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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通过许诺认识的啊!程三忠夹了一块排骨,边啃边说。
啊!是许诺啊!程妈妈坐在一边,恍然大悟。
对啊,杜明明和许诺是一个大学的。程三忠说。
怎么会是通过许诺呢?我有些不解,停下筷子,问程三忠。
那不然呢?
我们到现在也没和许诺同时会面过,怎么说也轮不到许诺呀!
没同时会面过就不能介绍啦?你脑仁为什么就这么小呢?
嘿,你脑仁大,那你说说清楚!
程妈妈的目光在我和程三忠之间来回扫射,显然她还没有适应我和程的交流方式就是拌嘴。
明白说吧,程三忠撂下排骨,抹了抹嘴,其实我在大学时候就见过你,知道吗,像个木偶似的陪着程珊珊坐在篮球架下面看我们打篮球,有没有这回事吧!
我闷了口,拿起筷子继续吃。
然后比赛结束人家许诺和程珊珊成双成对地走了,你在屁股后面跟着,像根尾巴似的,有没有这回事吧?后来时间长了很多人都注意到你了,都很想问一句: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多余吗?
这有什么?我不抬眼皮地说,学校里就是这样的很正常,两个要好的女生,其中一个交了个似真似假的男朋友,男女朋友单独行动其实不太方便,所以再跟着一个女生,掩人耳目,你不懂吗?
我懂,程三忠不依不饶,这模式是比较常见,但那都是在中学里,最多到高中。到了大学情感生活都解放了,什么恋爱不能公开了?你不觉得你自己不正常?难道人家许诺和程珊珊非得挑明了跟你说:杜明明,你以后能别跟着我们了吗?你去找点事情自娱自乐下好吗?非得这么说你才能开窍是吗?不瞒你说,我们当时就是觉得你很奇怪,所以我才问许诺你是谁,这么着,算是介绍了,明白?
我嘴里的一口上汤娃娃菜肯定是醋放多了,酸得我一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股酸味疾速在身体里窜开,我觉得有些恍惚,有些虚脱,说不出话来,狠狠忍着,终于把那口菜咽了下去。
那许诺怎么说的?我故作随意问程三忠。
忘了,他说,大概就是程珊珊的好友呗。
啊,明明,你和程珊珊也认识啊。程妈妈有意打破僵局,插嘴道。
妈,她是程珊珊的同班同学。程三忠接过话茬,有些不耐烦地点了支烟,桌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程妈妈看了看我,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程三忠非得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把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讲得这么深入彻底,而且还当着他的妈妈。他是故意让我难堪吗?原因何在?把我学生时代某件不自量力的小事拿出来在第一次见他家长的餐桌上喋喋不休,咄咄逼人,直至把我说得哑口无言,无地自容,仿佛我唯有饮恨自尽方能解他心头之快。他像是不由自主地瞬间基因突变,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对我一点关爱也无,存在的全部价值就是与我为敌。
我默默地看着香烟笼罩下程三忠有些疲倦的脸,第一次对他产生了一种怨念。不单单是因为他的不合时宜,更多地,是因为他道出了我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无法直面的隐痛,是因为,这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无法直面的隐痛就这样被一个局外人戳破,是因为,这隐痛是被一个自己急于向他展示完美形象的局外人戳破,这个局外人本该对我的过往一无所知,只负责与我相亲相爱,但他却在我毫无防备与他依偎之际猛然变出一把匕首,直戳我的要害,这一戳来得格外剧烈,格外疼。疼得我眼角泛起了泪花。
我抓了一张餐巾纸,不管不顾地朝洗手间跑去,半路就开始飙泪。很想就此一走了之——如果今天程妈妈不在场,这场莫须有的纠纷必然会以我的一走了之收场。我在马桶上坐着,前前后后斟酌一遍,我今天留给程妈妈的印象足够消极了:从大清早的醉酒到猝不及防的一声妈,从被问到相识过程的语无伦次到饭桌上被人抨击得体无完肤,也许已经不在乎再加上这最后一章不告而别了。至多,她不再喜欢我,至多,她反对程三忠与我交往,至多,我就此和程三忠分手,就为了他刚刚那一场雷阵雨也许就值了。我用深呼吸疗法自我诊治不下一百次,终于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发现其实这件事最终带给我的启示无关乎程三忠,他给我的困惑最多只是骤然发飙的神经质,而这件事情更让我胆寒的地方是我居然到今天依然如此在乎那段时光带给我的挫败感。并且,自始至终,我都低估了这挫败感。我陪着程珊珊日夜追随许诺的时光,像一块烧红的了烙铁,狠狠烙在我的胸口,是穷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印记,这印记压抑着我,牵制着我,束缚着我,一生一世,无法逃脱。我小心翼翼将其包裹起来也不能掩盖它的真实存在。稍一拉扯,便将丑态尽现。我终于放弃挣扎,索性双手拂面隐忍而又剧烈地哭了起来。
约莫十分钟,卫生间夹板处可以看到外面已经排了一排高跟鞋。实在不忍心再独霸下去,我撕了点手纸,好歹擦了擦脸,鼓起勇气走了出去。如预料般形形色色的女人向我袭来注目礼。只管匆匆往外走,灼灼目光如芒在背。一推门,看见了堵在门口抽烟的程三忠,我一惊,他急忙把烟头掐灭,追了过来。
明明,刚才……
别说了。我转过头,打断他: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先回家了,你也送你妈回去吧,今天她够累了。
程三忠半天没吭声,然后说,好。
我心里一下子有些失落,虽然真心不打算再和他说什么,但他如此顺从的态度还是让我觉得有些伤感,我原以为依他的性格会不由分说抓住我的双肩,强迫我注视他的双眼,聆听他的道歉,无论如何要把事情说开来……也许意淫太多注定要为自己带来诸多不必要的困扰。我们默默穿过走廊,穿过大厅,我在前,他在后,其间没再说一句话。
当晚11点,程三忠打来一个电话,询问我是否安全到家。今晚执意没让他送,自己打车回来。洗了澡,泡了茶,还陪爸爸看了会电视,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哭,但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直到躺在床上,接程三忠的电话的时候已经昏昏欲睡了,通话依旧不冷不热,他也只说了一句:今晚有些莫名其妙。我没回应,挂了电话。
临跌进睡眠的前一刻,我想起了许诺,想着应该给许诺打个电话的,不知他和程珊珊怎么样了,或者再向他诉说今晚程三忠的发飙。我要如何做,才能让别人明白,我和许诺不止于外人所看到的表象,我和许诺的关系不止于“最好朋友的男朋友”,我和许诺的感情,外人不会明白我也不屑于外人道,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你们明白,明白我至少不仅仅只是一个灼热得可悲得不识趣得灯泡,明白我至少......至少没有失败得那样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