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个礼拜过去,除体育老师因身体原因还没来外,该见的老师都见过了,没有什么惊喜,同学有五六个初中时同校的,其余也大致脸熟,一样平淡无奇,他只念着点点,所以一到周末就一路狂奔去了县城。当时当地的交通还不是很发达,先得从校门口坐人力车到四里之外的省道边,从那里才有公车去到点点的学校,弓长不是个枯燥的人,他一直以为生活要充满意外才有趣,不然太单调乏味了,所以这么多年来他都以身作则,像期末考试领成绩单了跟他妈妈讲自己考的很好,同学移情别恋了他说绝不会跟人家原配讲,老师问他懂了没他说懂了,小店老板欢迎他下次还来他说好的,等等等等,后来全都给人意外,所以这天要去看点点,也是瞒了她的。说是公车,其实也是私车,本地一些出外求财不能归家创业不中的人就借钱买辆三轮客车,专跑乡村到县城一线,没有什么规矩的,随喊随停,有时半路遇到熟识,能停车坐爱故人晚,把天都聊黑了,收费也无章可循,因人而异,有时同样的一段路,能收的跟打麻将听副好牌似的,三五八块都行。弓长对钱倒不太在意,关键是时间,司机对时间倒不在意,关键是钱,这天是周末,从县城里回来的学生多,抢生意的车排街上不用说会跟冲绳战役后岛上排的死尸一样琳琅满目,所以把自己那小车当飞机来开了,只恨路线不比航线,拐弯太多,吓得弓长一路祈祷,生怕自己此行要单飞化蝶了。
猪在河马面前不是胖的,云雀遇了夜莺也算不得能唱的,弓长到了点点的学校,才知道自己那学校仿佛渔船遇了航母陈俊遇了彭祖,不值一提了,人家一个洗手间就可以比他们食堂还壮美,无论其他,好在他此行的目的不是参观拜访,所以还能够若无其事地穿行其间。他听点点讲过她们宿舍和教室的号数,就先去了在四楼的教室,发现人数三,性别男,于是又跑到宿舍那边,当然那里不比教室,不能随便进的,他又只有一个人,没法冒充学生会干事检查卫生,只好在楼外草皮边守着,可是等了五六七八分钟了还不见人出来或者进去,只得在附近找了一电话亭,打将过去,宿舍那边一个女声接了道:谁?弓长道:我。人道:知道是你,问你找谁?道:找点点。人道:你是她谁?弓长乱改族谱道:我是她哥。那边放了话筒道:怎么又一个哥?点点电话,你哥。点点听出是他的声音,也喜出望外,不一会打扮的花枝招展出来,满目含笑道:你怎么来了?也不先说一声。弓长还没来得及开口,跟点点一起出来一女生道:哎,你这哥比你昨天那哥年轻多了。点点说谎道:嗯,昨天是我大哥,这个是我堂哥。弓长想说我不是她唐哥我是她张哥,只道:嗯,来的匆忙,忘事先讲一下了,你同学呢?那女孩即自我介绍道:跟点点上下铺的,哥哥好。弓长听了横眉直皱,想要再收几个妹妹大家就可以去大观园吟诗作对了。点点才来这里不久,对周边都不熟悉,所以喊了家住附近的那叫初初的女孩一起过来,只苦了一腔热情毫无防备的弓长,许多话不能说外,还得时时想着自己是人家堂哥,破绽不得。弓长礼貌道:哎,你就是刚接电话的那女孩吧?初初道:是啊,听不出来?弓长道:听得出来,看着不像。人道:嗯?怎么看着不像?弓长道:看着比听着好。人假装生气道:你这是骂我呢还是夸我呢?弓长忙道:夸,夸,骂你我就不是点点她哥。
其时已到中午,周末学校食堂是不开张营业的,所以他们就去了校外一小饭店用餐,六张桌子,半圆小吧台,就是他们所能看到的了,择了里边干净一些的坐下,腰围比桌围还宽绰的老板娘拿了纸笔过来道:三位吃饭呢?要吃些什么?弓长环顾一圈道:你这没菜单哪?人道:要什么菜单?家常菜什么都有,你只管点,保证给你端上来就是了。弓长还待说话,初初和点点就说不必要菜单,随便点几样就好。那老板娘是此地一霸,小半边街都是她家地皮,托学校福,盖起简易楼房后全都租了出去,只留这一间门面自己作用,她不缺钱不缺闲,又没有什么大志向或小爱好,所以除了收租就是吃,后来发觉自己收了三号铺的租又都在吃上还给了人家,很不痛快,就将自己这间原作麻将室的门面改了饭店,学生来吃饭时如果足够幸运,也许还能在桌缝里发现前任校长输牌后怒扔不见的骰子。她自己四体不勤五味不分,没法亲自下厨,所以请的外边厨师,白居易写诗但求老妪能解,她看厨师的好坏则是自己爱不爱吃,或走或留,全在舌头,又挑食,所以她这里炒人比炒菜快多了,有时食客一顿饭还没吃完,大厨可能就换了三茬。因了这个,生意倒出乎意料的好,吃饭前问去哪家,都道换人那家,看新来的厨师怎样,待到弓长过来的这位已经是饭店有生以来做得最久的一位了,整一百天,名留青史。没菜单也是为了这个,因为厨师各有自己的招牌菜,怕单还没印好,师已不师了,所以干脆没有的好,酒香不怕巷子深,爱吃不吃随你们。
不一会菜就渐次上来,他们边吃边聊,初初问点点道:还没介绍你哥呢,多大啦?在哪边上学还是做什么?弓长抢答道:比点点大一点点,也刚上高中,不如你们,在我们家镇上那破学校。初初道:哦,那你们从小就一起上学的了?多好,我们家就我一个,堂兄弟姐妹都没有,一个人上学,好孤单。弓长道:没,我们也没有一直一起上学,我比她大,先进的学校,到初二了我们才在一个班。初初点筷子道:你留级了?弓长道:所以才没能考到你们这来,成绩不好。点点使坏道:我这哥,从小笨得要命,让他打瓶酱油他能拿瓶醋回来,害一家人都吃酸菜,还有哦,那次过年大家一起放炮竹,一个一个的那种,人家点燃了都往水里扔,他一个人往天上扔,结果刚好落到他头上时炸了,炸的头发跟刺猬似的四面八方竖起,脑子都说不定就是那时候炸傻的。初初直笑,弓长道:别听她瞎说,没这回事,不过我还真被炸过一次,也是放炮竹,大家点着了往水里扔,看炸起的水柱好玩,有个孩子,就是老牵,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点一个往我这边扔来,刚好在我喉咙这炸了,炸了一个大包,你看,现在还没消呢。说时仰脖指着喉结。点点道:这个更瞎扯,那是炸出来的吗?吃饭吃饭,赶紧吃完回那智商跟你匹配的学校去。弓长吐舌道:这哥哥真不好当,初初我跟你说,我这妹妹小时候啊——一语未了,点点适时夹筷里脊塞他嘴里,道:还小时候,我让你没时候。刚好老板娘过来看见,就道:哎哎,小姑娘好好吃饭,被你们教导主任看见又要批评我了,麻将室没得开了,我可不想饭店也关门。弓长咽下那块里脊,莫名其妙道:教导主任还批评你?你高几的?老板娘倒是性情中人,笑道:你们十六岁上高一吧?我高二十一了。
饭后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不速之客一般干净利落地下了十来分钟的雨,然后又晴朗如是,太阳高挂在天,没事人一般俯瞰大地,马路仿佛出了一身大汗,湿漉漉一片,许多水珠还停留在路边摇曳多姿的树叶上,惬意如荡秋千。刚跑去避雨的许多小贩又都回了自己摊位,虽然天气有变,坚持价格不变,弓长过去要买些水果,问:这苹果怎卖的?老板道:三块,好苹果,自家种的,要多少?弓长拿起放下,道:这橘子呢?甜的还是咸的?老板吓一跳道:最多酸的,好橘子,自家种的,要多少?弓长拣几样各称一些,末了道:哎,老板家哪的?人装好钱道:老城。弓长看着手上的东西,后悔莫及道:老城挤的竹子都种不下一竿,这些你都自家种的?前面十字路口左拐下去有个公园,建城前是两山间夹一水塘,后来就坡借水,改成公园了,号称人民公园,没见谁标榜过那公园是以自己命名的,因为堵了来路断了去路,水已成死水了,虽然还不很浑浊,也不见有多清澈,山也被劈的只剩了东边半坡,另一边成公路了,稀稀拉拉几棵不见经传的树,仿佛严重脱发后的劫余,岸边敷衍了事了一弯仿古风格的亭子,年久失修了,亭口出去延伸到对岸有一曲折栈桥,桥边的水里种了半塘莲荷,只可惜如了范溪生《秋日残荷图》的摹本,色彩全无,就这么个所在,亏得弓长问去哪坐会时初初还义无反顾地指了说:那边有个公园,是这里最有诗情画意的地方了。不料街角刚过,点点忽然望着面前一人道:哎,哥,你怎么过来了?是她二哥,上大二,明天就返城开学了,今天来看看他妹妹,他朝这边两位笑笑,拉她过一边讲话,初初道:又一个哥,她堂哥还是亲哥?弓长老实道:亲哥。初初才道:哎?那也是你哥啊,怎么不见你喊他?弓长惶恐道:早了点。
离开的时候已近黄昏,弓长疲惫不已,就没有回学校,半路换车回家去了,亲人相见,分外眼红,都快哭了,虽然才一个礼拜不见,他妈妈都觉得跟一年似的,上前一把抱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如果不是力气有限,都要举他起来了,奶奶也过来,唤他道:我的儿,你可回来了,在学校还好不?弓长道:好着呢,奶奶。奶奶不信道:看你都瘦了,哪有好?在学校有饭吃吗?弓长笑道:奶奶你说哪去了,没饭吃那还能活着回来?妈你去哪?他妈妈出门道:你跟你奶奶在家说话,我去买菜去,回家了就得好好吃点,在学校肯定给饿坏了。弓长笑学校在她们眼里都成监狱了,自己假释回来什么都得给补上。奶奶握他手道:在学校都好着呢?老师同学都好?能吃饱不?弓长道:好,都好,那是上学又不是别的,什么都好。奶奶还不放心,擅自给她儿媳妇派活道:要吃的不行,让你妈像以前一样天天给你送饭过去。弓长笑道:那么远,饭还没到都馊了,不用了,我爸呢?奶奶道:在你德叔家下象棋呢,中午就过去了,说不赢一盘就不回来,现在还不见影。德叔可是十里八村的象棋头号人物,弓长笑道:等德叔要睡觉了就该回来了,奶奶你还好不?奶奶道:好,我有什么不好?你死鬼爷爷走了,不用为他操心了,我就什么都好了。弓长见奶奶这样,不敢多问,爷爷在他六岁时去世,留下奶奶一个人在世上孤独,她常说这句话,弓长知道她宁可操心宁可不好,只要爷爷在,奶奶是童养媳,几岁时就抱来这边,和爷爷一起长大,十八岁那年正式成亲,半年后生下大伯,后来夭折了,再后来生下弓长爸就没再生,这在她那个年代是少有的,人家都五六七八个的生,关门能开两桌麻将的了,只有他们就这么一个孩子,年轻时倒不觉得什么,年纪大了就体味到孩子少的苦了,大炼要不在家,整天就一个儿媳妇在眼前,也没有女儿回娘家来看看自己,就一个孙子还大了不在跟前了,就是小时候带弓长的时候,差不多年纪的爷爷奶奶们在一起聊天,人家手里一会二儿子的孙女一会三姑娘的外孙,就她天天只有弓长一个人没得换,很不是滋味,只好在打扮上下功夫,一会给他戴顶帽子一会给他换身女孩儿的衣服,弓长有张小时候的照片就是穿个粉色的裙子坐浴盆里的,乍看还真是个闺女,爷爷在世时比较挑剔,穿衣吃饭都有点讲究,奶奶又是随意的人,为这事没少数落他,常拌口角,现在爷爷不在了,她一下子话少起来,整个人都变了似的,也不爱出门去了,好在弓长妈是个孝顺儿媳,待她很好,才使得她近些年又活泛起来,愿意多说话了。弓长岔开话题道:哎,奶奶,你说我爸在德叔那能赢一盘不?奶奶道:输了快四十年了,没见他出头过。弓长大笑,道:那我得好好钻研钻研去,回头子报父仇。奶奶笑道:你可别报什么父仇了,抓点紧让我还能抱两年曾孙才是真的,对了,以前来家吃饭的那个孙妞有没有跟你在一个学校?
不一会弓长妈买菜回来,说是太晚了没什么好菜,还得杀只鸡,弓长道:妈,别杀,我一回来鸡就得丢命,吃了不安心。奶奶道:净瞎扯,它天天吃稻谷,该到还账的时候了,我来帮你。就跟妈一起上后屋去了。弓长想到周末老牵也该回来的,就去了他家,一进屋,见他正趴桌上挥笔不停,就道:什么时候变这么好学了?老牵抬头道:哎,长哥回来了?没有,在练字呢,写太难看了,拿不出手。弓长道:你是该练练了,字如其人的歪,总得有一样是好看的吧?老牵不服道:你的字也不比你的脸好看到哪去。弓长笑道:好了好了,就喜欢抬杠,怎么样,在学校还好呢?牵道:差不多,除了成绩差点,其他都还行。弓长道:这样可不行,其他的差点没什么,成绩一定要好,还有一年时间,加把劲,不要到时又跟我跑到一个学校去了。牵道:怎么,你那学校不好吗?弓长道:不是不好,但是如果能去更好的学校不是更好吗?牵道:那倒是,争取不像你一样落魄,哎对了,从这学期开始学校封闭式管理了,除了周末回家,平时一律不许出门,还专门请了一个老头在门口看着,严的跟集中营似的,他亲孙子都不给出。弓长道:哦?成这样了?那你们平时要买东西什么的怎么办?牵道:没得买了,童老师走了,学校一个店都没有了,只能晚上翻墙打洞了,篮球场那边的围墙打的跟拆迁办来过似的,拖拉机都能横着进竖着出了。弓长笑道:后生可畏,你们厉害,哎,一会去我家吃饭。老牵客气道:不用了,我就在家吃好了,还得帮我妈择菜呢。正说着,弓长妈就喊他回家吃饭,听在这边答应,就道:在那呢,喊你牵弟一起过来。弓长道;你看,我妈都喊了,还跟我装,从小在我家蹭多少饭了,你身上的肉有一半是我家喂出来的。老牵还要推辞,弓长诱惑道:哎呀走啦,我妈刚买菜又杀鸡了,就当给鸡办葬礼,来帮个忙,去吧。老牵动心道:那多不好意思,不过先讲明啊,你要我去我就去,但我现在长大了,不像以前那样乱吃胡喝了,懂礼貌了,待会过去,只要两根鸡腿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