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华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玉凤一个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的毯子已经滑落到地上,她替她盖好,花瓶里的玫瑰给扯了个稀烂,满地的花瓣,一杯咖啡凉了好半天,客厅里一股浓浓的酒味儿。
沈月华衣服也没换,皱着眉坐在玉凤旁边,小红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把狼籍的茶几收拾干净,看着玉凤一脸疲惫和腮上未洗尽的胭脂,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她肯定又去跳舞了,心内不禁燃起一团怒火
她默默地点燃一支烟,把那半杯冷咖啡喝完,等着玉凤醒来,时光的河就像那半杯冷咖啡,凝滞着缓慢的流过半个小时。
玉凤伸直胳膊,长长的打了个哈欠,睁眼一看沈月华不是甚么时候已经坐在她的身边,一骨碌坐起来,一只手搭在沈月华的肩上,很亲昵的把头依偎在沈月华的肩上:“姐,你回来了。”
沈月华看都不看她一眼,吐出一口烟冷冷地道:”晚上去哪里了?”
“晚上……”玉凤揉着发疼的额头:“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吗,同学们在一起聚聚。”
“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少和你那帮朋友来往,你怎么总是不听呢,你要是就这么下去,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总是这么说,不让我干这个,不让我干那个,你把我一个人放那么远,又不许我交朋友,那你还让我怎么活……”玉凤借着酒劲,带着哭腔大声嚷道,“自从我上了女校之后,同学们都不愿意和我一起玩,不就是嫉妒我的家世好吗,我才不愿意和他们那一群目光短浅的家伙在一块儿呢,现在的这几个朋友都有情有意,带着我见了不少世面,总是让我玩的很高兴,我高兴和他们在一起,只有那样,去哦才会觉得我是我,而不是一个旁的什么我不认识的独活虫,姐姐,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她含含糊糊得说了这么一大段。
沈月华的心都被她说碎了,她把烟狠狠地捻灭,抓住玉凤的一只胳膊,几乎是把她拖到自己卧室的镜子面前的,她托起玉凤的脸拨开覆在她脸上的头发:“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简直就是那些低级舞厅里的舞女,你以为你这样很风光吗?你这样出去不觉得很丢脸吗?”她指着镜子中的那个满脸醉红,浓妆艳抹的脸道。
段玉凤被她的这些话激怒了,挣扎着想站起来不料却被椅子腿给绊倒,她顺着梳妆台滑到地上,她的手在空中乱抓着,要攀住什么东西借以站起来,抓了几下后,两只手扒在梳妆台面上,却没有力气站起来,竟然哭了起来:“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高档的首饰,华丽的衣服,我喜欢的体面的生活,和你一样,在各种上层场合露面,有无数的追求者和爱慕者,风风光光的度过每一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只庸庸碌碌的虫子,不声不息的过一辈子,就像你说的那样,做一个普通人。”
沈月华抓住她的肩膀,双眼钉在玉凤的脸上,一字一顿的道:“你给我听清楚。断了这个念想吧,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胡来的,除非我死了,知道吗,除非我死了。”
她丢开玉凤自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自己尽享这种生活的快乐,却严禁我接近它半步,你太自私了,就因为我不是你的亲妹妹吗?”玉凤伏在地上,搬出姐妹间最敏感的话题。
突然,沈月华的眼睛慌乱的四处张望着,她的嘴唇开始微微颤抖,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喃喃自语道:“自私,原来我在你的眼里是这么一个人,难道我当初要在废墟中捡回你,就是为了有一天你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吗,就是为了现在我们相互折磨吗……“
沉默了好大一阵子,月华木雕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玉凤的抽泣声渐渐止住了,沈月华擦干眼睛里的最后一滴泪,站起来要摇晃的走过去拉开窗帘,月的光辉便荡漾在她的眼睛里。
她朝着门口叫小红,小红刚好才回来,便应声进来,看见玉凤瘫坐在地上,低声的抽噎着,沈月华脸色苍白的坐在凳子上,一下子就蒙了。
沈月华无力的道:“小红,先送二小姐回去,给她熬点儿姜汤,晚上天凉,她又喝了酒……好了……-去吧。”她连头都不回,仿佛是对着自己说的。
小红扶起玉凤,低声安慰着她,便出去了,留下一串玉凤极不情愿的哼哼声。
月华两眼凝定的望着月的冷光,一缕既绝望又心酸的东西在她的心里一点点的长大起来,似乎要撑破她那日渐薄弱的胸膛.
她颓然的倒在床上,闭上双眼,让这股情感慢慢冷却下去,借助争吵之后的这死寂的沉默.
她衰弱的咳了两声,翻身趴在枕头上,脸贴在柔软冰冷的缎面上,边流泪边想:“难道我真的错了吗?一直以来我都把我认为最好的东西给你,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过着没有将来的日子,这些都是对你的束缚吗,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这天晚上,细雨在窗外静静地洒着,沈月华的梦里全是玉凤小时候的样貌,炮火轰鸣中她流着泪的惊愕的脸,第一次牵着她的手走进学校的时候……可是,她的梦里始终没有出现过玉凤现在的样子,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一层浓艳的颜色,她想睁大眼睛看清楚,可是眼前总有一团薄薄的雾气阻隔着,仿佛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中,身边始终飘荡着令人心惊的鬼魅般的影……
这天晚上,沈月华去参加一个将军姨太太的生日晚宴,她本来是推脱了不想去的,但是耐不住人家一遍一遍的邀请,只得答应了,那姨太太原是月华大学时候的同学,家里条件不太好,后来由于生活所迫去当了舞女,至今已经有三四年不见了,沈月华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当时那同学总是穿着洗得发白了的蓝布校服和黑色的裙子,不管冬夏永远是那个样子,她长得并不出众,属于那种走在人群中都认不出来的样子,毕业典礼那天她意外的穿了件嫩绿色的长旗袍,脸上略略的敷了粉,看上去还是有几分婉媚的,只是那双眼睛大大的空洞的,还是透露着贫穷的恓惶劲儿,她曾经在放学的时候从后面把月华叫住,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后来嘉兴跟上来,她就红着脸,眼里含着泪走开了,后来月华就听别人说她当了舞女,很是红了一阵子,就想到那次她找她应该是要借钱又碍于嘉兴在场不好开口,穷人的面子总会让他们吃更多的苦。
但是月华从不能想象出她当舞女时的样子,那样一个爱脸红的女生,面对灯红酒绿的刺激会是个什么反应,月华坐在车里看着外面渐次亮起来的霓虹灯,见了面的尴尬是难免的,那种隔着时空再往回看的淡淡的苍凉感是让人在这闷热的半晚心生凉意的,天上的星星点着孤冷的灯,它们曾是古来诗人骚客所最爱吟咏的对象,但是人世间的冰凉滋味它们却从未给过些微温暖的安慰,月华又想起玉凤来,她现在的状况不知道怎样了,自己是否对她真的太严厉了,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真的就没有互相之间的真正的理解,她烦闷的用手绢把脸上的汗水擦了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