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告诉我，说你快要死了——”
清冷空旷的堂室内，似水一样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男人。一席雪白直襟长袍，银丝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金丝蛛纹带，相貌清绝风华绝代的清贵男子，幽兰谷谷主。坐在月光光影下一边清淡一边阴影地看不出神情地打量着她。这是若干月前在梵摩宫言语冲撞后的再次碰面。
“临死之前没有别的想做的事情么？”男子问道。梦呓般的声音。
连恩睁开双眸，神色平静，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今天下午陆舟带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孩来看她。她感觉从未有的幸福与知足。
“你可知道你为何会失血过多么？”男子继续道。
失血过多？当然是分娩胎位不正或是营养不良所致。虽然不知是否在一个没有醒来的梦里，现在连恩的思绪倒是非常清醒。
“婴儿的父亲是一个嗜血的狼人，你觉得你生下来的婴儿会不会继承这种禀赋？”
连恩呆住。
“我大哥，非常喜欢你，希望你临死前不留遗憾，只不过你看到的婴儿是另外一个婴儿。你生下来的婴孩瞳孔是泛红的。”
瞳孔是泛红的？连恩脑海里的意识像水里的气泡一个个在翻涌。
“如果不是我大哥，可能你还有你肚子里的那个婴儿，早就不在人世了，至少不会在幽兰谷。”
“我大哥啊，一向不爱管闲事，但是对你却百般体贴照顾，另眼相待。可能与过去的那段经历有关，看到你时才会情不自禁地想去照顾。”
他屡次提到的大哥是谁？难道是陆舟？
“我大哥生下来双脚就是残疾畸形，自打记忆开始就从未得到过亲生母亲应有的关爱和爱怜，有的只是那个美丽女人的冷漠、失望、自怨自艾，”
可以肯定被叫做大哥的人就是陆舟了，陆舟竟是谷主的兄长。离奇的发展却让连恩深感这不是在梦中，的的确确是在现实。只是她发不出声音。
那个男子倒是无所顾忌地、坦诚地与她聊起了过去的往事，
“反倒是和从小将他带到大的乳娘情同母子，我们都管那个乳娘为丽娘，不知是不是过于依赖，以致于我这个天生残疾的兄长长大后竟在众人面前宣示要和抚养他到大的丽娘成亲。听到他的决定时，连我也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可想而知，这门不伦之恋的亲事遭到了百般阻扰、无情扼杀。甚至最后将他扫地出门。丽娘也经不起世俗的羞辱，选择某一天天还未亮的清晨投河自尽了。”
她从不曾想，那样温暖安静、虚弱苍白的陆舟竟有着这样一般经历。世俗的看法终归是世俗的看法，真正的冷暖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到。
“我这么说的意思明白么，一个母亲，我大哥需要一个母亲形象的人，这是他无意识的选择。”
那个男子自说自话，眼神明亮，即使说到痛恨或可悲之处，他的语气亦是非常平静冷澈的。
“可以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说，“本来我想把他制成血魅的——”
“但是他非常漂亮，看上去非常聪明，以至于甚至让我觉得他无所不知，只是他不知如何表达。”陆陵角道。他口中的“他”，必定就是她和甘鹿的孩子了。听到陆陵角的描述，连恩突然产生一种无语轮椅的憧憬。她张嘴说着什么，重复地说着什么，但是只有微弱的气息发出来。
“让我看看他——”陆陵角依着她的嘴型，复述，“带他走——放我们出去——”
“找到怪物——一直生活在一起——”
临死，她这样哀求他。
他伸出手以轻柔的力度抚摸上她的脸。“很痛苦么？”
“他说，某一个层面，我们是相似的。也许确实如此。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憎恨、伤害，没有别离、没有牵挂、没有思念无期、没有爱而不得。”
“我可以帮你解脱这种痛苦。”他轻叹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
窒息。黑暗闷头一棍打中他的头部，心脏一阵阵剧烈的痉挛与抽搐。沙罗和青原禅师听到异样的声音，转身看到猛然跌倒在地上全身抽搐的甘鹿。沙罗与青原皆是骇然。沙罗跑过去点了他几个穴道。但是皆不管用，全身的经脉在他体内疯狂地拉扯。他看到了恐怖的一幕、颤栗的一幕，足以将他撕碎的一幕。他见到在一个阴暗的泛着水光的地下室里，连恩闭着眼睛被浸泡在一池黄颜色的药水里，皮肤上全是被刀刃划过的痕迹。为何受到那样痛苦的人不是他。沙罗点了他胸口心脉附近几个穴道。甘鹿心口一滞，闷声吐出一口鲜血。漩涡似的黑暗将他吞没。
——
那个老先生撵着胡须说道，“我算命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命相。”
….“此人命相罕见，命中主凶星，生不得寿终正寝，死后魂不入轮回，自去幽冥受苦。命中主凶，且命势太盛，不但自己受苦，还连累周身亲近之人，无一幸免。”
‘.....“除非，极极相对，遇到冥煞孤星，也许可中和抵消其凶险之气。”
没想到那个老先生当年所说皆一一验证，现在她算是活着还是已死去。活着，但也不能称之为活着。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可以行走的标本或者木偶罢了。
头顶上的水光荡漾，这是在水底吗。
“你不是见过活人谷里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实验品吗，你以为见到了所有黑暗的真相，但其实那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他眼神中竟闪烁了隐隐兴奋的光亮，“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有种切切实实活着的感觉。呵呵。事实上，上次给你那只狼人刮骨疗毒时我获得不少新的灵感。”
他手中的一小柄精致的小刀放到她头颅顶端，然后她看着他的手沿着脸庞中间划下来。她竟然没有丝毫痛感。只觉得意识模糊，她看着头顶上那一汪汪郁蓝色的水，缓缓说道，
“黑暗的真相，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虚无。”
………..
——
几个月后。
摩梵宫玉阶前的牡丹开得愈发娇艳、香气肆意。阳光从树叶间透过来的绿色光线，带着阵阵暖意。
经过漫长的缠上白色绷带的伤口愈合期，拆下绷带的女子重新被打扮梳洗了一番，此时正端坐在青鸾椅上。陆陵角喜不自禁地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永远不死、永远年轻、时间永远停在这幅身体里，没有感知、没有留恋、亦没有痛苦，药水傀儡的杰作。完美。”
连恩一席白绢长裙，长发乌丝用一支素簪盘起，任由他用手抬起自己的下巴，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唇上涂着娇艳欲滴的胭脂，两只眼睛依然是明亮有神的。只不过这幅漂亮素净的躯壳下，没有真实的血肉，没有血液流淌、心脏不再跳动，她是一只活着的鬼，一个有意识的躯壳。刀子割开她的皮肤，不会再有温热的血液流出来，她亦不再会有痛感。
这时侍女抱着一个哭闹的婴儿上来。侍女将婴儿放在连恩面前，“连恩童主，这是你的孩子，摩婴。”神色平静的白衣女子只是静静看着，一个有着红色瞳孔的婴孩，女子眼底似有光线震颤，但是随即消失。“很漂亮。”她说，并没有伸过手去接抱过来，只以一种平淡宁静的语气评论道。意识告诉她，她很喜欢这个婴孩，但是喜欢究竟又是什么事物，她不知。
“连最基本的护犊之情都没有了吗。”陆陵角为一手制作的傀儡杰作颇感到骄傲。只不过这个傀儡需要返魂丹续命，否则不出三日这具身体就会如同拔了根的树木凋谢枯萎。
——
“你对连恩做了什么？”陆舟质问道。
今日他去探访舜华苑，固然惊喜于连恩不但没死，而且可以下床行走自如看上去一点毛病也没有。但是这个女子已经不是以前的连恩了。虽然外貌神态依然是原本的样子，但是从她眼里，陆舟感到自己和身旁的一株树、一棵草没有区别。“连恩——”他看着她。随行带着一行侍女的连恩拖着长袍，沿着长廊向他走来，见他，低头致意，“陆药师——”陆药师？随后，连恩带着后面的侍女与他擦身而过。
“一个死去的不存在的梦和一个活着的真实的可以陪着你的人。这是你的选择，不是么？”
一个活着的真实的可以陪着你的人。原来他的用意是如此。看着眼前的二弟，一阵无能为力的虚脱感让他眼神黯淡，连在眼前说话人的声音也突然变得遥远。
“现在她的选择无所谓了。她不爱任何人，也感觉不到痛苦。你和那只狼人在她眼里是平等的了。”
“可是一切都变味了。”陆舟道，他根本无从想象这个二弟对连恩做了什么。他应该很早之前就有醒悟的，这个外表绝美的少年曾经为了报复一个深恶痛绝的人，往那人眼睛里洒上蚀骨粉。即使那个人现在还活着，估计后半辈子都要顶着脸上两只黑色的窟窿过日子了。
“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希望你真正去喜欢一个人。”陆舟看着他，“这样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珍惜。”
听到这话的陆陵角神情一滞，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只是那个一贯被形容为毒蝎心肠、玉面修罗，被人践踏、蔑视的美少年而已。
“你宁愿她死吗？”陆陵角蹙眉道。
“任何人都会死。至少得善始善终。”陆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