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三藏师徒在大烈国诛除了一条硕大的砂龙,找出了一个地下古城。大烈王往去祭拜,继而开始调集军队挖掘,端倪初现便断定了正是昔日里的大烈国旧址。就由阿黎汞、忒沁督着发掘。如今的大烈国形式微弱,穷其力也不过抽调得出三五千人来这里,然则地下古城之庞大远远超出想象,挖掘起来绝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大烈王便与三藏等人回了都城,当即封赏。
册唐三藏为大烈国护国大国师,永承尊爵;册孙悟空为大烈国护国大法师,永承尊爵;册朱悟能为大烈国辅国法师、沙悟净为佑国法师。另有珠宝、法袍赏赐。因三藏的锦斓袈裟于降服砂龙之际破损多处、又遗失镶缀的珠宝,大烈国王深感不安,乃请能工巧匠修补、镶嵌,然则这漠边小国,所谓的能工巧匠不过尔尔,断然难与大唐妙手工匠并论,断续之处做不出来浑然天成的修补。无可奈何,几处大破洞处用单独绣就的“佛”字、莲花等做补丁缝了。盘桓了七八日,三藏几次提出辞别,大烈国君将三藏的文书签了画押,注明功绩交还。又调回来忒沁。大烈王亲自送三藏出城,又让忒沁率队护送直到边境。
依照哈喇啫哩国之例,忒沁也遣人往下一个国家报讯,表明是哈喇啫哩国的大贵之宾,并于大烈国有彪炳之功。邻国尊哈喇啫哩国威名、睦大烈国比邻,也是一般的将军迎接。如此这般,三藏等人月余里过了六个漠边小国,一样的待遇。盖因做成了例子,各国都不愿于自家显出了慢怠。所到之处,都是挥洒自如的天朝法师,不紧不慢的享用各国的款待。悟空每每酒宴上露上几手秘藏的高明戏法;八戒经常与喜好诗文的君臣随心所欲的罗列几句回文、讲述几段大唐文明。大雅之堂,悟空悟能相得益彰文武兼备加上三藏察言观色的能耐,这一路,颇是春风得意。有些小国国君与三藏论及治国安邦的法度,有八戒博览群书,又有沙僧晓畅宫内礼法。引经据典加上胡说八道只说得各国五体投地服服帖帖。这一段,说起来简短,其实也有两三千里路途。
待到了纤隆国已是初冬时节。殿上面君后,那纤隆国的国君也是踌躇,盖因自这里再往西已没了路,只是无边的沙漠。古往今来,罕有几个能通了这要命的坦途之辈。唯有传闻当中有一段沙漠略薄,只在中间有一座火焰山阻拦,却更是九死一生的道路。
晓得三藏在漠边的名声已经如神如佛,只得咬着牙将这火焰山亘古少人行的事迹讲了,再三表明:无力护送三藏等人穿越沙漠——非人力可及也。三藏也不敢就直了应答,含混过去,回去歇息之际,与三个徒弟商量。
这一行人,阴差阳错的往西、颠三倒四的成名,正是意气风发之际,便觉得自己这一行人原本就是星斗下凡、罗汉转世,就算艰险重重也有诸天护佑,真是胆气豪,精神壮,一腔混沌做执着,敢向九天袒魂魄。顺境时早忘了天高地厚;春风里不记得风寒雪冷。
三藏方来征询,那悟空就抢着道:“走过来这一路哪一番不是百般纠缠莫奈何,千重凶险凭施展?想那阴险狡诈的泼皮、杀人放火的强盗、欺州霸郡的悍匪、咬筋嚼骨的虎豹、通天彻地的异兽,也都不过尔尔。自古来这凶恶凶残凶狠凶险的莫过于这些活物。那区区宽广些的沙漠、险峻些的高山皆是死物,有何难哉?”悟净听了,略一笑,哼了一声。只有八戒沉吟不语。三藏便问:“悟能有甚么见地?”八戒瞟了悟空一眼,道:“我要说了,师兄莫要打骂才好!”悟空故意欺负过来,伸手就薅八戒的耳朵,笑吟吟道:“你这呆子,此刻不说,此刻便打。你且说了,打不打的还有个计较!”八戒站起来,踱了几步,挪开悟空,这才摇头晃脑的道:“古今通书读,往来阻广漠!”悟空听了,道:“你这呆子莫在卖弄劳什子回文了,老孙颠来倒去的琢磨,忒也费劲,直说便是。”
八戒道:“自古人间有几处颇是死活不好说,人力不可胜的地界。便是那无边的森林、无边的沼泽、无边的沙漠、无边的大洋。这几处,或有人往来无恙,多是穿行的不够广大,或者运气超然。真个惯走于其间讨生活的,反而深知可怖之处,敬畏有加。”悟空在一旁打了个哈哈道:“老孙平日里吹过几许小小的牛皮,但却实实在在的十来岁还不到的时候,就驾着偷来的竹排到过那东胜神州咧。也没什么险恶,反倒是学了一身的本事!”八戒道:“师兄如此说,我也无话可讲。只是不妨明日奏请纤隆国的国君,只说我等喜欢他这里的风土人情,愿意到市井间走走看看。届时,我们多打听些民间的说法。这大漠之事,怕他有俸禄的官员们都是道听途说夸大其词,做不得准。倒是民间,免不了有那些为了寻个生活的百姓,冒着九死一生,做出些事来,或可略略知道些门道路径。”悟空也不争执,权当市井里寻耍子,另外也正想背着人去寻些稀奇的物件买来,因为这戏法里,往往使用一些民间不太寻常见到的东西。
计较定了,话说简短,只说次日上朝,对纤隆国说了要到民间走走,国君哪有不从的道理,便叫几个得力的亲信陪同。三藏与悟空坚决否了,就只四个人带着猴子上街,连白马都撂在了馆驿。
这个纤隆国便连大烈国都不如,街上冷清得紧,分毫没有都城气象。沿着大街,一路都是破落景象。这一邦,受沙漠之苦久矣。一觉醒来,黄沙掩门,往往推之不开。经常跳窗户出来先将门口夜里卷来的二三尺沙子清理了,方才打得开门,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人也都懒散了。若得不上街,往往三两日不开家门,就在屋子里忍了。有那挑着挑子卖针头线脑、糕饼布头的,都是自窗户里交钱递货。好容易才见到一段路略显繁华,紧连着有四五家商铺,卖粮、卖药、卖棺材寿衣,还有一个小小的茶寮,除了经营茶水,也有几样粗糙的糕点、劣酒。悟空告了假,肩膀上驾着行者独自去了药铺。三藏无聊,便和悟能、悟净信步进了茶寮。
小茶寮,有四五张歪扭扭、脏兮兮的桌子,七八条晃荡荡、忽悠悠的板凳。桌椅之上,用手指头能画出花来——因风沙大擦拭不过来,店家从早到晚不擦,客人们习以为常,就着沙子坐下,皆不嫌屁股磨得慌。三藏方要用手拂拭,八戒赶着抢过来用袖子呼噜了,然后和悟净入乡随俗,也一起就着沙子坐了。叫了一壶好茶,两样糕点,三人坐着休息。那茶虽然已是这里的好茶,却喝不出来,只因倒出水来,一盏茶能有一捏沙子。不敢就喝,须等等,待沙子沉了,稳稳端起来慢慢啜着。因见三藏等人气派颇不一样,茶博士特意过来客气。八戒见是个机会,便以言语挑之:“听说这里再往西去是个任谁也过不去的死地?你这里就无能人往来穿越?”那茶博士听了不悦,嘴一撇道:“客观您这就小看了我这偏僻的漠边小城。俗言说,人丑有筋节,地穷出豪杰。我这里百姓,枕着沙子睡觉,就着沙子下饭,恁地无人蹚着沙子走走?”三藏听了大喜过望,撂下茶盏道:“敢么找个有把握的向导,带着我们往来走一趟,绝不让博士白白的牵线搭桥。”不料想那茶博士听了连连摆手,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慌张道:“却牵不得!你外乡来的,哪个能带你们过去?”三藏欲再问,八戒却将话把子截住,问那茶博士:“小哥这话就远了些。我等虽然是过路的他乡客人,却也自哈勒啫哩一路过来,算得少半个本土咧!”
茶博士咧嘴一笑,憨憨厚厚,道:“这位客官爷千万莫怪我说话外道。其实是你们不晓得这里的分教。”说到这里,偷眼望三藏几个,见都是要追问的神色,才接着道:“这沙漠便是我们这一方人的父母,故此眷顾些许,所以往来火焰山还有个活路。外乡人不曾生长在这一方水土里,不受沙漠庇护。过那火焰山岂止九死一生,简直就是必死无疑!”八戒抻过来一张板凳、倒上一盏茶,叫那茶博士坐下来慢慢说。见那茶博士迟疑,三藏便说:“你这里此刻又无别的客人招呼,陪陪话,便你的东家见了也没话说!”言语间,摸出一小块碎银子递了过去。
——这里也是重银两的国度,那茶博士见了这锭银子,便连父母的小名也不敢隐瞒,只恐对方反悔,急忙收了坐下,拍着胸脯子言语:“几位贵客想知道什么,但问无妨。小的也无旁的能耐,就是在这里做了三四年,略略多见过几个客人,多听过几则消息。凡知道的,绝不掖掖藏藏。酒葫芦底下扎窟窿,我是一漏到底!”
正是:要知一方端倪事,莫问他处显赫人。
逢人先笑好说话,知心更凭三钱银。