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时,花涟向我招手,“小娘子,快过来闻闻。”她手上拿着一个香囊,桃红色,上面用银线绣着双蝶戏花。我接来一闻,眉毛一展,笑道:“真香!还不刺鼻!”
她笑着点头,我又凑近细闻一番,脱口道:“我好像闻到了玉兰的香气。”
秀娥端了茶打帘进来,含笑道:“小娘子好灵的鼻子。”
花涟掰着指头说:“可不止玉兰,还有一味檀香,一味零陵香,一味白芷。”我诧异道:“白芷不是药么?”
秀娥笑回道:“是药,但白芷也可以作香料。”
我“唔”了一声,又闻得花涟支支吾吾道:“每逢月事来了……小腹阵痛时……便可以煎服白芷止痛。”
说毕,她和秀娥齐齐看向我。
我嗤的笑出来,摆摆手说:“别这样瞧我,人家才多大,还早呢。”
正在这时,下人们领着孛迭乌禄进来了。
花涟将香囊系在我身上,笑道:“这俩小爷又来找娘子玩了。”
我见他二人神采奕奕,不禁打趣道:“二位小爷有啥喜事说来大家乐一乐啊。”
孛迭今日穿的很是帅气,一身白蟒箭袖骑装,脚蹬及膝长靴,腰间的土鹘带上绘着霸气的海东青,格外惹人注目。
他一把将我从座上拉起,口里笑道:“今儿粘罕和乌禄他爹带兵去郊外狩猎,说同意带上我们,快走吧!”
狩猎?听上去挺诱人的。
岂知孛迭又补了一句:“那个姓秦的也去。”说完,他示意花涟将我的面纱拿来。
乌禄眨着眼好奇道:“歌儿姐姐这样美,为何要把脸遮起来呢?”
孛迭翻了一个白眼,道:“就是长得太美,才不能让别人轻易见着,你傻不傻啊?你愿意那些男人们色迷迷地盯着她么?”
我当即无语,忽地脑中一闪,脱口道:“你是说秦桧也去?”
他点头不解道:“是啊,你干吗这样激动。”我拍一拍他的头,笑道:“没什么,只是人越多越好玩罢了。”心中热血沸腾,嘴角漫起一缕狡诡的笑意。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放眼望去,春日里的燕京一片生机明媚。绿柳吐丝,芳草茵茵,花香四溢。而更令人惊喜的是,猎场外围竟栽植了一排排西府海棠。红粉相间,花开似锦,远远望去如晓天明霞,香艳夺目,美不胜收,不知是何人栽植。毕竟西府海棠是海棠中的上品,颇为名贵,一般只出现于富贵人家的庭院里。
下了马车,便有几名侍卫带我们进去。完颜宗翰和几位将军早已在里面,此时正对着马厩里的六七匹骏马评头论足。我一眼瞧见了秦桧,他仍旧是神情恭敬谦顺,与完颜宗翰谈笑甚欢。
孛迭拉着我快步而行,兴奋道:“颜歌你快点,我们挑匹好马。”我笑斥道:“谁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儿,没大没小。”
他轻哼一声道:“你管我,以后我都这么叫。”说着已飞奔至马厩。
我看了眼身后的乌禄,牵过他的手嘻嘻笑道:“还是乌禄最乖,最喜欢乌禄了。”他害羞一笑,低着头不敢看我,却紧紧地回握住我的手。
“你来了。”
完颜宗翰笑着招呼我过去,但转眼间笑容又消失殆尽,目光落在我和乌禄相握的手上。我无奈一笑,弯着腰对乌禄笑说:“快去跟孛迭挑马吧,别被他把好的抢走了。”他笑应一声,松开手朝孛迭跑了过去。
完颜宗翰敛去不满之色,朝答离吩咐道:“把赤影牵出来。”
我看了眼赤影,鬃毛红黑,貌似病怏怏的,没一点精神气,便嚷道:“骑这匹肯定没意思,看着就慢腾腾的。”
完颜宗辅听见后淡笑,“你可别小瞧了这匹马,你义父可是花重金从党项人手中买来的。日行千里,速度极快,疾驰起来如同影子般从眼前掠过。所谓人不可貌相,观马亦如是。”
我一向敬畏他,特别是硬闯议事厅后,更是能躲就躲。如今他忽然主动开口,不免有些惊诧,忙笑呵呵的点头应是。
完颜宗翰道:“赤影虽快,性子倒是很温和,你放心骑吧。”
我并未跟随完颜宗翰一起进林子打猎,名义上他们这些元帅将军只是来消遣,可各自心里肯定在暗暗较劲,比谁的猎物最多最大,我可不愿去凑那个热闹,免得拖了他的后腿。况且今日是冲着秦桧而来,得好好谋划一番。
孛迭和乌禄纵马在前,两人呼声连连,很是开心。快行至那片海棠树下时,我回头望向负责我安全的答离,问道:“可知秦先生身在何处?”
他愣了一下,躬身答道:“应是和元帅们在一起。”
我点点头,寻思着如何使秦桧落单。又闻得答离道:“不过秦先生这几日身体不适,估摸过会儿就出来了。”
我心里暗自喜了一把,欲伸手去摘垂下来的海棠花。岂料忽然之间,赤影长嘶一声,前蹄骤然扬起,掉头就往回奔,颠地我差点摔了下来。答离在身后惊呼,孛迭和乌禄也闻声赶了过来。一阵疾驰之后,赤影这才恢复正常,慢慢停了下来。
我急忙跳下马,生怕这匹马再次发疯。答离战战兢兢地奔来,紧张地问道:“小娘子没事吧?”
只觉得头晕目眩,似乎有四五个孛迭乌禄朝我而来。我整个人仰面瘫倒在草地上,扯下面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里叫苦不迭,这还没开始害人呢,倒差点把自己先害死了。
“哎呀,你想干嘛?”
我猛地坐起,一把拦住孛迭的胳膊,这臭小子是要打我一巴掌么?
他捏了下我的脸,又惊又笑道:“看你方才那傻样,只能给你一耳光了,现在可是清醒过来了?”我瞪他一眼,目光飘向前方的海棠树。
这个距离已经闻不到海棠香,空气中只弥漫着我身上所佩香囊的味道。我瞟了眼低头吃草的赤影,百思不得其解。
孛迭突然抽出鞭子,口里骂道:“这匹马真是找死,看我不抽死他!”说着就要挥鞭过去。我连忙示意答离拦住他,从地上站起身,绕赤影走了一圈。
我心念一动,对答离道:“你骑着它再往海棠那边走一趟。”
他似乎也明白了,但正是明白了才不敢去。他挠着头赔笑道:“小娘子,小的估摸着赤影不喜海棠香,这才发狂起来,您还要让我去一次啊?”
孛迭十有八九是想看热闹,沉着脸呵斥道:“叫你去你就去,磨磨唧唧的是不是个男人。小娘子不是没摔死吗,你怕个什么?”我瞪他一眼,怎么说话的这是,好像我没摔死很可惜似的。
答离的表情如同吃了盐巴一样难看,却不得不屈服于我们这三个破孩子。他悻悻地走到赤影身边,回头幽怨地看了我一眼,道:“小的牵它过去吧,毕竟这是元帅的爱马,小的不敢骑。”
我想了想,点头应了他。
谁知答离牵着赤影在海棠树下晃了几圈,赤影由始至终都是安安静静的状态,完全没有一丝不正常的表现。
难不成这畜生是存心想摔死我呀!今天我和它可是头一次见面!莫非……它喜欢完颜宗翰,把我视为情敌?情杀?
孛迭摇了摇我的胳膊,不悦道:“又傻了。”我呆呆地看着牵马回来的答离,扭头问道:“你们俩有什么看法?”
乌禄沉思一会道:“姐姐与答离有何不同?”孛迭努嘴道:“一个是女的一个是男的。”
恰时走过一个端着果盘的女真小丫鬟,孛迭嘿嘿一笑,扬手把她叫了过来。我知道他的意图,却也禁不住好奇心,由着他威逼小丫鬟重复了一遍答离做的事。结果还是正常,赤影悠悠地走了过去,转了一圈又悠悠地回来了。
小丫鬟走后,我们四人面面相觑,我心想可能只是个偶然呢,也许它发狂时碰巧是我骑着,而与我本身无关。於是不顾他们的阻拦,我牵着赤影再次走了过去。毕竟我人不在马背上,即便它发狂,应是没有危险。
刚靠近海棠树,赤影便有了反应,我急忙松开绳子朝一旁躲开。它原地嘶叫几声后,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留下一个臭臭的马屁。
我泄气地杵在原地,乌禄小跑过来,见我没事,伸手帮我拍一拍袖口的灰尘,好奇地笑道:“姐姐这个香囊真漂亮。”
我随意瞥了眼香囊,心头豁然大亮,顿时笑了起来。
我与答离、小丫鬟的不同……是因我身上有这个香囊么?当香囊的味道和海棠香单独存在时,赤影便是正常的,若两者同时飘浮于空气中,赤影便显得烦躁不安。
对!这下就可以解释一切了!
为了再次肯定心中的想法,我让答离拿着香囊又一次牵马过去。结果很让人满意,赤影不负我望的发狂了!
我阴笑几声,一个滴水不露、不留痕迹的计划浮上脑海……
重重树影中,秦桧策马而来。
逆光中,他的面色显得疲惫不堪,两颊晕着一抹不太正常的绯色。答离说秦桧不舒服,瞧着像是正发烧,身体晃悠悠的,仿佛马上就要摔下来。
我躲在粗壮的树干后,捋一捋赤影的鬃毛,暗自叹了口气:赤影,你可要加油呀!
“秦先生!”
我从树下翩然而出,声音婉转似黄莺,眼波潋滟如湖水。他乍然见了我,很是惊了一跳,随即飞快地跳下马,恭敬地低头作揖:“秦某见过小娘子。”
我走近他身前,伸手笑道:“秦先生不必多礼。”他应了一声,缓缓抬起头,接着身子一抖,踉跄地往后退一步,躬身急道:“秦某无意撞见小娘子真容,还望小娘子莫要怪罪。”
我含笑道:“无事,我只是冬日面上吹不得风,义父才让我把脸遮起来。如今入春了,自然可以取下来了,你毋须惊慌。”
说着,我猛然想起,上回曾在议事厅瞪过他一眼,估摸秦桧认为为我对他有意见,所以才这般惶恐。
於是,我放柔了语气,继续道:“上回在议事厅,我曾将先生错认作旁人,还请先生不要往心里去。”
他恭顺一笑,低声道:“能有几分像小娘子所识之人,秦某深感荣幸,何来耿耿于怀之说。”我心中暗笑,还真是巧舌如簧。
我轻笑出声:“秦先生好会说话。”他摇头低眉道:“秦某所言字字出于肺腑,让小娘子笑话了。”
我不言,只是低头作寻找状。秦桧试问道:“小娘子为何独自在此,可是迷了路?”
我摆摆手,叹了一气道:“别提了,我不慎遗失了一个香囊。那香囊是前日义父才命人做给我的,里头配的香料可珍贵了。我今日头一次戴上,真真是可惜了。若被义父得知,准是少不了一番责骂。”
眼角余光里,秦桧的唇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想来他定是在细细思量,毕竟燕京府中无人不知我备受完颜宗翰宠爱。今日他若帮我寻到了香囊,虽不是什么军国大功,却能讨得我的欢心,也就是讨得了完颜宗翰的欢心。这无疑在放他南归的问题上,又多了几分可能。
果不其然,只见他拱手笑道:“这有何难,秦某帮忙寻找便是了。”
如此,我便吟吟笑谢了他,指着身后的赤影说:“我记得我曾在围场北面的海棠园附近逗留过,秦先生可愿意骑着赤影去帮我瞧瞧?”
他推辞道:“此乃元帅爱驹,秦某岂能以它为坐骑。”
我走近他的马,打量几眼,笑道:“先生这匹马我很喜欢,想试试它进林子逛逛呢。义父说了,赤影是给我的,便是由我做主,与他无关,你放心骑着便是。赤影跑得快,你也可以快去快回。”
浅浅笑语中,有明显的不容拒绝之意。秦桧踌躇了几秒,向我行了一礼,抬脚跨上了赤影。
我朝他笑道:“是个桃红色的香囊喔。”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林子的尽头,我便急忙跨上他的马朝北面行去。答离这会儿应该已经被孛迭支走,但愿他不要突然出现,坏了我的计划。
秦桧这匹马跑得倒不慢,但我还是小心地调控着速度,以免跟得太紧会被他发现。
然而,到底是有几分忐忑,他虽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奸臣。可是……他万一真的摔死了,一条活生生的命断送在我手中……
我觉得我会惶恐不安的。
正矛盾着,我已跑出了茂密的林子,曝晒在白花花的阳光之下。双眼颇有些不适应,脑袋更是昏昏胀胀。
远处骤然响起一声嘶叫,我浑身一个激灵,夹紧马肚打鞭奔去。只见赤影扬起前蹄,原地打了几个转儿,接着如之前那样驮着秦桧狂奔,速度之快着实令我咋舌。秦桧本就在病中,如何禁得住一阵狂颠。不过十来秒的功夫,可能是他无意间松了缰绳,整个身子硬生生地栽了下来。
我还来不及惊呼,赤影忽地掉了个头,朝地上的秦桧冲了过去!
天呐!这可不在我的计划中,赤影疯了吗!
秦桧并未意识到危险的逼近,我本能地想喊出声,却发现自己早已吓得说不出话。
被马蹄踏中胸口,会是何样的惨状?
我闭上眼,不敢再多看一秒,接着却闻得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下意识地睁眼,只见一道黑影闪过,在赤影高高扬起的前蹄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起了秦桧!
我惊得目瞪口呆,数十名护卫迅速赶来,用马套勒住了赤影。孛迭与乌禄亦相继出现,远远地朝我招手。
待走近人群后,里面一声怒吼让我顿时脚步一僵,后脊背蓦地发凉起来。
“快把马车驾来,送秦先生回府疗伤!”
这一怒吼声,正是出自完颜宗翰之口。孛迭与我相视一眼,表情上挂满了担忧,低声道:“姐姐,是粘罕把他救起来的。”
我咬唇道:“我晓得。”完颜宗翰满脸紧张,似乎生怕秦桧就此一命呜呼。我不禁咽下一口唾液,我想我闯大祸了!
马车很快来了,驾车的人居然是答离。他目光复杂地睨我一眼,看得我心中发毛。
秦桧被抬上马车,看不出是伤在了哪里。他神智比较清醒,嘴巴一动一动,似乎在说些什么。完颜宗翰见状询问,只见秦桧将手伸进衣袖中摸索了几下,忽然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完颜宗翰。
我捂住嘴巴,暗叫一声,那是我的香囊!
完颜宗翰看向我,眼神充满了疑惑。我赶紧垂下头,不敢回视。乌禄有几分胆怯,不自觉地往我身后躲去。孛迭仍是一脸镇静,握着我的手却生出了一丝丝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