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凉雨未歇
“颢天,你回去了吗?”颜慕云踌躇半晌,光标在手机屏幕上游弋了仿佛数光年的轮回,还是把这条寥寥数字的短信发给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杳无音迅,一如往常。
明知道不会有回音,她还是像在哀雨肆虐的夜,等待满眼伤痕的月一样希冀着。翻看着手机上的短信,发件箱里重重叠叠的尽是如同自言自语的嘘寒问暖,收件箱里零落散布着选择性的回答,不敢想象,这文字的背后,是怎样漠然的表情。
朝露的寒凉,夜雨的冷寂,一天轻易地划过。
她就这样带着微润的眼眸等着似乎永远也等不到安慰。
清晰地记得昨日在电话里,他说今晚会回来。此时坐在办公室里的她,期待着那个人终会出现在灯火阑珊的黑夜尽头。
终于,总是这样的终于,忍着一天没有拨一通电话的她还是这么不争气的按了通话键。“今天加班,明天回来。”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再也没有其他的冗余。她连一句“颢天,你那边冷吗?”都来不及说出口。
这座城市,分外地寂静。迟来的一场萧索的雨,不合时宜地在这样一个着了一身墨色的夜借酒消愁,却如抽刀断水,让这场酝酿了许久的痛哭更加绵长。
“慕云,外边下雨了,带伞了吗?”顾盼平缓的语调打破了颜慕云不经意蹙起的眉头。
“哦,没有呢……恩……不过颢天今天会来接我。”
“是是是,有男朋友的人呐,就是幸福。不过也是,要是我是个男的啊,有你这样儿的女朋友,肯定天天粘着你,就怕你哪天飞走了。”
“呵呵,哪有……”颜慕云在嘴角抽搐出一丝尴尬的微笑,并望着似乎伤心得一发不可收的云朵赶快把眼泪哭干,好让她在回去的时候不至于太狼狈。但是直到非走不可的时候,天空也丝毫没有让她得偿所愿的意思。
颜慕云牵强地放慢所有动作,等到喧哗渐渐散去后才悻悻离去。雨丝随风的四处奔袭而不住摇曳,没有方向,却无法停息。颢天冷吗,有没有多穿衣服,会不会淋雨?她缩在衣服里,急促地迈步,昏沉的神经却清楚地感受着雨点针灸般的攻击。她顿时自嘲般地想,如果不是碰上了庸医,那一定是自己病入膏肓了。
走在冷清的马路上,颜慕云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风吹得瑟瑟发抖。此时她才意识到,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不然云儿怎么用它的哀伤湿透了她的衣裳?匆匆经过的几对鸳鸯似乎把这场雨当成了戏水的背景,在伞下你侬我侬。顿觉寒凉之意渐入骨髓,颜慕云不由得拿起手机再次拨了那个号码,接通后,那边传来零碎的喧哗声。
收拾好自己喑哑的声音后,颜慕云犹豫着开了口:“我在回家的路上,本来以为你今天会有空来接我,就在公司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才离开。我觉得有点冷,想和你说说话。”
“……”
“喂?”
“哦,我有应酬。”
“那……我先挂了吧……”
“恩,恩,好。我明天过去。”
“颢……”
“嘟——”
其实,她想说的是,“颢天,我害怕。”仅仅五个字而已。颜慕云清楚地记得,那个叫做梁颢天的人曾说过“永远等你先挂电话”这样的话。如今不知道是她固执地记得,还是他早已忘记。也许她应该比他更早地忘记。
被无限拉长的回家的路终于被重复的脚步填满,颜慕云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窗户。当她拉紧衣领准备一鼓作气地飞奔抵达时,前面几个不速之客阻挡了她脚步。已是夜阑人静时分,极目之处空无一人。无奈之下,颜慕云胡乱掏出电话,大声说道:“老公吗?我在小区门口了,你马上下楼接我啊?好,我等你,记得带伞哦。”那几个人好象被这种故作镇定的把戏糊弄住了,不紧不慢地走开,经过颜慕云时,不忘狠狠瞪上一眼。直到余光瞥不见他们的背影,颜慕云才松了一口气,对自己的临危不乱得意了片刻之后,之前的落寞仿佛更深一重,竟压得她有些心疼。要不要给颢天打一通电话呢?可是说什么呢,被坏人抢劫未遂?哪有这么巧的事。每次都在他不在的时候意外横生,别人会以为这只是表演,是谎言,是为了理直气壮责怪“他的不在”而编纂的借口。再说讲了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定只会坏了别人的兴致,换来冷冰冰的责备,不,不是责备,他只是讲话比较大声而已。颜慕云啊颜慕云,管好你自己,还是算了吧。
回到家,颜慕云吹干头发,换好衣服,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后,终于沉沉睡去。那手机,如同失声,一直没有响起来。
(二)云臆往昔
颜慕云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是小有名气的企业家,母亲也不甘示弱地在商场上占有一席之地。从出生那天起,她就被免除了饥馑和困窘,所以她比同龄的孩子更有时间幻想和伤感,也更加柔顺和善良。她喜欢在傍晚时分看天边的浮云,看那些被落日的余晖焚烧的得火红的浮云,是如何熄灭,如何黯淡如灰,如何被风吹散。只有那些时候,她才感觉世界上仍有某种事物,和她一样寂寞。有时候云朵的一丝缱绻,天空的些微变幻,都可以惊得她的灵魂莫名地震颤。
有时候,颜慕云却不明白,别的孩子和父母聚在一起庆祝生日,只有一块生日蛋糕都可以很幸福,她独自一个人守着一桌大餐,哪怕生日礼物是一架钢琴也不快乐。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才不被人所喜欢。于是,在那些父母几乎没有参与的年月里,她学会了弹钢琴,画画,跳舞,也学会了怎样把自己淹没在这一切里,不去胡思乱想。她觉得,有些人沉溺于过去不肯醒来,有的人总向往着未来无法自拔,只有她,被遗落在了现在。
颜慕云那时候很喜欢顾城的一首诗:“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每当她想起这几句诗,都倍感亲切。她以为,那个和她相隔半个多世纪的诗人,似乎懂得她的所有,但却不能描述她的全部,只能留下这几行无奈的朦胧,倾诉着所有的相知相惜。在那个年纪,幻想总是好的。因为一个人懂得幻想,就说明这个人对生命有着美好的憧憬,尽管是那么地不切实际。
当然,小时侯的颜慕云也有窘迫和好笑的时候。比如说她曾经为了拯救一只在窗棂呜咽的小猫,失足从二楼阳台摔了下去,并因此得了轻微脑震荡。记得她摔下楼去的那一刹那,楼下院子聚在一起打麻将的三姑六婆错愕了半晌,最大声的吆喝从“碰,碰二筒”立马转到了“颜家老太婆,你家女娃落下来啦!”颜慕云此时仰望着天空,动弹不得,只有嘴角抽搐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又比如,放学后她经常折一只纸船,用红领巾系在船的一头,像纤夫一样拖着船回家。
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时而温顺美好,时而幼稚可笑。
(三)“911”
第二天早晨,颜慕云很早就醒了。她本能地拿起手机,仔细地翻看。没有电话,没有留言,甚至连一个短信都没有。她的心中顿时浮掠过些许失落,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她把清晨微凉的空气,和肺里积累的混浊交换的时候,她纂紧了拳头,又缓缓张开手掌。她相信这样可以让她让所有不能释怀的悲伤都被捏碎,然后顺指尖流走。
又是新的一天。颜慕云望了望窗外那片天空里慵懒的云。云朵飘过被叶子遗弃的枝桠,像一朵被串起来的棉花糖。她笑了笑,闭着眼睛想象那一簇绵软的白云在天空中融化成滴落的雨水,那雨水,会不会是甜丝丝的呢?
“叮——”闹钟狂躁的声响,不合时宜地把颜慕云幻想中的甜腻驱散。
于是起床,整理被单,整理自己疲倦的表情,也整理好了如攀附在墙垣的爬山虎般纷乱交错的心情,她又开始了近乎重复的一天。上了公交车,过五站路就是她上班的地方——USC公司。颜慕云小憩了片刻,便到了该下车的时候。还没有等她站稳脚跟,就听见顾盼大老远地叫她的名字“慕云,慕云,等等我啊……”。颜慕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顾盼气喘吁吁地朝她奔来。刚打照面,顾盼就嘻嘻哈哈地说:“哎哟喂——美女,来让我调戏一下!”颜慕云又好气又好笑,微微地说道:“哎呀,我还担心你有什么急事呢。现在你又嬉皮笑脸了,真搞不懂你。你是女生吗……”顾盼深吸了一口气:“哎哟喂,我的小云儿,什么纯情呀,淑女啊,干我什么事哟!对啦,我是要跟你讲啊,大八卦呀!公关部的Recheal勾搭上了个911!”
“911?”颜慕云一头雾水。
“保时捷911啊,这么多年的大小姐你白当了吗?居然不知道!”
“哦。”
“哦什么哦啊,我看那Recheal啊,也不怎么样,妖里妖气的。不知道那些有钱的主儿是啥眼光!”
颜慕云不再作声,因为她知道顾盼不需要她的回答,一样可以喋喋不休。真是一个喧闹的早晨,那辆传说中的“911”很快在发动机轰鸣的衬托下绝尘而来,吓得颜慕云和顾盼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
“嘿,美女,当心点,别蹭到了你的细皮嫩肉。”骤然停止的911里探出一个浑圆的脑袋,把颜慕云上下打量了一番。
“哎呀,你管她干什么嘛……”另一个尖利而暧昧的女声从圆脑袋背后传来。
颜慕云把原本低垂的头压得更低,如同做错事的小孩般局促地把紧紧攥着手提包的双手放在胸前,努力地想要把自己遮住。或者她只是想掩藏自己的不知所措。
等Recheal在打击乐器似的高跟鞋伴奏下,摇摆而过之后,颜慕云松了口气。顾盼早已迫不及待地和其他“八卦党”大侃起来。似乎当一群女人面对一个女人,并且都不幸地处于劣势时,她们就会形成一个强大的群体,试图用舆论的力量压倒对方,就算她们彼此并不相识。
等“911事件”所有的诠释都被咀嚼干净后,这个话题就如同口香糖一样,被弃置一旁,只剩下一个粘乎乎的印象。很快就下班了。颜慕云思忖着颢天是否能够如约而至,在她的公寓里等她。她飞快地收拾好一切,忐忑地走出了公司大门。她紧紧地握着手机,不知道是在等待,还是在犹豫。
(四)惊鸿掠影
很快就到了公寓楼下,颜慕云看了看手机,依旧静默无语。蓦然间,她看见那熟悉的窗户透出依稀的灯光。没错,就是那里,有人在,是颢天,是颢天回来了。颜慕云很快地上了楼,打开门,四下环顾,竟然没有看到梁颢天的身影。屋子里很暗,只有阳台方向发出些许微弱的灯光,虽然不能照亮整个房间,却足以牵引她朝那里走去。
“颢天一定在那里,可是他在那里做什么呢?”迷惑不解的颜慕云放缓了本来急促的步子,渐渐靠近了那个她所有注意力集中的地方。阳台上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梁颢天被无数的酒瓶包围着。在阳台那个狭窄的半圆弧里,唯一亮着的灯散发着快要被冷却的温暖。那些奄奄一息的灯光似乎在竭尽所有的能量,想要将充斥在这方空气里的酒精点燃,然后焚毁黑夜的冷寂与悲凉,还有梁颢天左脸上泪水肆虐过的痕迹。泪?颜慕云先是一惊,随即刀绞般地心疼。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她熟悉的男人,这个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流过泪的男人,竟然如此脆弱地蜷缩在角落,好象在等待什么给他最后一下,哪怕是再小心翼翼地触碰,就会瞬间破碎成千万块。“颢天……梁颢天,是你吗?……你怎么了,怎么了啊?”颜慕云无法控制地泪如泉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不知何时起,梁颢天的所有悲喜可以决定她的苦乐。
半晌,那尊已经静止的雕像此时好象被啜泣声提醒了他本该有生命似的,抬起了隐藏在黑暗中的右手,试图把瓶子里的液体灌入喉咙。“你不能再喝了!”颜慕云抢去了颢天手中的瓶子,这竟然比想象中的要容易。才松了一口气,她又发现梁颢天左手又抓起了另一瓶。“你怎么了,说话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我很担心你吗?!说话啊,说话啊……”话还没有说完,颜慕云早已泣不成声。梁颢天被她的呵斥惊醒般,停下了机械的动作。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他越是想要把痛苦用酒溺死,那种痛苦就越是猖獗得一发不可收。他索性摊坐在原地,不再动弹。颜慕云看到终于偃旗息鼓的颢天,也不再抽噎。她努力地想要把颢天扶起来,搬进卧室。费了好多功夫,任人摆布的梁颢天终于被顺利地摔到床上,摊成一个大字。颜慕云喘了一口气,就深深地把头埋进微微出汗的手掌里,她尽力地想要把残留的力气和着吐出的气体一并挥散,这样就可以精疲力竭地沉睡过去,不管心是怎么地纠结和疼痛。
颜慕云支起双腿,转过身,用带着淡淡香气的衣袖拭去梁颢天脸上的泪水。突然,梁颢天开始焦躁不安地喃喃自语。他的双手揪着身旁的床单,都快要把一方完整的淡粉撕裂。颜慕云俯下身去,只听到颢天不断地重复着两个字:“雨棠,雨棠,雨棠……”
颜慕云的心骤然收缩,她知道,是她,夏雨棠,她怎么会忘记。
(五)
那是个云淡风轻的五月,一从从姗姗来迟的海棠花肆意地盛放着,仿佛在用这种骄傲的华丽,告诉守侯着她的热烈的信徒,所有等待都是值得的。不知道多少柔肠百转的人,恨这海棠无香,恨这妖娆的美人,只肯供人玩赏,却不肯给她的裙下之臣一丝馥郁,一点芳香。可是世界上有太多美的东西都有些许残缺,但就是这样的不完满,才让人止不住地去叹息,去爱怜,去抚慰。
春天的味道已经很浓郁了,目之所及,仿佛都被着了一层暖色调,变得温暖起来。这是颜慕云和梁颢天在一起度过的第二个五月。那时候颜慕云还在S城读大学,粱颢天却在C城工作,正好五一节放假,两人就约定在C城见面。梁颢天接到了刚下火车的颜慕云,就和大学时期的铁哥们不期而遇。
“梁颢天?”
“嘿,太君,阿翔,是你们啊!真是太有缘了,这样也能遇见啊!”
“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给哥们儿几个说一声,我们好来接驾啊。咦?雨棠姐呢?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胡说什么呢,我又不认识。”
梁颢天话音刚落,颜慕云察觉到面前的两个男人的脸上闪过几分犹疑的目光,似乎想继续说明什么,可是这种冲动在他们发现了跟在梁颢天身后的她之后,很快消散了。
双方沉默了一会后,那个叫太君的打破了僵局。
“喂,梁颢天,你小子,不老实啊。说,这个大美女是谁,也不介绍介绍!”
“哦,我女朋友,颜慕云。”
“呦,名字像诗,人像画儿啊。嘿嘿,美女,你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的,给我介绍介绍,好终结我的桃花运啊。”
颜慕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刚想说很高兴认识他们,却看到刚才一言不发的阿翔把颢天拉去一旁,嘀咕了几句。从那一刻起,梁颢天的脸上就写满了难以描述的表情,混合着期盼,不安,甚至还有痛苦。颜慕云满脑子充满了疑问句,却几次欲言又止,因为她觉得,如果颢天想告诉他,即使她不问也会说,如果他不想,纵然问了,得到的也只是编纂的谎言。
四个人在一种凝重的氛围里浸泡了几分钟,好在太君是个极其开朗的人,及时地闹腾开去,把所有人的表情弄得舒缓了许多。等到尴尬被冲淡了,太君便拉着梁颢天和阿翔要去“老地方”大醉一场。颜慕云无奈地被拖拽着跟了去,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