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陈大美,请多关照!”
她朝着众人深鞠一躬,然后哧溜钻进长椅下。
再有两个站,就到达终点了。
只要那些大盖帽歇下来喘口气,两个站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她静静趴着,小心避让那些香的臭的脚板,还有天女撒花一般的果皮纸屑,还没见底的牛奶盒子矿泉水瓶,油腻腻的袋装食品,甚至还有红通通的烟屁股。
“查票啦查票啦。”
又来了!你们就不累吗?
她屏住呼吸,也不敢抖落头上正在往外淌的牛奶盒。这主子的眼力可真好,熊瞎子飞镖都有这个准头,气死那些百步飞扬的
“这个行李箱谁的?”大盖帽用警棍敲出嘭嘭的声音。
“问你啦,这箱子谁的?”大盖帽敲出的声音更大更有节奏,那阵势堪比将军出塞。
她大气不敢出,小气也压着,把自己活活憋成了一关公。
真是服了这些大热天还顶着盖帽的,从软卧追到硬卧,从硬卧追到硬座,再从硬座追到餐车,再从餐车追回硬座,如果还有足够的站,肯定还会追到硬卧软卧,因为她的路线就是这么安排的。
想起在软卧里趴的几个小时,她美滋滋地笑了。那个踏实安稳的舒服劲头哎,要不是那个满脸虬髯的大汉一脚踩到她的手,她肯定就会一觉睡到天亮。
她看了一眼红肿的右手,其中大拇指上有一块暗褐色的淤血,开始给那大汉估毛重,没有两百也不下一百八。
鼓声终于停住,她长出一口气。
“姑娘,出来吧。”坐在头上的人甩着脚丫子。
哈,大功告成!
她泥鳅一样钻了出来,前襟沾满了花花绿绿的东西,背上粘着两个塑胶袋,时而鼓胀时而干瘪。
她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再仔细检查木箱,还好,除了几道浅浅凹下去的纹路,没有硬伤。感谢鼓手手下留情。
她提着重重的木箱,挎着鼓鼓囊囊的花布包,一步一步往车门挪动。
下车的时候,生怕碰坏了木箱子,这可是奶奶的,橡木质地,几十年了,还完好无损。就在她放慢速度的当口,背后的年轻仔伸过来一脚,让她连人带箱一步到位落了地。她回头朝着他呵呵笑着。年轻仔没有理会,从她身边快速挤出,强大的碰撞又将她转了一个圈。
没有几个人注意她,她也没去注意别人,各自往那个狭窄的出口蜂拥而去。
轮到要她出示车票时,她赶紧弯腰瘸腿拽住前面的大婶,流着哈喇子,呲着牙,朝着盖帽咋吧咋吧着嘴,还去掀他的帽子。
盖帽嫌恶地往后一退,后面的人群猛的往前一推,这下又赚了个连人带箱直接到位,不过这次是滚出来的。还好前头的大婶只是打了个踉跄。
她爬了起来,将木箱移到一边,揉揉渗血的肘子,朝上头吐了两口唾沫,就走进了耀眼的阳光中。
“哎哎哎,要饭的,你怎么走路的?没看见这是迎新车吗?”她已经将木箱搭在车的踏板上,睁着清亮的双眼,嘻嘻笑着。
“哎,说你呢,叫花子,你是聋子啊。这是校车,不是你要饭的地方。去去去……”她的箱子被踢了下来,哐当掉地上。
她还是乐呵呵的,不紧不慢地将箱子翻过来,又搭在了车上。
“哈哈哈,这个要饭的还真执着,要不搭她一程吧,也让她过过瘾。”
她朝大伙微微鞠躬,说道:“我叫陈大美,请多多指教。”
话音还没落,清脆的,豪爽的,粗粝的,尖细的不一而足的笑声全钻进了她的耳朵。她掏掏右耳,抓紧扶手,将木箱子夹在两腿中间,迎着和煦的风,随着车子摇摇晃晃。
车上不时爆发出惊叹声,往后刷刷倒去的每一处景观让他们兴奋不已。
当看到朱红大门时,不少人几乎要破窗而出。
她也开怀大笑。
车刚停稳,所有人都赶在她之前下了车,最后剩下她时,司机恶狠狠地拧起木箱子往外一扔,却听见吧唧一声,司机呲牙裂嘴地甩着手腕,呵呵,箱子是提起来了,可不到两秒又掉下,还好没有砸到他的脚,不然上下都落了疼,那真是罪过。
她冲着司机说:“谢谢您大哥!”
然后慢条斯理地先下了人,再挪动掉在踏步上的木箱子,牙一咬,箱子离地,稳稳当当地跟着她走进了人群。
“哎,你走错门了。这里是学校!快出去!”慈祥的大爷拦住了她。
“大爷,我叫陈大美,请多关照!”她放下木箱朝着大爷鞠了一躬。正好也想歇歇手,她揉了揉肩膀,调整好花布包,对着大爷说道:“今天真热闹。”
“是啊,今天是新生入学的日子。”
“大爷您可真幸福,每天迎来送往的可都是了不得的莘莘学子。”
“哎哟,瞧你这孩子,嘴可真甜。是啊,每天看着年轻人,都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大爷被她夸出了自豪感。
“大爷,这话您只说对了一半。什么叫觉得自己年轻?大爷本来就年轻。要不是别人叫你大爷,我差点就要叫您大哥了。”她继续跟他唠嗑。
“得得得,你进去吧。不过大爷好心提醒你,别指望着今天能有大收获。他们可没多大功夫搭理你。”大爷被她夸晕,不顾保安的拦阻,放了她进去。
她时走时停,等到她走到新生签名报到处,人已经寥寥无几。负责人也打起了长长的哈欠,整理桌上的材料准备收工。
“您好,我是陈大美,请多指教!”她朝着伸懒腰的红裙子阿姨鞠躬。
“去去,别添乱。上外头要饭去!”红裙子的脸嫩得跟蛋白似的。
“您真漂亮!”她认真地看着,认真地赞美。
“你这家伙,讨饭还练出嘴皮子来了。”红裙子微微红了脸,指着墙角下的废纸,“呶,你看到那边墙下的废纸了没有?快点去收拾吧,能卖几个钱呢。”
“好,我等会再去收拾。请告诉我在哪个本上签名?”她从花布包里掏出一个红本本交给阿姨。
“陈大美,中文系!”阿姨念完后,脸一刹那涨得通红。
“我是陈大美,请多关照!”她不厌其烦地又来上了一躬。
奶奶说的,艺多不压身礼多人不怪。
“签这里吧。”红着脸的阿姨不再叫她去收拾废纸。
她怀着满心的虔诚,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陈大美。
完成报到注册手续后,来到了寝室。
这个时候的寝室远比外面热闹,挤满了人,大美站在门口,等着里面出来人,腾出空间让她好收拾床铺。
“哟,这小叫花可真会挑时间啊。来来来,把这些垃圾全拿走吧,免费送你。”这位面如满月的阿姨乐善好施,除了送她这么多垃圾外,还额外赏了她两块钱。
“我是陈大美,请多关照!”大美推开甩的哗啦啦的两块钱,朝着大伙微微弯腰。
“哈哈哈,这天子脚下的小叫花都这么有腔调!”满屋的人都被这话逗乐了。
大美还是笑嘻嘻的,提着木箱子,挤进人缝里,走向自己的床位。
床上堆满了东西,没有丝毫缝隙。
大美不声不响地将它们一件一件挪开。寝室里的人闹开了锅,好几个人冲了上来,拽着她的衣袖就往门口推。
“没见过这个不要脸的叫花子!”
“青天白日的,竟敢在眼皮子底下捞东西!”
“脏死了,真恶心!”
…………
嘲讽、侮辱、嫌恶、甚至还有揪打,这些都没有让大美动怒。
她只是将手臂一挥,给自己划拉出一个小圆圈,然后指着堆成富士山一样的床说道:“这是我陈大美的床!如果你们嫌麻烦,我可以帮你们清理!”
话音刚落,她就开始拿起一个粉红小水桶往窗外扔。
这东西羽毛一样轻,扔下去也砸不死人。
“陈大美,你住手!”水桶的主子兔子一样蹦到了她身边,抢过水桶就往自己床下塞。
其他人也陆续反应了过来,纷纷挤过去翻找自己的家当。不一会,就给大美腾出一个空荡荡的床架子。
大美火速铺床叠褥,只见她将床单往空中一抖,再往床上一铺,平整得没有一条皱褶;被子三下两下骨碌成了豆腐块;再从花布包里抽出一块红缎子,覆在枕头上,沿着边儿穿针引线缝了一周。
等这些活一干完,大美拧起胶桶旋进了洗手间。
大伙凑过来,开始对缎面上的刺绣指指点点。
“这是鸳鸯吧?”
“不是,鸳鸯都是成双成对的,没有落单的。”
“肯定是小鸡。”
“应该不是鸡,没有这么好看的鸡。”
“孔雀?”
“那你告诉我孔雀的尾巴在哪?”
……….
大美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他们身后,清清嗓子回答:“这是凤凰!”
“切!”所有人都要晕倒。
大美知道她们切的原因,所以又不厌其烦地解释:“这是我奶奶绣的,她没见过凤凰的模样,就绣了个野山鸡。她说了,凤凰原本就是野山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