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二层洋楼沐浴在朝阳的光辉之中,院子里的树木花草都长得非常繁茂,二楼阳台上一个穿着睡衣的少女坐在一张凳子上,她梳着很传统的学生头,黄黄的脸上挂满泪珠,暖暖的阳光虽然照在她的脸上,反射出来的却是冷冷的光,她的手里攥着一叠信,上面有几滴泪的痕迹,她的脸向着天空,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楼下响起了高跟鞋笃笃的声音,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女人领着皮包走到院子里,伸着脖子仰头望了望阳台上的那个少女,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向客厅里正在抹桌子的那个丫头说:“小杏,好好陪着小姐,不要让她乱跑。”一面用手拢了拢头发,亮出手上戴的那只亮闪闪的钻戒,又笃笃的走了出去。小杏蹑手蹑脚的走到大门口,扒着门边儿看着太太坐车走远了,回头一溜烟儿跑上楼,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冲进秀英的房间,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小姐。”
秀英正沉浸在思绪的长河里,冷不防地被这喊声惊醒了,茫然的回过头来,看清了是小杏,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又回过头去,小杏见她没动,就小跑到她的身边。
“小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小杏生怕这个惊喜秀英一时接受不了,就放慢了声速。
“现在还有什么消息对我来说是好消息呢?”她淡淡地说道,脸上带着绝望的表情。
“我保证这个消息你听到以后一定会很高兴的。”
秀英没有说话,眼睛还是盯着前面。
小杏走到她对面,看着她的脸说道:“我看到小桃了。”
“小桃。”秀英触电似的一下子坐了起来,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小杏。约足有一分钟,她面如灰色,眼里蓄满了泪水,浑身剧烈的颤抖着。
小杏看她这样,傻眼了,忙去摇她:“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两滴很大的泪珠顺着秀英的脸庞上艰难的流了下来,两年来酸楚,绝望的经历此刻一起涌上了心头,绕在心上渺茫无期的思念让她整日无法入睡,他的笑,他的怒,他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更加清晰的镌刻在她的心里,时光愈打磨,便愈清晰有致。她睁大眼睛望着小杏,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悲酸的心声终于毫无阻碍的喷发出来,小杏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只是搂着她,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膀,自己也是泪流满面。是呀,自从从杭州搬到上海来以后,小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阳光活泼可爱的她,那个走到哪儿,哪儿都会阳光灿烂的林秀英不见了,换来的却是一个整日以泪洗面,很少微笑的人。
几分钟过去了,秀英也只剩下了啜泣,她呜咽着问小杏道:“你是在哪里看到她的?”
“昨天我去街上买东西,远远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很像小桃,就跟在她的后面,后来一看果然是小桃,她进了一家伞铺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我想表少爷一定也是住在那里的。”
秀英突然抓住小杏的胳膊,小杏明显感觉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快点儿带我去找他。”
“但是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表少爷看了以后一定会被吓一跳的。”小杏说道。
“是的是的,你说的没错,我应该收拾一下。”秀英很认真很慌乱的说了一句。
她站起来,向房间里奔去,她的房间不像当时上海那些有钱的小姐的闺房,而是保持了在杭州生活时的风格,这是她的妈妈妥协她的唯一一件事,从这房间里的一切,她可以回忆起在杭州时的点点滴滴,尤其是那一架绣床,在这上面她绣过多少东西,现在那上面还有一幅没有绣完的“龙凤呈祥”图,大红的绸子,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成的,两年了,没有动过一针,她曾发过誓,在见到表哥之前,她会一直留着它,此刻,瞥了一眼它,她微微的笑了一下。
她走到衣柜前,差不多把衣柜翻了个遍才找到以前在杭州时的那一身衣服,已压得起了不少皱了,她把它铺到床上,像是抚平这许久以来的伤痛似的,哽咽着,焦急的用力将那上面的皱褶抹平,幸好那皱褶不是很顽固,几下就抹的平整了不少,虽然还有些细小的皱纹,但是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换过了衣裳,她照着镜子对小杏说道:“杏儿,你看我穿这身衣服还好看吗?”
“好看好看,小姐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小杏高兴地说道。
“我不是问你那个,我是问你我穿这身衣服还是和两年前一样好看吗。”
“当然了,这身衣服本来就是为小姐量身定做的,谁穿上都没有您漂亮。”
“真的么。”秀英照着镜子又转了几圈,脸上放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可是又笑的那么不自然,让人看了不由得心酸。
街上熙熙攘攘的,各种叫卖声和各种车子的喇叭声混合在一起,这要是让以前的秀英听到的话,一定会更加烦躁不安的,但是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一想到表哥就住在这一片繁华之中的某一角落,眼前的这一切也就变得有些的可爱了。
寻了一刻钟时间,她们左拐右拐的进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来到了那个小杏说的伞铺前,秀英迫不及待的就想往进跑,却被小杏给一把抓住了,她回头看了小杏一眼道:“怎么了?”
“小姐,你就这样冒失的闯进去,也不怕吓着了表少爷。”
“对对,还是你想得周到,那该怎么办呢?”秀英连连点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还是让我先进去通报一声,好让表少爷有个准备。”
“好吧,那你去吧,快点儿啊。”
秀英站在原地,看着小杏进了伞铺,自己焦急的踱着。
小杏出来了,却是她一个人,脸上还带着忧愁的神色,秀英赶紧走上前去,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表哥没有住在这里。”
“不是的,表少爷确实住在这里,只是------”
小杏吞吞吐吐的样子可把秀英弄急了:“只是,只是什么呀?快说!”
“小姐,你别急,我告诉你就是了,表少爷他,他病了。”小杏掉过脸去,不敢看秀英的脸。
秀英像是掉进凉水里一般浑身一阵发冷,她抓着小杏的手冲进了伞铺……
主仆两人一先一后踏入了伞铺的大门:铺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一种无名的清冷,流入了她们心里。铺子里墙上垂着一个绿布印花的帘子,秀英掀开帘子准备进去,却被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差点儿倒了下去,却看时,是一个五六十岁大夫模样的老头,穿着一身灰色绸缎长衫,带着瓜皮帽,鼻子上架着一副老式花镜,挎着一个大药箱,正用不满的眼睛盯着她看,他后面跟着的正是小桃,秀英连忙闪到一边说了声对不起,老大夫昂着头高傲的从她身边走过去,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小桃给秀英使了个眼色,脸上没有过多的忧伤之色,这让秀英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送走了大夫,小桃进了铺子一把将秀英的手拉住了道:“秀英小姐,你可来了,这几年你们都去哪儿了?”
“说来话长,以后我再慢慢的告诉你吧,你先快带我去看表哥吧。”秀英催促着说。
“好的好的,你们跟我来吧。”
穿过那道小门,她们顺着一带游廊走去,满园子的景物不禁勾起了秀英在杭州生活时的回忆,她知道,不管在任何地方,表哥都是一成不变的,不会被外界的事物所牵绊,一心生活在一个恬静,淳朴,自然的环境里面。拐过几个弯儿,她们就来到了江志远的房间,这个屋子是面向南的,屋前有两棵很大很茂盛的树,叶子重重叠叠的,一丁点儿阳光都被他们挡住了。树的前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坛,里面各式各样的花开的姹紫嫣红,远远地就能闻到淡淡的花香。那条游廊就从树和花之间通到了江志远的屋里,
屋门是打开的,秀英慢慢的走到门口,心跳的扑通扑通的,她一只手扶着门框,泪眼婆娑的看着屋里的情景:表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床的旁边坐着面色憔悴的姨夫,一动不动的盯着表哥,将他的手紧紧的攥着,听到有人进来,江老爷抬起头,看见门旁边倚着的林秀英,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和惶恐,,秀英叫了一声舅舅就跑了过来,坐到床边,眼泪吧嗒吧嗒的流了下来,江老爷看见秀英这副样子,也流着泪对他说:“孩子,别难过,大夫说你表哥他没事儿,喝几幅药就好了,你来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他用手在秀英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道:“你陪陪他吧,我去看看下人把药煎好了没有。”说完他就起身往屋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心里想道:“苦命的孩子,你娘要是能设身处地的为你想一下,也不会变成这样。”
药煎好了,江老爷亲自端了进来:“秀英,药好了,你把志远扶起来吧。”
秀英这时也不哭了,只是静静的坐在床边,她见舅舅来了,就马上站了起来。
江老爷叫她坐下,把碗放在床旁边的桌子上,过来帮着秀英将江志远扶了起来,他发出低微的,痛苦的呻吟声,秀英拿了一个枕头垫在他的被下,他迷迷糊糊的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表哥,表哥,喝药了。”秀英摇了摇他的肩膀,低声说道,她把碗拿到手里,吹了两口气。
江志远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这张脸,一阵清楚一阵糊涂的,像是表妹秀英,再一看,又像是沈月华,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她满脸泪痕的坐在自己的身旁,眼里的那份难过,他自己看了都感到心痛,但是心内马上涌起了一股热流,走遍全身,好像也不再那么难受了,他睁大了眼睛说:“你来了。”
秀英一看表哥说话了,高兴地答道:“是的是的,我来晚了。”
“你别难过,我的病不要紧。”他伸手去擦秀英眼里又掉出来的泪珠。
秀英把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眼泪从他的手缝里流了下来。
“表哥,来,吃药吧。”秀英收起眼泪,舀了一勺子药说。
喝完药,江志远就睡了,秀英想再陪他一会儿,但是小杏在一旁拉拉她的袖子说道:“小姐,我们都出来半天了,太太说她中午就回来,我怕回去晚了,太太又要问起来怎么办?”
林秀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家闺秀,对于父母的话不会违背,父亲不在了,对母亲她更是不愿意做出任何违拗她的事,母亲不让她去见表哥,她只有表面上答应,但偷偷的去他家见他,为了不让表哥疑心,她将一切都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只要能见到他,不论自己再委屈,她都愿意。只是在母亲强行要搬到上海之后,她因为不能面对事实,整天把自己关在楼上,和外界断绝了一切来往,整整两年,她都活在回忆里,让外人看来,她是多么的绝望,但是,就是处在这样的一个境地,她还在感谢上天,留给了她那段美好的回忆,让她不至于像是一口枯井,了无生趣的了此余生。从那以后,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思念以外的事情她无暇顾及了,母亲那以前听了都让她难过的叹息也不再发生任何效用了,小杏三天两头的买来些小玩意儿给她,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除了一日三餐,她都坐在二楼阳台上,眼睛望着杭州的那个方向,好像只有面朝着家乡,她才能回忆起更多的往事。回忆起那些让她聊以慰藉的无数个瞬间。
今天,她一听见表哥的消息,似乎又活了过来,好像那飘荡了许久的灵魂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听到小杏的话,那种以前偷偷去见表哥时所产生的愧疚感又钻出来了,她的本能让她觉得这样做多多少少都是对不起母亲的,于是就匆匆别了江家父子,赶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