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

杨柳一下火车就被笼在了雨雾中，细细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往事也跟着扑面而来，打湿了脸庞，也打湿了杨柳酸涩的心。

新修的火车站大方气派，但看在杨柳眼中，却只有时过境迁，只有眼前这雨丝还是一如既往，纷纷扬扬不知世间忧愁。车站里人头涌动，争相诉说着相逢的喜悦，有谁还会欢喜地对自己招手说“杨杨，姥姥在这里！”杨柳禁不住眼眶发酸。走吧，提起行李，多少年，还是第一次回来，而这次回来之后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打车去郊区的墓园，司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异常健谈热情。一路上东拉西扯，说着小城的变化“……哎，看，这前面是中心公园了，四月份刚建好，晚上可漂亮了……”絮絮叨叨一路，颜笑不好意思不理他，一句半句漫不经心地应着，这里真的变了好多。思绪漫无边际，一会想着从前，一会想着待会要对姥姥叨唠的话，的士停了，墓园已在眼前。付了钱，谢过司机，下车。站在墓园门前，却迟迟迈不开脚，不知道姥姥会不会怪自己这么多年没来看她。身后突然传来方才那个司机的声音“小姑娘，别害怕！”杨柳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别怕，杨杨，姥姥永远陪着你。”言犹在耳，人却已经永隔了！杨柳不敢回头，勉强哑着嗓子，再次谢过了司机。擦干眼泪，颤抖着手推开了墓园锈迹斑斓的铁门。杨柳轻轻走了进去，浑然不觉周边的气流奇异地扭曲了。

杨柳觉得自己在做梦，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白晃晃的灯光映照的洁白的天花板，而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的昏暗的看不太分明的屋子，而然杨柳却很惊喜，因为这是她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这是她无数次想念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可是这座房子不是已经被小舅舅霸占了吗？

“云云啊，你一定要保佑杨杨健健康康的呀……”

杨柳诧异地转过头，姥姥！竟然是年轻了好多的姥姥。一瞬间，杨柳恐慌了，她急忙伸出手要去抓那人，然后她尖叫了，以一个稚童的声音尖叫了……短小的手指，短小的手臂，儿童的声音……这是什么情况？！杨柳晕了或者说装晕了，她害怕，很害怕……

书本告诉她，这个世界是唯物的是无神的，然而，中国有句老话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杨柳自然更信老祖宗，而不是一个外国人。眼下这种诡异情况，不由得杨柳不想起老人家说过的那些鬼魂作祟的奇事。

“晕了”的杨柳一边闭上了眼睛，一边支愣着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声响。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诡异地精神抖擞着，或者说精神抖擞在崩溃的边缘。就听见那人疾呼“她姥爷，她姥爷，你快过来看看，杨杨是不是魇着了，她刚刚叫了一声就晕过去了！”声音里的心疼与焦急让杨柳又想哭了，哪个鬼费尽心思这样耍自己！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看看……”说着一张大手就抚上了自己的脸庞。是姥爷的气息！“额头倒是不热了，这烧总算退下去了，怕是做恶梦了，这回睡着了倒好。咱们小点声，让她接着睡吧，明天早晨起来就忘了。”然后一阵悉悉索索的起身走动的声响，紧接着“啪嗒”一声灯灭了。

杨柳闭着眼睛等待着，等待着……她也不知道等待什么，或许刚才只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吧，睁开眼睛，一切又会变回原样。她想起自己去扫墓，推开了墓园的大门，然后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是做梦，那么真实的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如果不是做梦，那么眼前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真的有鬼……鬼在捉弄自己！听说墓园里很不干净……

想到这，她更加害怕了，这如果真是鬼怪捉弄，这鬼怪也太强悍了，竟然一下子就击中自己的死穴！杨柳活着最亲的人就是自己的姥姥姥爷；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姥姥姥爷享上自己的福；最大的恨就是没能让姥姥姥爷合葬！

寂静的夜里传来远远的狗吠声和着屋子里一阵一阵的老鼠吱吱叫的声音，这么真实，真实得让人都要信以为真了。杨杨实在坚持不住睁开了眼睛，黑暗里家具的轮廓隐约可见。

杨柳可以想见床对面是红漆的桌子，摆着一台小小的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旁边还堆着一些杂物，那里面有自己爱看的武侠小说，还有一些纸笔胶水的。旁边是凤凰牌缝纫机，放着几件衣服以及一些零碎的布头。再过去是个大桌子，上边高高地摞着两个红漆大木箱子，里面装满了姥姥和自己的衣服。正对着床的那面墙上开着两扇窗户，窗户下放着菜橱，里面有自己爱吃的蛋糕。

杨柳睁大眼睛，再使劲睁大，再使劲，力图看出一丝不一样，看出阴谋的痕迹，然而直到她眼酸得想流泪也没发生什么。情绪跌宕起伏，大脑疲惫不堪，没多久，眼睛就不顾杨柳的挣扎闭上了，多么不可思议，在这样诡异的情况下她就这样睡着了！也许看到这熟悉的一切，她潜意识里也是感到安宁的吧。

第二天，天微微亮的时候杨柳就醒了，因为旁边睡着的姥姥起床了。

以前也是如此，杨柳陷入了回忆。自己上学，姥姥通常会早早起来给自己做好饭，等自己大了，就在头天晚上把东西收拾在锅里，自己早晨起来只要扒开炉门就行了了。那时候真幸福啊，有人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

姥姥是典型的传统老太太，杨柳都不记得她有什么个人爱好，似乎姥姥的生活永远围绕着姥爷，自己和其他儿孙们打转。但是，姥姥却是自己最亲近依赖的人，姥姥做的煎饼是杨柳心中最美的美味之一，姥姥会给自己穿衣服，梳头发，会把好吃的东西给自己留着……姥爷个头很高，差不多一米八，每次进屋都得低着头，也是因为他们家的门太矮了。姥爷很喜欢看书，家里有好多三侠五义之类的白话文言传奇故事书，所以自己从小的启蒙读物不是三字经也不是童话故事而是传奇小说。他也很喜欢下象棋，老朋友唐爷爷总是缠着他，要在门前的大泡桐树下杀一盘。这一坐通常就是一下午，悠悠的夏日午后，泡桐树下一片清幽凉爽，而自己总是搬个小马扎坐在一旁打瞌睡。偶尔他也会摸骨牌，左邻右舍的爷爷奶奶们都喜欢到自己家串门子，兴致来了，四个人坐一桌，一个下午就在啪啪的出牌声和围观者的哄闹声中消磨完了。

姥姥是世界上自己最亲密的人，姥爷是世界上自己最崇拜的人，他们都是自己最爱的人！不仅如此，他们也是自己最羡慕的人！因为姥姥和姥爷的婚姻是她见过的最幸福的婚姻。他们很少吵嘴，有的只是老年人之间的理解包容和历经岁月风雨之后的平淡冲和。他们是那么默契那么相得，一个擀面条，一个就在一旁摘菜；一个看书，一个就在旁边缝衣服；一个四月八日去世，另一个也在四月八日去世！杨柳心痛但更多的是羡慕和安心，没有了姥爷，那么费劲的面条谁给姥姥擀；没有了姥姥，破了的袜子谁给姥爷补。杨柳从来没有听他们之间说过什么情话，但是年年岁岁他们相伴到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要不是小舅舅后来……也许他们会成为自己心目中完美的童话……

杨柳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心绪复杂，姥姥真的是你吗？是你也想念孙儿，所以来接我了吗？还是……无论如何，杨柳确定这不是梦，梦不会这么真实，真实到把她记忆深处已经模糊的东西都呈现得这么清晰完整。

杨柳睡在里面，所以姥姥并没发现她已经醒了，老人家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下床，又转过身来帮杨柳掖好被角，这才颠着小脚走出去。杨柳又开始了胡思乱想，没办法，眼前的情况太诡异了。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在玩我！杨柳心中狂呼。她想得脑门疼，又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得更疼。靠！姐不猜了，是死是活随便了，有本事玩死我，大不了一死！姐姐以不变应万变，看你能玩出个什么花来！

郁闷到极点的杨柳硬是被逼出了一丝豪气……霸气……王八之气……总之，一向力求斯文的杨柳忍不住骂天了，骂完之后，杨柳内牛满面，这是一个毛状况啊，毛状况！我不想骂人的啊，我讨厌骂人，我讨厌自己骂人的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