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春的桌框里时不时地会多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一支新钢笔，或者一本复习书。
她料想这些东西都是方忠诚偷偷放在她的桌框里的，她就在下晚自习的时候又重新放进方忠诚的桌框里，可是第二天早晨那些东西又神秘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她看看方忠诚，方忠诚只是冷冷地看她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如是三四次，嘉春只好接受了他的这种赠与方式，方忠诚所赠与她的总是她正缺乏的东西。
贫穷会剥夺掉一个人的自尊，她不知道在他们的关系里，嘉春失去的是不是自尊。
或者她欠他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东西，是那份情。
每天正常的晚自习下了以后，教室里的灯就熄了。
嘉春点上煤油灯，继续学习一个小时，有的同学也能坚持一会儿，但多数住校生还是支持不住了，经受不了瞌睡虫的再三打扰，缴械投降回宿舍睡觉去了。教室里如豆的灯光下就只剩下嘉春一个人在聚精会神地做题。
老鼠在她周围乱窜，爬上同学们空着的桌子，钻进桌框里寻找吃食。
找到食物了就“吱吱吱”地呼朋引伴，嘉春也不为所动，她在心里把这些小动物当成她夜晚挑灯读书的同伴。
有时候她抬起头来，歇一阵儿，听见老鼠啃食的声音，嘴角不禁露出微笑，又很快重新埋头在书本里。
她不知道，除了这些老鼠，还有一个人始终在陪伴着自己。
那就是方忠诚，还会有谁呢？
每天晚上下晚自习以后站在窗外，痴痴望着里面看书的嘉春，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秘密。
一个他乐此不疲的秘密。
他自己偷偷配了一把教室门的钥匙，他皱着眉头看着嘉春把他处心积虑放在她桌框里的东西又归还给自己。
等嘉春熄灭灯走出教室以后，他躲在暗处，等着她走远，走进女生宿舍，听见门“砰”地一声合上，才从黑影里走出来，重新打开门，把那些东西又一样样搬回到嘉春的桌框里。
方忠诚做这些事的时候很少去想这些事的意义，和对他对嘉春所产生的影响。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一切有利于嘉春的事他都想做。
有一天有个男生刘鹏鹏因为嘉春在黑板报上批评了自己，记恨在心。
刘鹏鹏拒不交作业，嘉春要了几次生气了，就说了他几句。谁知刘鹏鹏脏话连篇，骂得嘉春爬在桌子上哭了。
方忠诚冲上去就和刘鹏鹏扭打在一起。
方忠诚个子大，但是刘鹏鹏是个胖墩儿，力气也不小，两人在教室里打的难解难分，旁边的学生也有劝架的，也有呐喊助威的，也有起哄笑闹的。
直到把杜联运给惊动了，把两个男生叫去一顿臭骂。
叫两个站在他门前反省呢。
女生对嘉春又羡慕又嫉妒，有人为了她打架啊，还是对别的女生从不知正眼看一眼的酷角儿方忠诚呢。
嘉春觉得自己快被方忠诚搞得身败名裂了，她心里越加恨方忠诚了，表面上就更冷若冰霜了。
方忠诚和刘鹏鹏两个人在杜联运门外面站了一下午，两个人商量好了走进杜老师的房子道歉，承认错误的态度诚恳极了，杜老师批评教育了几句。
又给方忠诚说了很多好话，才放他俩走了。
别的同学都挤在教室外面看热闹，满以为他俩一出老师门肯定又会打起来，谁知道这两人像梁山好汉一样勾肩搭背地连说带笑地走进了教室。看见的同学都咂舌惊叹：
“啧啧，这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嘉春一见方忠诚和自己最恨的刘鹏鹏搞在一起，她的感觉比打翻了五味瓶还要复杂。
她在心里连连发狠：这辈子不理方忠诚！
初三的日子紧张有序，接连几次的月考嘉春的成绩都是遥遥领先，数学和英语好几次都是满分。
杜联运心里很是欣慰。
嘉春的好朋友宋琼学习也很刻苦，无奈总是没有效果，把她愁得茶饭不思。老师看见同学们都卯足了劲儿学习，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初三了就得有个初三的样儿，因为吃苦掉两三斤肉才正常了，你们一天价方面大耳红头涨脸的才不正常呢。”
语文老师如是说。
同学们在下面窃笑：
“您真残忍啊，看我们面黄肌瘦的心里才高兴啊！”
嘉春的同桌是个胖女孩，她故意装出苦相小声嘀咕：
“按照老师的说法，我倒是想通过学习减肥呢，不管用啊！越愁越长膘呢！”惹得嘉春笑得嘴抽筋。
只有方忠诚一个人漫不经心地，有时候在教室后面大声唱歌，引得一伙男生皆鬼哭狼嚎的。
学校领导听闻方忠诚的恶劣行径，就差开除他了，还好杜联运从中斡旋，方忠诚才幸免于难。
嘉春实在看不过眼，本来发誓不理方忠诚的，怕他这样下去连高中都没得上了。就在一次晚上复习结束之后在他的桌框里赛了一张纸条：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任性妄为？不要这样了好不好啊？如果想继续我们的友谊，就请自重，好好学习！”
果然第二天方忠诚的行径收敛了不少，闷闷不乐地坐在座位上。
嘉春看他的样子，又觉得可怜。
只恨自己无法回到从前，无法像从前那样去帮助他，可是他也要自己学着替自己负责任啊，干什么老是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啊？
杜联运这天毫无征兆地把嘉春叫到了房子里，嘉春一进去，他就直接说：
“你愿意帮助你的同学吗？”嘉春不知道什么事，还以为老师让她帮助哪个后进生呢，就点点头。
杜联运开口的语气有点迟疑，
“我是说方忠诚！”嘉春的脸一下红了，窘迫地站都站不稳了。
杜联运看见她这样难为，赶忙温和地说：
“你不要误会，我觉得你俩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他学习也很认真，这后来到底怎么了？”
嘉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由地绞着自己的两只手。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眼看初三这一年关键期，都应以学习为重。”杜联运见嘉春不说话，就慎重想着措辞继续说到：
“年轻人一时冲动，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给自己也给别人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嘉春回味着老师话里的意思，她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方忠诚这个人，或许我比你看得更清楚一些，他是个好孩子！”嘉春听得眼眶一热，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老师们对方忠诚的评价很差，自己也羞于与他为伍，没想到杜老师能这么宽宏大量，她心里很感激，同时也为了方忠诚感到高兴。
“你的学习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如果你能无私地去帮助方忠诚，帮助他度过这最难熬的初三，我相信他会很感激你的，并且老师相信你一定会做成功！”杜联运顿了顿，又说下去:
“老师也会很感激你的，拜托你了！”
嘉春听见老师这样慎重地跟自己谈话，她被杜老师语气里的凝重感震慑住了，这就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希望和良苦用心吗？为什么她以前没有感觉到呢？
为什么方忠诚也没有感觉到呢？为什么他要做出一副仿佛全世界都把他遗弃了的样子呢？
嘉春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她下定决心之后就挺起了胸膛，抬起自己的眼睛，看着杜老师的眼睛说：
“班主任，请你相信我，我会做到的！”得到老师的允许后，她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
嘉春下定决心，要改变方忠诚目前的颓废状态。
她曾经一直有一种预感：那是一颗跟他一样孤独无助的心灵。
该怎样才能彻底地了解他呢？她想到了方忠诚刚来时同学们的传言，他为什么从善水中学转到冰凌中学呢？
真的曾经有个女孩子愿意对他以身相许吗？
嘉春找到了和方忠诚同村的那个女同学，然而对方什么也不愿意告诉他，因为她曾经对人家的留言蜚语那么不屑一顾，那么嗤之以鼻。
那个女同学尖刻地说：
“你们关系那么好，你不会自己去问他妈？”
当她红着脸转身离去时，她听到了从她身后传来的数落她的话：
“猫哭老鼠——假慈悲！”
她知道因为方忠诚对自己的死心塌地感动了所有男生女生，而自己对他的冷酷无情又惹怒了所有男生女生。她已经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嘉春重又回到杜老师跟前，要求要看方忠诚的学籍档案。
真的，她怎么从来没有想着要去关注他、试着了解他的内心？那男子汉坚硬的外表下其实或许隐藏了一颗受过伤害的心？
中期试考完后三天学校就放榜了，嘉春高居榜首，比第二名整整高出60分！而方忠诚却在一百名之后。嘉春没有去看榜，也已经了解了这样的结果。
冬天来临天气已经渐渐冷了，白杨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天空一连几天阴沉着脸。
晚自习下了教室里唯一的火炉已经熄灭下去，余下一丝灰烬散发出一点弱弱的温度。
嘉春在教室里学习时冻得直跺脚，把当天的功课全部复习一遍之后，又预习了第二天早晨要上的课，最终她合上了书本。
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手托着腮帮子朝煤油灯光之外的黑暗深处望去：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帮助他?
窗外依然站着方忠诚，她不知道嘉春此刻却正想着自己，他从来也没有梦想过要走进嘉春的内心。
他看见嘉春揉着双眼，想起自己从邮局订购的视力恢复仪，自从他和嘉春形同陌路以来他再也没有去过邮局，东西大概早到了又被人丢弃了吧？
他曾经手工制作了一个梨木小书柜，想要送个嘉春，可是白天当他的目光和嘉春冷冷的双眼相遇时，他总是最先败下阵来，他，不敢再去打扰她了。
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他不知道，他也从来没有在心里试着去责怪嘉春。
他有的只是自责，他偷看了她的日记，将她少女的尊严和秘密统统踩在了脚下，他曾经粗鲁地抓着她的胳膊使得她疼得眼泪直流，
不！想起这些，他不能原谅自己，他，亵渎了一颗圣洁的心灵！
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同时为了对方正在烦恼，正在冬天的晚上冻得双腿发麻。
只是嘉春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窗外的秘密。
方忠诚把自己隐藏得这么好，使得她从未发现。
而如果一开始他能把自己的感情也隐藏得这样好，说不定嘉春还会坐在自己面前谈笑风生呢！
他们还是会一起研究难题，一起讲笑话。
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变了，彻底改变了，回不到从前了！
现在他像鬼魅一样俯身隔窗相望，尽情忘情地盯着他白天不敢正眼想看的眼前的女孩子。
她有着多么宽阔的额头和陡峭的鼻子啊！那宽广的额头不正是智慧的象征吗？
那镜片后的眼睛透出多么聪明、多么狡黠、多么诚实又多么善良的光芒啊！而自己曾经使他们留下珍珠似的眼泪！
那本应该永远洋溢着青春朝气和浓情蜜意的双目注视自己时却射出寒意。
方忠诚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仿佛那结冰的目光又一次投射在自己身上了一样。
嘉春只顾着苦思冥想着拯救方忠诚的办法，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一个人着了魔一样从窗外注视着自己。
她胆子小，学习的时候虽然可以克服对于黑暗的惧怕，却说服自己从不朝窗户望，要是那里出现意想不到的东西呢？
幸亏她从来没有张望过，从来没有！
但是亲爱的读者，看到这儿，你们以为只有方忠诚和我们知道这个非同小可的秘密吗？
不对啊，还有一个人呢！
谁？杜联运！
杜联运偶尔发现方忠诚晚自习下了不见踪影，他仔细观察了几个晚上，掌握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十几岁的杜联运没有恋爱就结婚生子了，他无法想象爱情到底具有多大的魔力才能让这个男孩像中了符咒一样地身不由己？
他找来嘉春帮忙正是由于他发现了方忠诚与其说是执着毋宁说是怪异的举动之后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的。
教室里的嘉春突然站起身来，带动的煤油灯光摇曳不止，她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似的步履坚定地走出了教室。
这里方忠诚赶紧溜到教室后门处，听见她走进自己的宿舍，传来“砰”地关门声才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嘉春的确做了一个决定，在一个落雪的早上，嘉春到杜老师跟前请了假，就离开学校向方忠诚的村子进发了。
她一直走到上次和方忠诚分手的分路口，选择了他的方向，路过几家商店，打问清楚了方庄的去路，又一路打听着寻到了方忠诚的家。
迎出门的是一位正当盛年的少妇，嘉春料想她是方忠诚的大嫂。女人看见学生模样的嘉春，客气地请嘉春进来，目光里掩饰不住好奇和不解。
方忠诚家的院子比嘉春家大一倍，一砖到底的砖瓦房，上房尤其气派。
院子里收拾的很整齐，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雪地里玩耍打闹，见来了客人，一溜烟跑进偏房去了。
女人把嘉春迎到上房坐下，嘉春这才发现暖炕上坐着一位60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做针线呢。
一见嘉春进来，摘下眼镜，对着嘉春慈眉善目地笑了。问她：
“这是谁家的娃啊？”
方忠诚的大嫂代替她回答：
“妈，看样子是个学生娃娃，不知到咱家来干啥？”
嘉春赶忙立起身来，恭敬回答道：
“阿姨，我是忠诚的同学，代表班主任来向您了解点情况！”
“啥？忠儿惹祸了吗？”
“没有的，您别紧张。到初三了，我们班主任叫我们班干部走访一部分同学，顺便跟您汇报一下他们在学校的学习情况。让家长多配合学生的学习呢。”
老太太听了高兴地说：
“配合配合！”
又对方忠诚的大嫂说：
“桂珍，你去把玉忠叫来！”
想来玉忠就是方忠诚的大哥了，嘉春不由地紧张起来。
桂珍给嘉春端来了一杯放了红糖的热茶，就出去找她丈夫去了。
原来方忠诚的大哥和父亲正在冒雪在果园里修剪苹果树，听见有人来就都回来了。
嘉春跟方忠诚的父亲打了个照面，嘉春笑着叫了声“叔叔好！”
老人对她点点头就坐在火炉跟前暖手。
嘉春的大嫂来对嘉春说：
“我娃爸爸叫你到偏房去呢！”
嘉春于是告辞出来，来到桂珍的房子里，桂珍又把茶给她端过来，方才洗手做饭去了。
方忠诚的大哥跟方忠诚一点也不像，他是矮个子，黝黑的皮肤，不像方忠诚那么白皙。
他坐在写字台旁边吸烟，见嘉春进来就熄灭了烟头，点头叫嘉春坐下。
不等嘉春开口，他就说：
“你就是嘉春吧？”
把嘉春吓了一跳，心里怨方忠诚快要让自己身败名裂了，就他和她之间那点事，搞得地球人都知道了。
方玉忠仿佛看出了嘉春的心事，连忙说：
“你放心，家里人都不知道。忠诚对我是无话不谈的。”
方玉忠一开口就不像个农民。
“再说也怪我弟弟不争气，怎么能怨你呢?”
嘉春说：“大哥，你多给我讲些忠诚的情况，我想了解了解他！”
她看到方玉忠探询的目光，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说：
“忠诚不好好学习，还打架。我们班主任叫我来了解一下他的情况，我们好帮助他！”
方玉忠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忠诚是个孤儿！”
嘉春大吃一惊，半天嘴合不上。
“他的父母在哪儿我们不知道，他是我爸爸捡来的。原来他不知道，上了初中不知村里的哪个长舌头说漏了嘴，让他知道了，他闹了几天，书都不念了。要寻自己的父母去。我们兄弟感情从小就好，父母也把他当成亲生孩子，可是他的性格从那时变了。”
嘉春的吃惊转变成了愤怒，她不顾礼仪，突然打断方玉忠的话，质问他：
“是谁那么狠心？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还是人吗？”
方玉忠对她的激动并不以为意：
“我弟弟也跟你一样恨抛弃他的人，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对我来说，这并不重要，他还是我的好弟弟，我想让他好好读书，去完成我没有完成的梦想！”
嘉春的眼里含着泪花，对于方忠诚的同情超过了她对他的讨厌。
想到方忠诚的感受，她感到脊梁骨一阵发麻，一阵寒意慢慢袭来，她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听方玉忠讲下去。
“我弟弟很讲义气，这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有一段时间他很快乐，几乎把他是个弃儿的命运忘记了，兴致勃勃地做这做那，我们特别高兴。好景不长他又恢复了以前的消沉，甚至比以前更严重了。”
嘉春低下了头，毫无疑问，是因为她。
这个包袱有点沉重，她觉得自己有些承受不起。
“他的命运注定他的成长道路是曲折的，一切都要靠他自己！也许过几年会好起来吧。眼下下我只希望他能够把心放在学习上，考上高中。这个，你能办到么？”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有些迟疑。
嘉春沉浸在方忠诚的故事里，听到这里抬起眼睛，眼睛里孕育着悲伤和希望交织的复杂的光：
“一定能！”
最终她坚定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