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望的东路军率先抵达燕京。完颜宗翰走的西路线,与他之前领兵从大同府南下时相同,多为太行山区,道路曲折,颇为难行,进度比较缓慢。路过大同时又安排大军停留数日休息整顿,入夏后方到达燕京与东路军再次会合。
宋徽宗赵佶与随行的皇族之人被安排居住在延寿寺。此庙始建于东魏,后来不断翻修,辽朝时更是大修特修,建殿九间,穷极伟丽。与其相邻的是始建于唐代的悯忠寺,宋钦宗赵桓等一行人居于此处。我想去瞧瞧他,可完颜宗翰不肯,并以天热日头毒将我关在小院里,一关便是三四日,直到我不再提出这个要求后才被他解禁。
我搁下碗筷,完颜宗翰蹙眉问:“最近怎地吃这么少?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说毕,他示意花涟再给我添一碗饭。
我拦住低声道:“天气闷热,吃不下。”他看我一眼,吩咐众人退下,伸手揽住我问道:“可是在担心柔福和赵桓?”
我望着他道:“义父明知故问。”
他手指在桌上轻叩,“你想让我怎么做?此庙环境条件甚好,吃穿用度上也没委屈了他们。难不成……我非得下令放了他们,你才肯给我个好脸看?”
我见他面无表情,嗓音冷如寒冰,不禁有几分畏惧,不敢多言一句。
一阵沉默后,完颜宗翰轻轻开口:“你看这样如何?过几日,我安排所有皇族之人在昊天寺见面宴饮,以解他们分离思乡之愁。”他停下,握住我的手肃声道:“只是……你不能去。”我微感惊讶,忙喜道:“多谢义父。”
他盯着我微微叹气,露出一抹无奈的笑,“谢我?歌儿……何时与我这样生分了!”
我殷勤地为他倒茶,浅笑道:“不是生分。歌儿知道,安排所有人见一次面并非容易事,难说是否会出差错,给义父添麻烦。所以义父能有此心思,歌儿很惊讶。”
他举杯饮了一口,抚着我的脸颊轻笑,“你这几日病恹恹的,不就是为了逼我让步吗?”
我扯起嘴角算是一笑,心想我可没料到你会让步。原本只打算求你允许我去探望他们,岂料你居然提出了这样的安排,着实令我又惊又喜。虽然我不能去,但皇室族人们能得以相见,他们心里的愁苦定能大大纾解许多,也算是苦中一点甜吧。
过了五日,完颜宗翰果真在昊天寺安排了一场超级大宴会。徽、钦二帝及其妃嫔、皇子、帝姬和驸马等直系宗亲,一同出席宴饮。据花涟说,宴会足足开了大半天,各自寒暄,饮酒交谈。不过,在完颜宗翰面前,皆未过多流露亡国之痛,只是抓紧了这短暂的相聚,享受团圆之乐。
随后,完颜宗翰带我继续北上,又经过一段日子舟车劳顿,终于抵达了金朝都城会宁府。
我本以为这个白山黑水间的金都还保留有从前部落的风格,焉知会宁府城墙高耸,房屋连片,倒与中原城市并无一二。
完颜宗翰要带我回府,我当即大叫着抗议道:“我不要跟你回府!”
他惊问道:“为何?”
我不愿告诉他,我不想面对他众多的妻妾儿女,虽然完颜宗翰明面上疼惜我,也说过会把我当成他的掌上明珠。可在他那些女真家眷眼里,我这个来自于中原的小姑娘,不过是完颜宗翰从汴京带回来的高级俘虏。
不论高低级,俘虏终究是俘虏,终究是人人可欺的奴隶……
若我随他回府,岂不是三天两头就要被欺负?
天呐!我痛苦地摇了摇头,忽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完颜宗翰见我一脸忧伤,揽着我软语道:“一切都有我呢。”我心下难受,借口道:“若随你回城,难免会与宋室贵族照面。我不想遇见他们,不想再记起从前服侍人的苦日子!”
完颜宗翰叹了口气,吩咐花涟道:“如此,先将小娘子安置在城郊的别苑,你和泰阿丹要好生服侍着。我现在要先进宫一趟,晚上过去。”
我笑“嗯”一声,他摸了摸我头发,转身上马,不忘叮嘱花涟一声:“看好小娘子。”我心里觉得好笑,在他的地盘上,我还能逃哪儿去?
马车缓缓启动,朝着完颜宗翰的别苑出发。一路上行人不少,纷纷驻足打量我们的车子。花涟拉了我一把,笑道:“小娘子快将帏帘放下,否则路上的行人全得撞一块儿了!”
我纳闷道:“为什么呀?”她拉下帏帘笑说:“因为他们看小娘子看痴了呀!”
我“扑哧”一笑,原来我的容貌竟能吸引路人驻足?
不过倒不足为奇,经过方才细细观察,我发觉女真女人轮廓刚硬,身材壮实,太像男人,毫无美感可言。怪不得金兵见了娇媚可人的汉家女子全疯了!心里又偷偷一乐,莫非完颜宗翰的妻妾也是这般模样?那我可得好好同情他一番了……
半个时辰的工夫,马车停在一座不大不小的院落前。黑砖白墙,依湖而建,漫林碧透,流水淙淙,极是赏心悦目。以前的自己,不总想拥有一座小院吗?清晨闻鸟叫,午后喝茶晒太阳,晚上躺着数星星,如今倒也算实现了愿望!
方踏进门,便被七八个躬身立在院子中的仆妇丫鬟吓了一跳。其中一年纪较长的女人低眉笑道:“奴婢们在此恭候小娘子多时。”
我不知所措地站着,花涟上前扶起她,笑吟吟道:“安鲁姑姑快起来,可别把咱们小娘子吓着了!”说完,她回头向我介绍道:“安鲁姑姑是元帅府里的老人儿,行事最稳妥不过,元帅将姑姑安排来别苑,当真是用心极了!”
另一个年轻女人含笑道:“可别光顾着说话,快请小娘子进屋!”话音甫落,我便被她们众星拱月般簇拥进了前厅。
我手捧清茶,如一个机器人,絮絮说了些平时饮食生活上的喜好。婢女秀娥凝神细听,我则好奇地打量她。
瓜子脸白皙如棉絮,弯弯柳眉下嵌着一双静若秋水的眸子。颈脖修长,双足娇小,活脱脱一个温婉的江南美人。再加上笑容和善,说话温柔似春水,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我百无聊赖地倚在炕头,花涟一面整理衣物,一面回头笑问道:“小娘子怎地无精打采?”
我伸了一个懒腰,嚷嚷道:“太无聊了!”她轻笑几声,合上衣柜,走过来道:“等休息几日,奴婢带小娘子进城逛一逛。”我笑着直点头,又瞟了眼窗外忙碌的婢女们,问道:“她们仿佛皆善汉话,安鲁是女真人,虽然汉化不甚流利,但我多少可以听懂。其他几个女真小丫鬟,讲起汉话来更是流利。难道会宁府的女真人个个都学过汉话?”
花涟笑道:“谁说不是呢。行走在大街上,耳边可热闹了,讲什么话的都有!会宁府以女真人居多,其次便是汉人、契丹人,还有渤海人、奚人甚至蒙古人。富贵门庭,大多会请汉儒教习自家儿孙子弟。宗室显贵之中,能写诗作文的年轻人比比皆是呢!”
我暗自思忖:女真人不光尚武,更是热爱汉文化。自古以来,少数民族侵略中原,凡胜仗之后,皆会进城烧杀抢掠,带走一车车珠宝玉器。而女真蛮夷,则是以抢掠文图书籍为主、金银财宝为辅。如此目光长远,如此锐意进取,真真也值得中原宋廷好好反思反思!
眼见一大桌菜渐渐变凉,完颜宗翰却迟迟未现身。花涟问道:“小娘子要不自己先用吧。估摸宫里有酒宴,元帅可能赶不回来了呢。”
我轻哼一声,心头腾起丝丝怒意,他好歹派人过来传个话也行呐。忽然又觉得自己像个古代小媳妇似的,眼巴巴地盼着丈夫今晚能来吃饭留门。
半晌之后,泰阿丹进来道:“郎君来了!”接着院外传来一阵勒马声。
我又哼哼一声,扭了扭快发麻的屁股。
他一进来,众人纷纷行礼请安。我瞥他一眼,低头默默地吃起了饭。花涟推了推我,悄声道:“小娘子,你可不能给元帅冷脸子!”
我嗤笑一声,完颜宗翰问道:“因何如此高兴?”
花涟陪笑道:“见着元帅归来,小娘子自然高兴。”我又气又羞,瞪了花涟一眼。完颜宗翰坐在我身侧,眨一眨眼笑问:“等了很久?”我摇摇头,自顾埋头扒饭。
夜间宽衣上榻,我见完颜宗翰跟进来,不禁诧异问道:“你不用回府么?”他笑道:“你舍得我走么?”我心头无奈,没好气道:“谁要留你了!”
他兀自微笑,握住我的下巴,低笑道:“歌儿依旧如此抗拒我?”
我怅然一笑,闷闷地说:“我已经很老实了。你别太贪心,我需要时间,来适应……”
既然事已至此,那便试着让时间来冲淡所有的抗拒吧!
我本世俗之人,贪恋红尘,若不能好好活着,枉我之前受了那么多苦。
毕竟容不容得我安然存活,也是完颜宗翰一句话的事儿。至于以后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闻后不语,我堆起笑容,把话题扯开,问了些柔福和赵桓的近况。
被掳来金国的宋室贵女,一部分入宫服侍金太宗,一部分分赏给王公大臣,剩下一小撮则被遣送至金国浣衣院。
而柔福,正在这一小撮之内。
我忧虑道:“浣衣院,必然十分辛苦。”
完颜宗翰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还好,她毕竟是帝姬,不会吃太多苦。宗贤今日跟我说他对柔福有意,想过个几年娶了她。”
我疑问:“盖天大王完颜宗贤吗?”我稍稍放心,此人在历史上口碑仿佛极好,品行端肃,刚正不阿。
我不解道:“为何不立即娶回去?”
他轻弹我前额一下,笑道:“我怎知原因,我一个大爷们,难道要一直追问此事么?”我点点头,又问:“那赵桓还在燕京——啊——”
话未说完,完颜宗翰忽然吻上我脸颊。我呆呆定住,他轻轻发笑:“不许再问,你怎不问问我的事?你不想我吗?”
我把头埋进被中,闷声道:“这儿是你的家乡,你有地位,有妻儿,自然一切皆好。才分开半天就想你,那以后我还不得想到白头了?再说了,我为什么要想你?”
他低笑,俯身用胡子轻蹭我的脸。我嚷道:“胡子扎死人了。”他捏了一下我胳膊,语气似含了怒意,“真是愈发无法无天了!”
忽然间,门外响起秀娥轻柔的声音:“郎君,三娘子身子不适,差人来请元帅回府。”完颜宗翰颇不耐烦道:“我又不是大夫!”说着又自言自语道:“她怎知我在这儿。”
秀娥似乎还杵在门外没走,我轻声道:“你还是回去看一下吧。”他给我捏一捏被角,斥道:“你别瞎操心,乏得很,快睡吧。”
我微微叹气,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