坐在小推车上,受到了来自董超和薛霸的特殊照顾。当然,这是因为他们身旁还跟着我的兄弟智深。当我们离沧州越来越近的时候,智深兄弟说要走了。我看到他的眼神中有一种深深的失望,不过这种失望很快便消失了。不知他是因我的拒绝而如此,还是心中另有其他的隐衷。“兄弟,回东京吧,在大相国寺好好的做自己的本分。另外,替我照顾好你的阿嫂。如今我不在身边,告诉她不要时常挂念我。只要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我会回东京和她再续前缘。”
“大哥,你自己把自己给照顾好了。至于阿嫂,你便放心,我会时常去家里看看她的。前边便是市井,这一路上都有人烟,不会再有野猪林那样的阴森之地了,量这二人也没法把你怎么着。那,我去了。”
他说完话便跑走了。他跑到了附近的一条大河边,我远远看到他朝着那条水流急速的大河喃喃的在念叨着什么。他似乎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南无苏噜婆耶,怛他哦哆耶,怛侄他唵,
苏噜苏噜,钵啰苏噜,钵啰苏噜,娑婆诃
南无苏噜婆耶,怛他哦哆耶,怛侄他唵,
苏噜苏噜,钵啰苏噜,钵啰苏噜,娑婆诃
南无苏噜婆耶,怛他哦哆耶,怛侄他唵,
.........
那是一种原生态的自然与人的对话。急速流淌的河水在河床上爆发着哗哗的声响,声响伴着激荡的水花飞在空中,淹没了智深的所有语言。水流淹没着潮湿的黄土,黄土发着它特有的颜色默默地忍受着水的侵蚀。风来了,风吹着黄色的天上的特有的云朵。沧州,这里可是沧州的地界了。
沧州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屹立在我的眼前,我印象中的沧州真的变得沧桑了许多。虽然这时还没有入秋,虽然是浓烈的酷暑天气,整个的画面呈现在我的眼前的却永远不再是过去的画面,而是满目疮痍,到处是毫无生机的一片。多少年前,这里是多么一幅五彩缤纷眼花缭乱的油彩啊。
在沧州横海郡我有幸结识了柴大官人。他是后周皇帝柴荣的子孙,家里有祖传的丹书铁券免死牌,是当年太祖武德皇帝赐予的,因为他的江山便是从人家柴家的手中夺来的。柴大官人与我一见如故,他也对我十分照顾,还让我拿着他的书信与银两去沧州牢营,教给我怎么可以在沧州牢营安生下去。我能在后来的沧州牢营里混得开,完全是得益于这位大周皇帝的后代。可是,一切尽是表面现象,柴大官人再大的面子,也抵不过高俅的一句话语。
而秋风还是到来了。在沧州牢营的日子里,没有春夏秋冬四季的变迁。一切尽是可怕的牢城黑暗的墙壁以及可恶的差拨。差拨一开始对我的怒骂与后来见到柴大官人书信与银两的样子判若两人。收了钱之后的他也的确为我找了一个省力的活路——看管天王堂。这是一个很清闲的职事。平日里,我时常穿行在杳无生机的广场中,在黄昏到来前,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天的颜色变化。那时候,不会有刺人的光,也不会有多年前熟悉的胡琴声。可我还会在黄昏时候出现一阵奇怪的幻听。我想,师父这时候,应该也在天的那一边,拉着胡琴,感受着黄昏。只可惜,身旁少了一个我。
不知不觉,秋天收了它的尾巴,苍黄的冬天气势磅礴的驾临了。有一晚,差拨突然造访天王堂,说是又为我找到了另一个好差事——看管草料场。我欣然应诺。送走他之后,天便下起了小雪。等第二天醒来后,门外路上的雪已经堆得很高。我跟随着差拨来到了一个杳无人烟的所在,那边雪地上困难的立着一座草料场。于是,我便定居在这里。
草料场的条件甚是艰苦,不过对于我这一介囚徒来说,已经是一个胜过牢狱的大好所在。大雪覆盖了堆积在仓库里的大批的草料,我的住处的屋顶与墙壁到处是风吹来的入口。墙上的裂缝,阴湿的床铺,昏暗的光线。我受不住这孤独的症状。我想喝酒。我要出去买酒。大雪天,我挑着长杆花枪,在枪头上系住打酒的葫芦。我的身上穿的是娘子为我缝制的貂绒大衣。这可是整个牢营最昂贵的物事。
出门一看,呵,好大的雪。如此这般的大雪,是我在东京所见不到的,也是我多年前在沧州所没有见到的。李白笔下的燕山雪花大如席,大概便是如此之气势吧。我忽然想到了《诗经》里的句子: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诗经》里卫国的民歌如是唱道
娘子,你现在在家里还好吧?等我回家,等我回家。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我在这边并不孤单,看,幸好还有山神老爷和我互为邻里呢!对面的雪地里,孤零零的立着一座不大的山神庙。我有幸和山神老爷为邻里,这也是我林冲的造化。
如果上天真的对我的过去造成了于我而言极大的侮辱的话,那么它可能便在另一个方面找机会补偿我。于是当我回到草料场的时候发现,我的住处的房顶被雪给压塌了。多么可怕的一幕。感谢老天爷。那一刻,我仿佛忘记了老天爷对我曾经的打击。我从塌陷的房里拿出被褥,准备先到草料场外的山神庙里过一夜,待第二天雪停之后再想修补的事。于是,山神庙里,便安放了我这一临时住客。
接下来,便上演了我这一世也难以忘怀的场景。它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那一晚,我爆发了,我不再是过去的林冲。我已经忍无可忍,我已经把忍耐力推到了极点。它爆发了,我自己的意志掩盖不住这从内心伸出喷出来的力量。师父的教诲在那一天不管用了,娘子的安慰也在那一天停歇了,他们谁都不在我身边,大风雪里只有我林冲一人,谁在我面前谁便倒霉了,因为挡我者死!害我林冲走上绝境者,死!
窗外的大风雪,被火光熊熊燃烧的情景彻底给比了下去。门外的对话,让我知晓了一切。是差拨和陆谦,原来差拨与陆谦早就合谋好,让我管理草料场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把火把我烧死。“待会你去捡他几根骨头,你这小小差拨估计就会得到高太尉的重用了,哈哈哈哈...”
如果你被逼上了绝境,你唯一做的便是放肆的发泄出来自己心中的不满。那一刻,对我而言,唯一的发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杀戮。
我从未杀过人。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杀人。因为有了这一次,便为我以后更多的杀人次数开了先例。也是因为有了这一次,使我在以后的杀人过程中缺少了无数的快感,即使有了些许快感,但这些快感都无法与我的第一次相提并论。我没有手下留情,因为我眼前的三个人是来将我送上绝境的,是来阻拦我与娘子团聚的拦路狗,我不能饶恕,我只有铲除。我放肆的用出身上所有的力量。他们一定也忘记了,我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他们再联手,也是无济于事的。风雪来了,黑夜更加暗了,火也越烧越大。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在沧州城门前的打擂。看吧,还是白色的雪,还是红的血,还是冬日的沧州,还是我林冲的武艺,只是,这次我没有被击倒,我获得了旺盛的复仇感。那种感觉是血腥的,但又是使人温暖舒适的。我对天狂怒,我对地咆哮。山谷为我颤抖,江河因我荡波。
我看到漫天的风雪掩盖了我的周身。我感觉一阵热气上冒,却感觉不到任何的寒意。那是一种杀人之后快感丛生的酣畅淋漓,如此的快意被我在沧州最大的风雪里边体会到了。从那天之后,没有任何一次事件可以与我在风雪山神庙前的杀戮相比肩。漫天的风雪卷盖着我一路前行,我的身后是大火熊熊的草料场。是他们把我逼到这一地步,幸得山神老爷能再次将我林冲保佑,逃离了奸人之害。
留在此地,必然难逃责任。现如今,我只能先去往柴大官人处。我经过了风雪的敲打,那一夜。我感觉我衰老了.......
“林教头,你在想什么呢?看你今天在喝酒的时候,好像不高兴啊。”
这么晚了,吴用竟然还来造访。他的此来,只能是宋大哥的授权。“军师,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
“林教头哇,我也不装了。大家也都知道,招安是大势所趋,任何力量的阻拦只能成为无用功。我不知道梁山上究竟还有多少的反招安派,不过林教头,你...哼,大哥让我跟你说一声,早早的想好该做什么。不要总凭一己之怨,而误了梁山上众位兄弟。趁现在还没有彼此闹僵,就要顺流而下,不要再逆流而上了。望教头慎重思考,抓住此次机会。惜之!惜之!”
说完,他轻轻一挥袖便走了。留下一片月色。低低的映在我的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