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涟进来,挂着一脸的担心与无奈,轻轻道:“小娘子,以后可不准再乱来。”我心下怅然,怔怔道:“我和你不同,你从小生活在金国。而我……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陌生。”
她微微一愣,笑道:“再陌生,以后都会熟悉起来。”我咬唇不语,她把手巾放入盆中,再拿出来拧干,盖在我额头上,“小娘子有所不知,现在已是小娘子逃跑后的第三日。”
我竟昏睡了这么久?
花涟继续道:“当日小娘子不见后,元帅急忙亲自带人出去寻找,接着请了三位军医过来医治。夜里小娘子起了风寒,额头滚烫,一直胡言乱语……最近三日,元帅一直呆在大帐里,帮着奴婢一起照顾小娘子。”
我近乎痴怔,这个完颜宗翰,为何对我如此?还是那句老话,他若是为了女色,大有比我漂亮的年轻女子,如何就偏偏盯上了我这个倔强的孩童……
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没见完颜宗翰回来,我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现在,我对他的恐惧感已经消失了许多,但他的身份到底还在那儿摆着,我不得不忌惮。遂巴不得他不回来,免得我一看见他就紧张。
“别下地。”花涟见我跃跃一试,急忙走过来扶住我,“军医说还得两天呢,小娘子别心急。”我摆摆手笑道:“再不让我走路,我以后就彻底不会走路了!”
她叹了一气,还是坚持扶我坐回炕上,边道:“小娘子好好坐着,奴婢去准备午饭,该饿了吧?”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感叹,花涟最近服侍得愈发殷勤了。每日饭菜皆是按我的喜好所备,亦是整个军营里最独特的饭食。要知道,女真人说难听点就是长白山里走出来的蛮夷,他们的饮食不仅粗陋而且很恶心。刚被完颜宗翰带来那几日,我曾亲眼看见他们的“炊事班”做饭。把切碎的牛肉、狗肉和一些叫不出来名儿的青菜末子搅在一起煮,一大锅一大锅,金兵们个个吃的狼吞虎咽。我只是路过瞟了一眼,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急忙捂着嘴巴快步逃开。
端起茶杯,方喝了一口,就被花涟劝止道:“小娘子别喝!”我微微发愣,紧接着将嘴里的茶吐了出来。低头一看,这不就是我在皇宫里喝的那种茶么。玲巧后来解释说那是团茶,专供宫廷饮用,制作过程很是繁琐:先采下鲜茶叶浸泡水中,再蒸后用冷水清洗,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后放在瓦盆内磨细,再制入各种模子里压饼。我就觉得奇怪,这样岂不失了茶叶本来的味道,那么不同茶叶之间也就毫无区别。更令人费解的是,有时还在茶叶中添加各种香料,茶团茶饼的表面则涂饰金银重彩。我实在无法理解,鬼才知道那是个什么怪味。
花涟笑道:“这壶茶不是为小娘子备的,是为元帅备的。”我心纳闷,自从我来军营后,所饮之茶与后世并无多大区别。如此说来,花涟怎知我不爱喝流行于现下的团茶?
她嘴角轻抿,从柜中取出两盒茶叶,“那晚元帅将小娘子带回时,小娘子昏迷之中曾要水喝,结果喝了一口后便吐了出来……还吐在了元帅的衣袍上。”
我一脸惊讶,又问:“然后呢?”花涟眯着眼睛笑道:“元帅自然纳闷,接着小娘子含糊地说了句‘我要喝铁观音’。不过奴婢和元帅都没听过这种茶。”
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铁观音似乎在清朝雍正年间才出现。不过,我居然在昏迷的时候说了这些话,还吐了茶在……完颜宗翰衣服上,想想都觉得后怕……
花涟分别打开盒子,介绍道:“左边是福州路产的建州团茶,是团茶中的上品,便是方才小娘子不喜欢喝的。右边是元帅命人在汴梁茶场为小娘子特制的茶叶,没有碾成碎末,没有大榨去茶汁。元帅当时摸不清小娘子的喜好,便叫人先这样备着,不过倒是对了小娘子的口味呢!”
话说完后,花涟又另外烹了一壶茶。我若有所思地坐在炕头,闻着空气里的淡淡茶香,心思百转千回:若照花涟所说,身为一介武夫,完颜宗翰算是细心。再思及先前种种,不禁又开始犯疑——他企图何在?
用过晚饭,我坐在炕上看书。很困难,多是繁体字,没有句读。幸而因着专业的关系,我也曾读过一些历史文献,稍微费点心力,能将就看懂这些原滋原味的古代书籍。只是烛火昏暗,眼睛到底是受罪。
突然帘子一挑,完颜宗翰披着褐色大氅走了进来。我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怯怯道:“你怎么回来了?”
他脱下大氅,含着笑意问:“这是我的营帐,我为何不能回来?”
我干笑道:“既然是您的大帐,我住在这儿岂不是给您添麻烦。”
完颜宗翰笑道:“不麻烦,不麻烦,我喜欢得很。”说毕,他伸手握住我下巴,轻声道:“这几日乖不乖?”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了点头。他满意一笑,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我微微一颤,他朗声笑道:“你在怕我?”我无力一笑,顺势避开他的手,“没有,我只是在想,我该不该再找个机会溜走。”
他咂嘴道:“真有意思,如此坦白,不怕我生气?再把你给关起来,彻底断了你的念头?”
“那你得说服我,为什么我非得跟着你不可?”我猛然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我是汉人,你是女真人。你倒是说说,我得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跟你走?”
完颜宗翰怔了一下,随即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你想溜走?溜去哪儿?回皇宫?再被人勒死?”
我摇头道:“皇宫里也有好人。”说完心里忧虑万分,柔福此时是否身在金营?
完颜宗翰冷哼一声,拍一拍衣袍上的灰尘,说道:“如今整个东京汴梁府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下,更何况是早已混乱不堪的皇宫?就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能在外面走上半时辰还不出事,那可真真是奇迹。”
他凑近我,热热的鼻息扑在我面上,“何况——又是如此漂亮的小娘子。”
我耳根一热,急忙往后躲去。他一把抓住我,带着疑问道:“你是公主?”
不知他打哪儿看出我是公主,公主会被人差点勒死么?
他见我摇头,不禁有几分诧异,又道:“你别怕,承认了也无妨。”
我耷拉着头无奈道:“我真不是公主。”心里却在想着,若当时真被昭媛李代桃僵,又没遇见如完颜宗翰这样的“君子”,现在的我会不会早已被折磨死?
如此说来,我目前的处境,还算是幸运?
完颜宗翰倚靠在炕头,神情闲适,双眸含笑,“我既然将你从皇宫里带出来,就绝对不会伤害你。如今外头乱得不成样儿,你一个小女童如何能生存下来。跟我回金国,不管你是不是公主,日后我都会把你当公主养。”
我舔了舔嘴唇,神思有些恍惚,仿佛刚刚是有一个优质男人,信誓旦旦地跟我说:“嫁给我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我忍不住“吭哧吭哧”地笑了出来。
完颜宗翰捏住我的手,眼神疑惑,充满了探究之意,“笑什么?”
我敛了笑意,打量了他几眼,心里一阵嘀咕:虽然前世学习历史时,抛开其他不说,我挺崇拜像他和兀术这样的超级大猛将。可是如今乍然身在其中,原来的崇拜之情几乎快被恐惧之感完全代替。我能相信他吗?或是我该相信他吗?作为一个穿越过来的汉人,面对他这个灭亡了汉族国家的军人。我内心……到底是抗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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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可以单独睡一张床?”
临睡前,我站在兽皮地毯上,闪着亮晶晶的眼瞳,仰视着身前能决定我生死的男人。尽管我现在是个八岁孩童,可内心到底是个成年女性,介意男女有别。与一个英武的大男人同炕而眠,我一定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不要一面带着羞耻之心,一面忍不住想看帅哥。
完颜宗翰哼笑道:“你真是麻烦。”说完,他拍一拍炕褥子,示意我过去。
我依旧杵在原地,不愿挪动步子。他又气又笑地看我一眼,吩咐花涟再准备一床棉被,接着将我从地上提起来,“这大帐里本就窄,恐怕是难以再搁下一张床。再说冬日寒冷,还是睡炕上暖和,你就睡里边吧。”我还想再抗议,他掀起眼皮瞪了我一下,吓得我立即收声,不敢再多言。
我想我得时刻提醒自己,虽然完颜宗翰和我相处时,总是面带笑容,似乎是个心善之人。但我明白,他的脾性绝非如此温和。不过是在我一个小孩面前,他没必要摆出一副冰冷的脸色。抑或是,他把我当小狗小猫,纯粹觉得逗着好玩。可这只小狗小猫万一不温顺了,他残暴的本质便会显露出来。
他见我缩着脖子不说话,眼神多了几分柔,“放心,我不会欺负一个孩子。”我脸上一红,撇过脸不去看他。
睡进了被窝,大气也不敢出。幸亏暖炕够宽,我和他之间隔着一只胳膊的距离。不过数秒,鼾声渐起,我才彻底放松下来。随即将脑袋探出被窝,大口大口地呼吸。又悄悄侧脸看了他一眼,不由得暗自赞叹上天赐给他的俊脸。
心中滋味百般,纠结的痛苦远远胜过那日被兽夹子戳伤的疼痛。穿越而来,想跟个帅哥走还要矛盾这么久。可他终究,不是个寻常男子……
不跟他走呢,我一个人也是自生自灭,说不定死法一大堆:饿死,冻死,被人凌辱致死……
一阵反胃。
罢罢罢,还是静观其变吧。
大雪整整下了三日才停,将脑袋伸出帐外,立即冻得缩了回来。捧着热腾腾的香茶盘腿坐在榻上,听花涟唾液横飞的描述金都景色,总结起来就是五个字——美丽的雪国。
我自是有几分害怕,这个时代可没有暖气空调,万一真去了金国,冬天该如何度过呀。
见完颜宗翰系上狐毛斗篷,又取走长剑,我忍不住道:“你去哪儿?”
他回头笑了几声道:“这么快就舍不得我走了?”
我扯起嘴角笑笑,问道:“是要去开会么?”他戴上帽子点了点头,又目光复杂的瞥我一眼,淡淡道:“会宁的诏书已经下来了,估摸没几日便到了。”
我“哦”了一声,许是金太宗正式下诏废徽宗钦宗二帝。那么……离金兵撤退的日子也不远了。我鼓起几丝勇气,小心问道:“我想知道柔福帝姬身在何处。”说着,又问了一句:“还有赵桓呢?”虽然与赵桓毫无交集,但他是柔福最敬重的兄长,为人宽和,平易近人,只可惜被龙椅毁了一生。
他黑眸一闪,突然扼住我的下巴,语气含了几分凌厉,“你不是说你不是公主吗?打听这些做什么?”
我疼得挤出数滴眼泪,急忙去打他的手,咬牙道:“他们对我有恩!”
完颜宗翰松开手,挑眉道:“那你到底是谁?小宫女?那四蝶金钗,是一个小宫女所佩之物么?”
我不理他,低头揉着下巴。他见我不作声,伸手握住我问道:“弄疼你了?”说毕,他轻轻摩挲了几下,冒出一句:“小宫女的手也能如此白嫩?”
默默抽出自己的手,积蓄已久的委屈此时一齐涌了上来。鼻头一酸,盈满眼眶的泪花簌簌下落,正好滴在完颜宗翰的手上。
他微微一颤,软声道:“别哭了,真是麻烦,最见不得女人哭……”我抬起泪眼,哽咽道:“那你让我见见他们。”
他可能真见不得女人哭,忙撇过脸回道:“此事一直由宗望在处理,赵桓目前关在刘家寺,你口中柔福帝姬,我真不知她身在何处。待我问过之后,再给你答复,行不行?”
我点点头,破涕为笑。
完颜宗翰走后不久,我冲花涟笑道:“我想去骑马。”花涟神色古怪,仔细打量我一番,似乎在判断我有无说谎,果真是完颜宗翰的好心腹!名为服侍我,实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生怕我逮着空逃走。
她盯着我问:“小娘子会骑马?等元帅回来了再去吧!”
回来就完了!今日打算出去碰碰运气,指不定能遇到好人呢。若没能逃脱成功也不怕,嘿嘿,我自有一套说辞。
我硬挽着花涟求道:“会的会的,花涟姐姐你就让我去吧!好不容易天晴,再呆在帐内,我就得闷出病来了!”
花涟忙推开我低头道:“小娘子金贵之躯,若是有个什么闪失……”
“不会的不会的!”我径直给自己系上斗篷,拍着胸口笑道:“我虽不比女真人个个能骑善射,但马上功夫也不含糊。六岁时便由哥哥们带着骑马,你可是小瞧了我?”说毕,只觉这话大有纰漏。我一个小宫女,怎会有机会学骑马。
不过花涟倒未觉出不对劲儿。她微微叹气,终是未再阻拦,带着我走出营帐。
挑了个小马驹,却还是高出我个头很多。心里有些发虚,以前在呼伦贝尔旅游时,曾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学骑马,那次还曾扭伤了腰。但成效不错,也能独自策马慢悠悠地跑几圈。可如今虽有技术,却装在一个孩童身子里,不知还管不管用。
花涟见我站了半天没动静,回头寻了个小兵把我举了上去,并用女真话交代了几句,八成是嘱咐他看紧我。
我静坐半会儿,找了找感觉,便朝马屁股狂抽一鞭,疼得它即刻冲出马厩飞奔起来。身后的花涟等人惊声呼叫,我却来不及偷笑,被马颠地七晕八素,险些摔了下来。
跑了会儿,四周白茫茫一片,顿时失了方向感。天气比我想象中要寒冷,头上的太阳似乎只是个摆设。周围寂寂无声,安静的有些吓人。我心暗想,可别跑着跑着又回了原地。
望着那一片片无边无际的树林,要说不害怕真是假话。忐忑地在附近走了会儿,鼻子已经冻得通红。不禁想念起冒着热气的火盆,甚至还有几分渴望完颜宗翰温热厚实的怀抱。我伸手拍了拍脸颊,自言自语道:“我一定是疯了。”
这该死的寒冬!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内心的忧虑更添一层。前方忽然出现几丝光亮,似有几只火把在缓缓移动。我顿时燃起几分希望,打起精神朝火光奔了去。
快靠近时,我心中大喜,居然是三个宋人,正推着几辆板车慢腾腾地前行。我来不及思虑,立即夹紧马肚朝前去。直到渐渐看得清他们的面目时,我才想到一个问题:我是想让他们收留我吗?还是送我回皇宫,回那个已被金人控制的地方?回那个我差点死在里面的险恶之地?
马速缓缓慢下,那几个宋人发现了我。想着既然事已至此,就尽力一试,便笑问道:“你们是——”
我话未说完,其中一男人猛地咧嘴大笑,招呼其他人过来围住我的马。我心慌乱,他们要干什么?
“好一个漂亮的小女娃!二虎子,这样的小女娃,你还没尝过吧?告诉你,滋味不错!”
“轰!”我几乎要从马背上栽倒,这男人汉话说得十分流利,毫无疑问的确是宋人。可是……没有可是!不管是宋人金人,总是会有人渣!
我急忙提起缰绳,想要冲出人围。奈何他们似乎都不怕被我的马给撞上,纷纷逼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我惊慌尖叫,一只大掌粗鲁地将我拉下马。整个人重重跌倒在雪地上,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脚踝的旧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干什么?再往前走便是金人的营地,你是逃出来的?不知被金人睡过多少次,给我老实点!”身子被人提了起来,拖曳着往深林而去。我泪水横流,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拖痕。我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攻击人的方法……挣扎、撕咬、掐挠、拿头撞……
“啪!”地一声,我再度陷入眼冒金星中。头发被震得全部松散下来,黏着面上的泪水,彻底掩盖了我的视线。只觉有无数只手在我身上乱摸,恶心和恐惧深深占领了所有思绪。这就是我一心想要投奔的同胞!危难之际,他们没有去参军救国,却在这里轮流想要强奸一个女娃……
聚齐全身的力气,我喊出了一句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话:“快住手!你们若是伤了我,金国元帅完颜宗翰一定会把你们五马分尸!”说完,自己愣了一跳,心底涌出一阵难言的悲哀。此时此刻,我居然要靠抬出金人的名号,来试图制止这些恶徒的暴行!
有人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哼,看样子是被那只大金狗睡了无数次!”接着是一阵哈哈的哄笑声,如同数只利箭,齐齐插进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