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过去，豆蔻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小蔻更是玩命般，仿佛在抓住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般去抓住学习这件事情。月考出来，姐妹俩的成绩更上层楼，而且小蔻更站在了考试这栋楼的最高层，几次考试她都牢牢占据着年级第一的位置，不肯给旁人让位。小豆也不逊色，始终在第二第三之间游走。豆蔻成了老师们课下闲聊的话题，如果不出意外，小蔻北大是稳上的，小豆不说北大，武大总是靠得牢的。叶家还真是养了两个好姑娘。老师们如此地感叹。
日子在一步一步地滑向高考。期间叶福成骑着摩托车来看过姐妹一次，给她们送了一搪瓷钵猪蹄子肉。刚好碰到豆蔻的班主任，便跟老师了解了解情况，听到两个女儿骄人的成绩，一向持重的他也止不住喜形于色了。供孩子读书是他毕生的事业，有什么能够比事业成功更能让一个成熟的男人开怀呢？看着父亲脸上绽开的笑颜，小蔻的心不禁一阵揪紧。生活便是这样的，不会让人真正的舒心。她已经在慢慢尝试生活的残酷。
漫山遍野的映山红渐渐地淡了火热的情怀，退出山里，大山被一种早夏的浓绿所覆盖，给予万物一种扑面而来的强大的生命的气息。在这样富于强大的生命力的日子里，高考如期而至。
仿佛是在赴一个盛大的仪式，豆蔻今天还专门地挑选了一下衣服。纯白的T恤、墨蓝的短裙，马尾高高束起，额发一丝不苟全部用夹子收了起来，露出光洁而充满智慧的额头。左手腕上一人一块手表，不同的是，小蔻的是黑色皮带，小豆的是棕色皮带，考场上的时间全靠这两块钟表掌握。姐妹俩一人携一个透明的资料袋，里面装着准考证、钢笔、橡皮擦诸如此类的考试用品，脚步轻快，步入考场。与那些面有愁容，心上忧忧然的考生们相比，姐妹俩是如此的自信满怀，仿佛那教室旁边的树梢掠过的风也是在为她们飞扬的神采而雀跃。
穿戴一样的姐妹俩本来就让人不得不多看几眼，而这样踌躇满志、学业骄人的双生姐妹花就更是让守在学校大门外翘首以待考场学子的家长们羡慕得无以复加。心想要是自己能生的这么一双儿女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本来叶福成是准备在工地请个假了跟一兰来学校陪考的，但是豆蔻一致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因为父母对自己的殷切希望、对自己付出的点点滴滴早已经在姐妹俩的心里根深蒂固，父母不来，她们也能感受到父母在为自己加油鼓劲。如果父母到现场，说不定还会给她们增加不必要的压力。
考场里，电风扇飞速地旋转，给考生们贡献着凉风。有考生在埋头专心做题，鼻尖与纸摩擦有声，闻声便能感知其人答题的流畅，准备的充分，小豆便是这其中的一员；有考生在东张西望，希图趁空瞄一眼同学的答案，窃取一下人家的劳动果实；有考生以手撑头，怎么也动不了笔，这应该是一类平时还算把学习放在心上，但无奈天分不够，运气不好的那一类型；还有一个考生，她坐在教室的最里边的角落，答题铃响，她笔走游龙，给人的感觉是非常胸有成竹，一笔一划，每一个字都力图写到最好的状态。老师走过她的身旁，轻轻地瞟了一下她的答题情况，不禁点了点头，露出微笑。这外校来的老师看来还不知道这个学生便是本校鼎鼎大名的梅小蔻，看样子，她北大应该是没多大问题啦，这样也为学校争了光，说不定班主任还会沾点光，拿点奖金。然而在考试进行半个小时的时候，小蔻突然停笔了，她把试卷放好，然后便趴在试卷上睡起觉来。老师觉得好诧异，走过去敲了敲她的桌子，以示提醒。小蔻抬起头，不再趴着，以手撑着头，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但是就是不再答题。监考老师也不好再过去提醒，因为高考考场很严谨，一不小心就会落个处分，他觉得好生奇怪。
小蔻在纸上漫无边际的写写画画，时间在腕表上滴滴答答一秒秒地过得是那么的慢。她的心里此时有着非常矛盾的情绪，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对是错，有时候真的想提起笔来刷刷地把那些空都填满，因为那些答案此刻都萦绕在她的脑海，争先恐后地诱惑她去将它们从脑海里倒出来填到纸上。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知道了真相的父母亲会是什么样子？自己今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前段时间回家碰到了小学时候的同学小珍，不过比她大了两岁，如今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容颜憔悴，不修边幅，当着众人的面也毫不羞涩地将上衣撩起给小儿喂奶——她已纯乎是个地道的村妇了，何来羞涩呢？想当初，小珍也跟自己一样天真浪漫，春天的时候提着小筐去后山上挖鱼腥草、摘映山红。生活还真是个魔术师，转眼间就将一个浪漫少女变成了一个拖儿带女的妇人。自己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不，一定不会，就算是不读大学，我也断然不会平庸地过此一生——小蔻在心中发着誓，手将笔杆攥得紧紧的，仿佛在攥着她想要追求的命运。未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如歌词所言，是盒子里的巧克力糖，不吃到，谁也觉不出其中的滋味。
下了考场，整个教学楼都成了沸腾的海洋，有哭的，有笑的，更多的是拉着同学或翻着课本对答案的。如果答对了，那高兴是那么的彻底、纯粹，不带一点克制与伪装；没有答对，沮丧化作一声长叹，或化作恼火的跺脚，或化作失望的泪水。或喜或悲，好不热闹。小豆也来跟小蔻对答案。她做的还不错，小蔻也说自己答得还可以，不出问题，拿个130分应该是没问题。如此说来，小豆更是兴奋，踌躇满志。如果只她自己考的好，姐姐不行，她断然也是高兴不起来的。她的梦想就是跟姐姐进同一所大学，大学的生活会更为丰富，那样双生姐妹的人生不知道有多么的精彩。倘若她知道姐姐在考场只答了一半的题的话，她的情绪势必会受到影响。从小学到大学，是父母早就为他们设置好的人生之路，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想过有所改变。姐姐的做法，她万万是做梦也不曾想得到的。
接下来两天共三场的考试，小蔻在考场里都上演着同样的戏码。好在每场监考的老师都不一样，否则，如果是同一个老师看到她每场考试都如此，断然会报告给学校。因为，子女是父母的事业，而学生就是老师的事业。有哪位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金榜题名呢？
考试结束后，无论是考得好、还是考得不好，同学们都有一种解脱之感。考完已经是下午了，大多数学生离家远，当天都回不了家了，于是晚上大家相邀着上街去吃烧烤。烧烤可以说是镇上夜晚的一道特别的风景。用花油布搭着大大的棚子，沿着街道，一个挨一个，绵延从街头摆到街尾。正宗的山林木炭在炉子里熊熊燃烧。架子上放着糍粑、发糕、豆腐、干子、木耳、香菇诸如此类的东西，自己选，荤的一块，素的五毛。豆蔻和着一大班好姐妹十几个人，把一家烧烤棚子都填满了再进不得人。东西点好，大家便叽叽喳喳地说东道西，仿佛要把因忙高考而没说过的闲七杂八在这会儿说个够似的。小豆考的好，所以心情别样舒畅，跟大家聊得不亦乐乎。小蔻却就兴致不那么高昂。大家在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就去为大家取食物，为大家摆盘子。东西烤好了，都端了上来，大家迫不及待的将手伸进盘子，小蔻却高声提议，问大家要不要来点酒。女孩子能够喝酒的不是很多，但是豆蔻两姐妹酒量可是不容小窥。小时候，家里负担没现在这么重，家里总是备着供销社能够买得到的好吃的好喝的。但是那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就算有钱，在三溪山那穷乡僻壤也买不到好多的东西，吃的无非就是饼子、饼干、圈圈糖，喝的除了小香槟就是啤酒了。姐妹俩于是从三四岁就开始跟着爸爸喝啤酒。在高中有一回，姐妹俩酒瘾发了，还跑到小卖部偷偷地买了一瓶金龙泉，然后姐妹俩一人一半，一口就干掉了，看得同学们是目瞪口呆，学习成绩这么好的姐妹俩难道是酒鬼？小蔻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应和，虽然酒量不行，但是杯把两杯却还是可以喝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尽欢须得饮酒嘛，却没想到小蔻一下子便让老板拿了十瓶上来，于是大家都傻了眼，连小豆都傻了眼。姐妹俩中，平时有点发疯的应该是她小豆而不是姐姐小蔻啊，仿佛有哪里不对劲呢！小蔻别是考的太好，高兴得过了头了吧？
酒上来，小蔻给同学们往杯子里倒。碰到酒量不行的倒到一半便把杯口死死捂着，不让小蔻接着倒。小蔻也不强求，不倒就不倒，别人少喝点，正好留下给她多喝点。今天她需要多喝点酒。
同学们忙着大快朵颐，小豆也忙不迭地招呼着小蔻吃这吃那，跟往常姐妹俩出门时在席上吃饭一样，小蔻动作没小豆那么快，每次都要小豆来招呼她。小蔻应着，但是很少动筷，杯子里的酒却消灭得很快。菜没吃几口，酒却是喝了好多杯了。
“小蔻你今儿也喝的太多了吧，莫搞醉了等哈要我们背你回去哦！”有同学说。
“没事，考完了，高兴嘛！”小蔻说。是啊，对于小蔻这样的优等生来说，又有什么能够比高考之后更让人高兴的事呢？虽则成绩没有出来，但那也不过是板上上钉钉的事儿啊。
于是大家便也没有在意，任由她喝，再说她酒量也确实是不错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抒发着考完过后的爽劲、发表着马上就要分开的惆怅感言，气氛始终是比较欢欣的，连那个胖乎乎的女老板仿佛都被她们的开心所感染，送她们一人一根香肠，这突如其来的馈赠更是增加了她们的快乐。只有小蔻始终游离在这种快乐的氛围之外，尽管她也跟大家说着笑着，但是她一杯接一杯的酒以及她那双大眼睛里流泻出来的深深的失落出卖了她的灵魂。只是这种出卖并没有被这一班幸福的人所察觉。大家依旧开怀，只等到小蔻喝到第五瓶酒的时候，她哭了，哭得很伤心。酒也开始在胃里翻腾，她是个喝酒不脸红的人，所以酒劲就很难得散发。如今四五瓶酒开始散发威力，她的意识无比的清醒，但身体却是非常非常地难受，徜徉在这样清醒与难受的之间，她便借酒来哭了，哭她已经过完的学生时代。
怎么啦？大家停下笑谈，七嘴八舌地问，关切洋溢。
“明天就要分别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小蔻尚清醒的大脑指挥她这样说。于是同学们都善意的笑了，她看来是醉了要多愁善感了呢，难怪每次她的作文都得高分，她们所不知道的是，这次高考，小蔻作文一个字都没写，因为她深深地知道，以她的天赋，只要她写，作文的分数就一定不会差，而她又不想瞎写一些文字来拿到低分以达到内心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干脆不写，因为她就是一个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很好的人。
“再莫喝了，要喝酒等明天我们回去了，妈肯定要给我们做好吃的，那时候我们两个好好的拼拼酒！”小豆如此说道，却没料小蔻闻声哭声更大，是啊，对我殷殷期盼的父母啊，我该如何向你们交代，如何给你们解释，你们才会明白并原谅我的苦心？哭过几声，小蔻将眼泪一把抹了，红着眼睛笑着对大家说，继续喝，哭没意思，败兴。她这有点颠倒的状态把大家伙都逗笑了，于是大家继续在烧烤堆里、谈笑声里战斗不止。大家不在意间，小蔻又干掉了两瓶酒，这次她没哭也没怎么着，而是头一歪，哇地一声吐了满地！大家连忙七手八脚地来收拾这满地的狼藉，吃兴全无，笑眯眯的老板一点都不在意，她让同学们不要管，她来收拾。同学们感激地笑笑，结了帐，架起如泥的小蔻，拦了一辆麻木车，把她弄回了宿舍。这高中时代的散伙饭便如此地收场。夜已深，大家纷纷入睡，而醉过的小蔻却在深夜醒来，瞪大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午夜，想着未来。不管怎样，未来一定不能走小珍的老路，这是她不断在心里对自己所说的话。有人怕老，有人怕死，小蔻怕平庸。
第二天，是个下雨天。仿佛老天爷不忍心在这个学校生活了三年的学子们这么快离开，要留住她们一样。雨下得还不小，宿舍的屋檐是密集而又粗大的雨线，滴在地沟里，起着一个个草帽形状的水泡。虽然天留人，但毕竟天下没不散的宴席，还是要离开的，这老天爷的好心给收拾行装打道回家的学生们带来了很多的不方便。面对宿舍地上的那四五捆行李，小豆提议，把那些书跟资料都卖了，反正以后上大学也用不着，不然今天没办法弄回家。小蔻却是不允许，说或许一会儿雨就停了，这些书陪伴了她们三年，怎舍得丢下？应该束之家中的高阁做个长久的纪念。但是雨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停，街上那仅有的一趟回家去的车还有个把小时就要开走了。收废纸的在宿舍里徘徊了好久，豆蔻姐妹俩的书本不少，将是一笔大生意呢！看看天，小蔻拿起雨伞走进了雨帘里，她交代小豆让她在宿舍里等着，她去校门叫一辆麻木车进来。收废纸的只好带着遗憾走了，小豆对小蔻的做法也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她还是相信姐姐的做法自有她的道理，尽管小蔻只是比她早来这个世界上几分钟而已，但她却是由衷地把她当姐姐一样崇拜且依靠着。
麻木车进来了。行李搬上麻木车运到街上，再搭上回家的那辆四轮小货车，姐妹俩就跟这生活了三年的学校说再见了。虽然天下着雨，小豆看来情绪不错，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是彻底的很放松了。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有什么比高考过后且考试情况还相当好的时候更放松呢？小蔻自上了车，脸就一直望着车窗外，那匆匆掠过窗边的风景，在她们往返学校家里的时候看过不少次，这也应该是她们求学之路的见证吧，而今这些风景会以怎样的眼光来看待她这个逃兵呢？
路面很不平整，坑坑洼洼的，车子在上面走得有些吃力，下了雨，添了泥泞，就更难走。但大家早已经习惯，没谁去抱怨被这车子颠簸得身子骨都要散架。三年来，每次往返学校家里的都要经历这么一次。颠簸是在其次，痛苦的是每次从家里返校时，得早上四点就起来等车，离愁加上没睡好给豆蔻留下了很不好的记忆。苦尽甘来，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母亲时常这么说。小豆算是甘来了，自己呢？此时的小蔻已经不再伤心，她已经在开始想着以后的事情。当然回家了还不能将自己这不可告人的行径告知父母，他们是永远都不会明白她的苦心的，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举是对是错，或许真的要时间来检验了。她要让父母觉得，并不是因为不再想他们那么辛苦她选择了放弃，而是因为她自身实力有限、时运不济才有那样的结果。尽管父母会一样的痛心，但是这痛心的根源确实不同，她宁愿父母对她失望，恨铁不成钢，也不愿意他们怨自己。他们实在是一点错都没有的，他们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一切，而且做的那么好，那么没有保留，但是生活是好残酷的，而供学生读书的农村生活更是残酷的，供三个学生读书的农村生活是非常非常残酷的。好强的、无私心的父母选择了对自己的残酷，她现在也要用自己的决定来给好强劳碌的父母一次救赎。
快到家的时候，雨停了。屋子遥遥在望，屋头的桃树、梨树的花已褪去了那一片姹紫嫣红，暗淡着，在为着挂果做着准备。小豆猜的不错，母亲果然是做了一桌好吃的在为两个高考战场上下来的姑娘接风洗尘。猪蹄子已经端上桌了，今天母亲还特别的用了过年才用的酒精炉，怕炭炉子的灰坏了高兴的心境。卤鸡腿、鱼、新鲜瘦肉——真是比过年还要丰盛。这是爸爸从工地回来时在路上买的。今天他特地请了个假。桌上放着几瓶啤酒。
与一路的落寞不同的是，小蔻自到家就表现得很开心，笑意盈盈，不仔细地看，还真看不出那眉宇之间的忧郁。
一家四口忙活着将饭菜都上了桌。爸爸给三个女士的杯子里斟上啤酒，自己还是喝那2块五一斤的苞谷烧。他觉得啤酒不够劲，还是呵苞谷烧顺口。有一次有本家在外工作的亲戚回来探亲给父亲捎了瓶枝江大曲，他喝一口就没喝了，至今那就还在窗台上放着。他说那都是卖名的，有点华而不实的感觉——当然华而不实是小蔻帮父亲表达的词。
这顿饭吃得可真高兴。首先当然是姐妹俩向父母汇报考试情况。
“还行吧，跟平时差不多。不过也要等成绩出来了才晓得呢！”这是小蔻的汇报。
“感觉还没有平时月考的难呢！”这是小豆的汇报。
如此这般的汇报，却让叶福成、梅一兰眼角眉梢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开心的那么透彻。十几年的付出，该是到了收获的时候啦。这是一家低调的人，高兴也就是在家里自家人高兴，对着外人，还是跟平时一样，波澜不惊。不似当初金子良考上武大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那张狂样，一村人都不待见。嫉妒是个很玄妙的东西，把握好自己形色，不让村人生出嫉妒之心可真是不太容易的事情。幸福、成功的人或事总是更容易招来非议。尽管很多情况下都是欲加之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